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霍司鈞[番外]
霍司鈞
我喜歡卓雲清。
這件事并不特別。讀書那會兒,班上有一半人都喜歡他。
我和卓雲清的友誼能夠長久,很大程度得益于我能忍住不表白。
“卓雲清,我喜歡你,你當我男朋友好不好?我每天都給你帶早餐和零食,以後放學我們一起走。”
我替體育老師搬完器械回來,教室的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卓雲清和學委。
他們并沒有發現站在教室後門的我,我知道這時候的我最好假裝沒看見,等他們這裏結束了之後我再回來,可是我的雙腳像是釘在原地,身體一動不動,盯着卓雲清的背影,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已經記不清學委的長相了,但卻仍舊記得那天下午,窗簾被風吹起,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亮得讓人目眩,柔光籠罩在卓雲清的身上,他的皮膚白得晃眼,坐在位置上,身板挺得筆直,微仰着腦袋看着說話的人,手上正在轉動的筆杆“嗒”一聲落在了桌上。
我了解的卓雲清是個不擅長拒絕的人,邀請他的時候,盡管他再不情願,只要多問兩次,他就會答應。
“……可是我已經約了霍司鈞一起回家了。”卓雲清說。
在這種時候被他拿來當擋箭牌,我其實并不介意。
“那以後讓他自己回去就好了。”那人說。
卓雲清撿起桌上的筆,似乎有些煩躁地按了按圓珠筆,發出“噠噠”的聲音,很清脆。
“不行。”
“為什麽?”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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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和我在一起……”學委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卓雲清打斷了。
卓雲清将手裏的筆拍在桌上,合上書本,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說:“我不喜歡你,我們以後還是當同學吧。”
很少見他這樣強勢,對面的人啞口無言。
卓雲清快速收起桌上的東西,塞進書包裏,一轉身,就看見站在教室門口的我。
他瞪了我一眼,像是傳籃球一樣,把手裏的書包丢向我。
我擡手就接住了他的書包,順手背在肩上。
卓雲清跳起挂在我身上,帶着我往外走的同時,壓着我的脖子,咬牙切齒地說:“來了怎麽不救我?讨打是吧?”
我說:“誰知道你會不會為了早餐和零食答應當別人男朋友?”
卓雲清瞪大了眼睛,那雙湛藍色的眼眸寫滿了不敢相信,反問我:“我是這種人嗎?”
他松開環住我脖子的手,腳步放緩了一些,似乎在思考着什麽,過了一會兒他又快步追上我,說:“上次你約我放學打球,我可不是為了你請我喝奶茶才答應的,我是剛好自己也想打球!”
我忍不住笑,他真的很可愛。
之後,我就養成了給他帶早餐的習慣,又或者我希望養成他吃我送的早餐的習慣,就像他習慣了和我一起回家。
直到某天,我發現他把我送的早餐轉手送給別人。
我沒有問他為什麽這麽做,怕聽到我不想聽的答案,怕他拒絕我,但我停止了給他送早餐的行為,希望他發現我在生氣,希望他也能哄哄我。
但卓雲清沒有問我為什麽不再送早餐了,也沒有哄我,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還笑着和我打招呼。
