豬年大吉

第25章

山腳下的陸家村如今只住着零星幾戶留守者，除夕夜裏點着燈，互相竄個門湊一起打牌聊天，過年的氣氛也不缺。

鄉下沒禁煙，小孩子在屋外玩煙花，不一會跑進來嚷嚷：“爺爺，外面好多霧啊，栖霞山都看不見了。”

忙着玩牌的老人笑道：“別怕，每年過年這天山上都是霧氣蒙蒙，反正啊，這天千萬別上山。”

“為什麽呀？”

“山裏住着妖怪，哈哈哈……”

“啊！山裏還有妖怪？那他們也過年嗎？”

“當然要過年，妖怪也得吃吃喝喝，說不定這會兒他們正在喝酒呢。”

“那、那妖怪吃孩子嗎？”

老人失笑，搖頭：“妖怪不吃孩子也不吃人，你不惹妖怪，妖怪也不惹你。”

“那有人要是不小心惹着了妖怪怎麽辦呀？”

這時候端着餃子出來的老太太笑呵呵插嘴：“真惹着了也別怕，諾，看到那疊貼花沒有？那些都是今年的生肖畫，每年家裏都備着，什麽年頭你就貼什麽，它們會保佑你好運，什麽妖魔鬼怪都怕它。今年可是豬年呢，我要多養幾頭豬，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哎呀，現在誰家還養豬，豬太能吃了……”

屋子裏鬧哄哄一片。

“打擾一下，我是路過的旅客。”

村民的大門是敞着的，家裏燈火通明，外頭卻伸手不見五指，突然有人站在門口說話，大夥兒先是吓一跳，看見是個大活人，忙好奇上前：“大年三十晚上還有旅客？你這是……”不像旅客啊，裏面西裝革履外頭披着大毛領風衣，手裏拿着雨傘和公文包，身形又高又挺拔，就是一雙鞋子髒兮兮的沾了泥水，褲腳也不幹淨。

男人面帶微笑，再次開口：“老人家新年好。我想去栖霞山上，請問您家能賣我一個手電筒嗎？”

“上山去？”老爺爺再次驚呆：“你不回去過年，這會兒上山幹？年輕人，你可別想不開，栖霞山上啥也沒有，就是石頭和野樹，而且現在都是霧，你現在進山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有個萬一怎麽辦。”

男人沉默，擡頭看向栖霞山的方向，寧靜的夜晚，無風無雨，栖霞鎮上路過時還時不時能看到四面八方閃爍的燈火。到了栖霞山腳下陸家村，栖霞山好似另一個世界，濃霧籠罩的謎團。

“我有個朋友進山就沒出來，我要去找找。幫個忙行嗎？”秦拙樸遞過一張現金，買手電筒綽綽有餘。

“那你咋不報警，一個人去怎麽找得着。”老人滿腹狐疑，倒是屋裏的少年忙拿出手電筒遞給男人，飛快接過人民幣。

“謝謝。”男人轉身進山。

“年輕人，你要是一個小時沒出來，我幫你報警成不？”

“不用了，謝謝。”

手電筒照着腳下的路，男人一往無前。

“這人體體面面的，現在上山也太奇怪了吧，該不會是想不開，去山上自殺？”見男人離開，少年忍不住腦洞大開。

“胡說八道，十有八九就是上山去找人。”

“可、可爺爺你說山上都是妖怪呀。”小孩說。

老爺爺頓時老臉通紅：“除了妖怪還有人。”

“人？”

“當然有，有緣才能見到的人。”老爺爺目光悠遠。

一家人繼續吃喝玩鬧，只有老爺爺時刻關注時間的流逝，暗想那男人要是一個小時沒回來，還是幫着報警吧。大過年的，平平安安最重要。

過了五十分鐘，熟悉的身影回到門前，男人比剛才更狼狽，這會兒連衣服都髒了，好似在地上滾了一圈。黑暗中，男人的眼神驚詫不定，愣愣看着熟悉的屋子好久。似乎很奇怪自己怎麽又走到這裏。

“你這是摔了？”老爺爺忙上前問。

男人臉色蒼白，沉默地擺頭，“沒事，謝謝。我要回去了……”

“回去好，回去比什麽都好！”老爺爺松口氣，熱情地将男人拉進屋子：“今天除夕，碰到也是緣分。來來來，你喝口水吃點東西再走吧，我看你累得夠嗆，該不會是從外頭特意趕過來？”燈光下，老人終于看清了男人的長相，頓時一陣恍惚，這人長得可真俊，那眉眼跟畫師雕琢似得氣韻有神，絕不是普通人家。而且……咋看着那麽眼熟？在哪見着過……

老人一時皺眉，冥思苦想。

“你們家……我好像來過。”男人忽然一句話，驚住老人。

“啊……對對對，我見過你，就是你！”老人猛一拍腦袋。

男人的目光在屋子大廳環視，正中間年頭久遠的香案，香案上挂着巨幅的偉人畫像，牆右邊還有一副黑白照片，就是這副照片讓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同樣的畫面。這戶人家，他好似來過。

不，整條通往栖霞山的路，似乎都在從前走過。

“你這個模樣的人可不多見，我記得當時是春天，天氣很好，有天你過來我們家問路，啊，你當時給了我兩千塊呢！就是你就是你!”老人驚喜交集，拉過老太太說：“春梅你還記得不，幾年前有人來問路，大手筆給了我兩千塊答謝，當時多虧了那兩千塊錢小霞才讀了高中！我這腦子怎麽才想起來！真是不該……”