其實我也沒有很生氣,只要他和我解釋一句,我就能原諒他了。
但我沒有等到他的解釋,今天沒吃早餐的他,在升旗儀式的時候暈倒了。
我背着卓雲清去醫務室,他還在我背上怪我:“都怪你,不送早餐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是的。
我真的該死。
聽醫生說卓雲清是低血糖犯了,從此我又多了一個習慣,随身帶糖。
卓雲清發現我這個習慣之後,總喜歡從我兜裏掏糖。
我和他同桌,他坐在我右邊,我會壞心眼地把糖放在左邊,他想掏糖的時候,就需要将手繞到我的左邊口袋,像是在抱我。
他是個笨蛋,并沒有發覺這有多暧昧。
又或者只有心裏有鬼的人,才會覺得這很暧昧。
卓雲清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有一顆善良柔軟的心髒,唯一稱得上缺點的,就是他對自己不太公平。
他只記別人對他的好,卻不記他自己對別人的好,還覺得自己是個很壞的人。
他會輕易忘記這個來問他解題方法的人,上次才故意把他的申請書泡了水,讓他被迫重新寫一份申請書。
他也會在發現班主任被隔壁班的人欺負哭之後,和我帶着班裏的人堵隔壁班前後門,讓他們給班主任道歉。
他還會記住身邊每個朋友的喜好,別人随口一提,說是羽毛球拍壞了一直沒換,到好友過生日的時候,他就給人送了一副羽毛球拍。
我承認我确實有點嫉妒了。
一旦撕開了嫉妒的口子,一切就無法控制了。
原來喜歡一個人,并不只有美好的幸福,還有難以忍受的痛苦。
這種痛苦就像是下不盡的陰雨,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生出長刺的荊棘。
我的目光總在追随着卓雲清。
打籃球時,卓雲清站在看臺上,靠着欄杆,嘴角帶笑,湛藍的眼眸像水洗的天空,純淨無暇,只有我一個人。
上課時,卓雲清單手撐着腦袋,微風掠過他柔軟的頭發,卷翹的眼睫落下陰影,遮住他的眼眸,朝我看過來的時候,揚了揚眉,用他的眼睛問我:“又怎麽了”。
給別人解題時,卓雲清握着筆的手指修長,說話的聲音溫柔又耐心,在試卷上用鉛筆畫出輔助線,提醒對方注意考點。
“我還是有點不懂,是不是我太笨了?”那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卓雲清卻搖了搖頭,笑着說:“沒有,是我講得太跳躍了,漏了一個知識點。我想着你上次月考能上70,這個基礎知識點肯定是會的,你是不是忘記了?”
他擡眸看向那人。
那人明顯慌亂了一下,支支吾吾地應下來,說:“喔喔,我确實忘了,我回去再翻翻書吧。”
我都能看出來,那人壓根就不會,這麽簡單的知識點只要翻過書就能學會,也就仗着卓雲清人好,不會拒絕,把人當解題工具了,卓雲清還願意給他臺階下,耐心地給他講了十多分鐘題目。
卓雲清察覺到我在看他,又看向我,對我眨了眨眼睛,告饒般和我說:“算啦。”
他也知道我在為他不平。
但他更應該知道的是,我在嫉妒。
或許是卓雲清太習慣我對他的好,也或許是我在他人生裏出現得太早,早得和他不需要用心維系,就能永遠有聯系的家人一樣,所以他總把我的存在當作理所當然。
他會給別人耐心講題,一遍不懂,就講兩遍、三遍。
但他對我,一遍不懂,下一遍就讓我自己翻書。
他會給別人送合心意的生日禮物。
但他對我,送個小蛋糕都算他用心了。
下雨了,三人同行,只有一把傘,他會先讓我等等,讓他先把別人送回家,再回來找我。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如果我沒有喜歡卓雲清就好了。
至少在等待他的時候,不會這樣寂寞。
空曠的籃球館內,只剩下籃球一下一下落在地上,又回彈起來的沉悶聲響。
陰沉的天空,照進來的光線很少,偶爾一閃而過的雷電也難以照進室內。
我從雨開始下,一直等到雨停。
卓雲清才拿着兩把傘,匆匆趕到。
他念叨着:“本來林嶼風回去之後,說要再找一把傘借我,結果找了半天都沒找到。然後我就繞了個遠路,去商城買了把傘,誰知道我剛買完,就不下雨了。”
卓雲清将那把連标簽都沒拆的新傘遞給我,說:“其實不借傘也好,傘總是需要的時候才會記得帶,不需要的時候總是會忘記帶,反正我借出的傘就沒見過有人還我的。
“這把傘就不用你還了,專門給你買的,導購說是晴雨兩用,還防曬,上次你還嫌棄防曬霜黏膩,這下你都不用塗防曬霜了。”
我接過卓雲清遞過來的傘,攥了攥傘柄。
他經常做這種讓我矛盾的事情。
卓雲清也沒有做錯什麽,這是朋友與朋友之間的距離,是我擅自喜歡他,期許他能把我放在第一位,而已。
我偶爾也會想,他會不會是察覺到我對他的喜歡,所以故意冷落我,又無法舍棄我對他的好,于是又回頭把我撿起來。
他對我的若即若離,忽冷忽熱,讓我備受折磨。
這種幸福中摻雜的痛苦,在他收到帝國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達到了頂峰。
我想,也不需要我狠心去割舍了,光是物理距離,就能讓我們永遠分離,永不相見。
在他去學院星的前一晚,他發來視訊,和我說了很多很多,關于他的未來,關于我們的未來。
卓雲清很天真,很理想。
他把自己看得很低,所以覺得他能做到的事情,別人也輕而易舉能夠做到,甚至能比他做得更加出色。
他不知道普通人終其一生都不一定能離開自己的星球。
二等星和三等星的距離,不止一張船票,一張簽證。
他不知道他自己并不算“普通人”。
老實說,他的這種天真挺殘忍的。
想要實現星際公民的階級跨越,除了重新投胎和人才引進,也沒有其他方法。
在卓雲清給我發他在學院星的日常生活時,我放棄了在三等星念大學,提交申請,通過軍部F-23計劃的機甲駕駛員考核,前往邊緣星球受訓。
HS戰隊隊長布魯和我是同期,我們每天除了訓練,就是訓練。
數據達标,考核通過之後,就可以跟随學長進行探索邊緣星球的任務,只要能夠提前完成任務量,就能提前畢業,自由選擇是進軍部,還是在高等星球就業定居。
這個計劃,人類都是耗材,只過去了一年,同期進來的新生就從五位數跌到了四位數。
低等星球別的沒有,就是人多。
十支隊伍派出去,一個人都沒能回來,下次再去探索那塊未開發區域,還能找到被變異生物吃剩下吐出來的隊員金屬身份牌。
我坐在篝火旁邊,擦拭着那塊冷冰冰的鐵片。
布魯和我說,如果他被變異生物吃了,也不用替他收屍,幫他把身份牌寄給他的家人就行。
我在想,如果我也只剩下一塊鐵片了,我希望能把鐵片融了。
死在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甚至不會有人知道我死了,也好,不會讓人傷心。
邊緣星球信號不好,我發一條信息,要發很久。
卓雲清和我好像在兩個世界,他發來的每一條信息,都在描繪着一個幸福的樂園,動搖我的意志。
我不必這樣辛苦拼命,只要放下身段,依附卓雲清,也能和他一起過上他說的美好生活。
他的世界溫馨、安全、舒适,未來一片光明。
我的世界冷酷、危險、艱苦,過了今天沒有明天。
傻子都知道要怎麽選。
可我就是傻子。
不傻也不會喜歡他那麽久,心甘情願當他的“朋友”。
又一次出任務。
這次的任務很驚險,我差點沒回來,布魯和我的戰友都折在了裏面。我拖着布魯回到基地門口,強撐着打卡交了任務才暈倒。
我在醫療艙躺了一個星期。
再聽到卓雲清給我發來的語音消息,恍若隔世。
為了拼一張前往他身邊的簽證,不知道還要歷經多少遍生死。
卓雲清什麽都不知道。
他只會說,等他發達了,就把我接到高等星。
我算什麽呢?