老太太眼神比老頭還不如，看半天還是不敢确認。

男人心中翻江倒海。這裏他曾經來過，路過同樣的人家，見過同一個老人，當時老人愁眉不展病歪歪的模樣，他問了路，得到答案，随手就拿了一疊現金給老人，具體是多少真沒數。猶記得老人當時感激涕零千恩萬謝。之後他忙着上山，匆匆就……就上了山？

按住太陽穴，男人閉上眼眸慢慢擺頭。他在京城見了中醫國手袁大師，後來又根據老人的推薦去見了幾位長輩。今天除夕，他匆匆從國外趕回來，在這之前一周他都在美國見專家。

所有人都說他腦子沒病。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或許得的只是一種和陸英有關的病。

老人見他臉色蒼白，急忙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肯定是凍着了，趕緊坐下休息，喝口熱茶，小霞你來你來，你能讀高中考大學多虧了這大兄弟……”

已經在大城市參加工作的高材生陸小霞比爺爺還震驚，卧槽，這人長得咋那麽像雜志上介紹的……某某青年企業家？巧合，肯定是巧合！

臨近十二點，栖霞山上安安靜靜。

陸崽崽已經睡着，秦小圖和大人們一起窩在屋裏看進入尾聲的春晚，不時無聊地打個哈欠，山上能看電視，偏偏手機信號很差勁，時有時無，更別說用手機上網。

看着電視裏載歌載舞，秦小圖又扭頭打個哈欠，瞥見旁邊的陸英低頭擺弄手機，不由期待：“陸叔叔你的手機可以上網？怎麽我的完全沒信號。”

陸英搖頭：“我的也不能……”但他收到了一條短信，時間顯示是晚上七點過五分發來的。

【陸英，我到達栖霞鎮了，你在店裏還是家裏？我去找你。】

現在馬上就十二點，他才看到這條短信……

陸英緊緊握着手機，心不在焉地盯着電視。上面放的什麽，他完全沒看進去。

“哇哇——豬年快樂！”秦小圖突然一聲歡呼，驚醒了陸英，十二點的鐘聲正式敲響。

“豬年快樂！”

“豬年快樂！”

“陸英，豬年快樂！”

“豬年快樂……”

衆人齊齊歡呼，圍着陸英恭賀聲不斷。

“豬年快樂！”

陸英笑容滿面，對衆人誠心誠意地送上親手做的小福包，每個福包的花紋都不一樣，正好對應十二生肖。

沒有漏掉任何一個人，陸英最後誠心誠意道：“祝大家豬年大吉！”

“謝謝陸英！”

衆人收好小福包，露出滿意地微笑。

徐老收好福包，指向窗外的夜空笑容燦爛道：“你們看，外面下雪了。”

“嗚哇，好年頭！”

“真的下雪了……”

“真想明天起來能看見白色的栖霞山，再配上日出更完美。”

“我要拍下栖霞山的雪景……”

衆人慢慢散去，陸英回到崽崽熟睡的房間裏，看着他胖乎乎的臉龐，握着手機的心跳卻難以安寧。

他起身走到窗戶邊，外面雪花飛舞，伴随着呼呼的寒風，昏黃的屋檐燈下，每一片雪花都似翩翩舞動的螢火蟲。很美，也很冷。

陸英低頭，快速撥打電話。

嘟嘟嘟……信號不通。

“你去哪？”

一道疾馳的影子竄出屋子，大廳中仍守着電視的夜貓子姬小鳳忙嚎了一嗓子。

“幫我看着崽崽，我去去就回！”

陸英揮揮手，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那個人七點多就來了栖霞鎮，電話又打不通，他說不定還守在家門口……

或許這麽想有點不應該，畢竟失望過。可是……陸英琢磨着，當初從認識到分開差不多一年時間，他從來沒有失信過，哪怕只是随口答應的小事，他都會照着來。

如果人已經到了栖霞鎮，他覺得，人一定還在。也許就守在他的家門口……

大過年的不好好待在家裏陪長輩，跑到窮鄉僻壤的小鎮來幹什麽鬼，又沒人歡迎他來，該來的時候不來，現在不盼着他來偏偏又不請自來。

已經是初一了，豬年第一天，哼，看在過年的份上，他就懶得生氣！大年初一可不能吵架。先把人找到，然後說聲新年快樂，也算他的幸運！

陸英很快下了山，特意避着村民們往小鎮的方向走去，他邊走邊看手機，離開山裏，手機信號頓時好了起來。陸英馬上撥打電話，‘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

陸英疾馳的腳步立刻剎車，盯着手機半晌，茫然無措。

到底在哪？是不是已經走了……上了飛機？

站在雪花飛舞的濃濃夜色下，陸英仰天深呼吸，任由雪花落在臉上，冰冰涼，理智又找了回來，他該回山上去，陪着孩子。這比虛無缥缈的雪花可溫暖多了。

陸英吐出一口白色的霧氣，揣着手機裝進衣兜裏，潇灑轉身。

……

遠遠地，一目了然的世界。是隔着一片空無的泥水路，撐着雨傘慢慢獨行而來的男人，像雪天黑夜裏仍在閃爍的星星。

雪還在下，兩人的身影漸漸靠近。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