算他的挂件。
在卓雲清這裏,我總是沒什麽尊嚴的,他也總是無需顧及我感受的。
就算我死了,突然不聯系他了,他也不會有什麽感覺,只是失去一個“好朋友”而已。
像我這樣的“好朋友”,他還有很多,我是最末位。
我給卓雲清發去通訊,強行壓下哽咽的聲線,平靜地說:“……當你的朋友好辛苦,再也不想當你的朋友了。”
過往種種,如同一筆筆陳舊的爛賬,我捧着賬本一頁一頁地翻過去,他欠我的,我欠他的,誰付出得多,誰付出得少,一筆筆結算。
然後,便開始了漫長的戒斷反應。
每次想到卓雲清,心海都能掀起驚濤駭浪,然而,我的光腦不會再收到卓雲清發來的消息,我也不會再出現在他的未來裏。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巨大的恐慌和孤獨淹沒了我。
我才發覺,原來沒有卓雲清的未來,我的人生跟一潭死水沒什麽區別。
再回頭去找卓雲清的時候,卻發現我找不到他了。
我把他弄丢了。
每次乘坐星船時,望向窗外閃爍的繁星,我總在想,億萬顆星辰裏,他在哪一顆?
這四年,我像卓雲清的影子,出現在他的身邊,卻沒有我的身影。
我既渴望出現在他的人生裏,又害怕看到他憎惡的眼神。
帶領RA戰隊奪冠那天,無數鏡頭對着我拍攝。
我想,這些鏡頭能否把完整的我帶到他身邊?
四年裏,卓雲清變了很多。
我很清楚這種變化是因我而起。
看見他因我痛苦,我在恨着自己的同時,也在迷戀他對我的恨。
如果不是在意我,又怎麽會痛苦。
恨我也好。
至少證明我在他心裏并不是可有可無。
RA後臺出現卓雲清的簡歷時,我說不清心情是欣喜更多,還是悲哀更多。
欣喜是我能光明正大地注視他了。
悲哀是我清楚他的來意。
我以為經歷了這四年,我對卓雲清的喜歡會減少,可是再見面的時候,我還是很喜歡他,甚至該說——沉迷他。
卓雲清這樣好,我一再喜歡上他,并不過分。
他恨我。
無所謂,只要他在我身邊。
他為了報複我,說要和我在一起。
無所謂,只要他在我身邊。
他親吻我,擁抱我,看向我的那雙湛藍眼眸,愛意欠缺,愧疚更多。
無所謂,只要他在我身邊。
我早就知道,卓雲清是個多麽容易心軟的人,又是個多麽殘忍的人。
無所謂,只要他在我身邊。
熱戀期,卓雲清對我很好,高調示愛,各種送禮,每個周末都有新鮮的約會地點。
像煙花燃盡前的那點光亮,璀璨滾燙。
我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騙我。
就算是騙我也好,我會幫他一起騙我自己,只要他在我身邊。
我知道放開他的後果,我已經失去他一次,不會再失去他第二次。
戒指,是我一早就買好的。
每一次牽他的手,都是在丈量尺寸。
買戒指的時候,就已經想好結婚的事情了。
他不相信我會堅定走向他,也不相信我們會有很好的未來。
沒關系。
時間會證明。
我把戒指交給卓雲清,讓他戴着戒指給我求婚的時候,多少有點希望他也能向我主動一次的私心。
但就算他不主動也沒關系,三年之後,他在哪裏,我在哪裏。
這是我原本的計劃。
但計劃也有被他打亂的一天。
“我愛你。
“三年也好,三十年也罷。你賭贏了,我戒不掉你。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算步調不一致也沒關系,我跟上你,或者你找到我,我們總有同步的時候。”
這是卓雲清第一次對我說“我愛你”。
他的眼眸像萬裏無雲的晴天,過往的那些種種,都雨過天晴了。
曾經耿耿于懷的那些,誰愛得多,誰愛的少,都無所謂了。
或許愛本身就是欠來欠去的,最好這輩子誰也不要還清了,糾纏一輩子,債留到下輩子,再遇見卓雲清。
遇到那個,善良又遲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