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日光從窗簾底下的縫隙照進來,昏暗的小屋裏堆滿了各種機甲圖紙和零件。
我躺在床上刷光腦,指尖突然一頓,屏幕上是霍司鈞的粉絲為他買下的大屏慶生廣告。
胃裏突然翻江倒海,熟悉的惡心感上湧。
我丢掉光腦,四五步跨過地上亂七八糟的零件和圖紙,扶着牆面飛快地沖進衛生間。
“嘔——”
我跪在馬桶前,雙手撐着馬桶邊緣,生理性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喉嚨像是灼燒一樣疼痛,本來胃裏也沒有多少東西,現在五髒六腑像被人攪過一般,扭曲起來。
我吐了個昏天黑地,恨不得将身體全部掏空,或許這樣還能好受一點。
等到生理反應過去,我冷靜下來,熟練地收拾好這片狼藉,拿起杯子裝水,在洗手臺前漱口。
我擡起頭,從半長的黑發間隙看見那個不人不鬼的自己。
鏡子裏的人身材消瘦,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冷光燈下,那人的皮膚慘白,淩亂的半長發遮蓋住了那雙湛藍色的眼睛。
好陌生,不像自己。
我關掉吵鬧的水龍頭,重新走出衛生間。
走了幾步,直接躺倒在床上,視線刻意回避了那臺光腦,仿佛裏面住了一只怪獸。
光腦持續震動,發出嗡嗡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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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光腦常年靜音,也就只在畢業季的這段時間開了震動。
如今人工智能已經十分普遍,只需用聲音下指令,便能接起通話。
我張了張唇,聲音卡在喉嚨裏,說不出話來。
連和AI說話都很難。
我艱難地驅動身體,坐起來,摸到桌上的光腦,接起通訊。
安老師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撫平了我的情緒。
“雲清,就業去向考慮得如何?
“不想進研究所的話,我給你推的那兩家單位都不錯,也不需要面試,拿着我的推薦信就能入職。”
我沙啞着聲音,用帶笑的語氣掩飾身體的不适,說:“謝謝老師,我……已經找好單位了,下周就能入職。”
“什麽單位啊?”
“RA機甲競技俱樂部。”
……
結束通訊之後,屏幕上顯示的時間——下午三點半。
我攥着窗簾,做了個深呼吸,緩慢打開一道半指寬的縫隙,讓外面的陽光照射進來。
正要繼續拉動窗簾的時候,我的右手止不住地顫抖,盡管對面是一片大海,不會有人注意到我,但我還是停了下來。
太過明亮的陽光會刺痛久處黑暗裏的人。
金色的陽光呈長條狀,一路照進屋內,正好照在對面書架的相框上——那個黑發藍眸的男生手捧鮮花,被衆人簇擁着,笑得格外燦爛。
我站在相框前,盯着那個笑容明媚的自己。
世界一片荒蕪,心髒空空如也。
我拆掉相框,取出那張照片,将被折起來的另外一半翻開。
一道折痕相隔,站在折痕另外一邊的男生比我高半個頭,濃眉大眼,眼神桀骜不馴,深棕色的眼眸盯着鏡頭,下巴微擡,懶散地用兩根手指勾着校服外套,另外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對拍照一事并不感興趣,只想盡快了事走人。
少年時期的霍司鈞和現在的他,在外貌上并沒有太大區別。
啪嗒。
眼淚砸在相片上。
如同夢魇一般,霍司鈞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當你的朋友好辛苦,再也不想當你的朋友了。”
過往的回憶翻湧。
我和霍司鈞從小一起長大,幾乎形影不離,我的人生裏有超過一半的記憶是與霍司鈞一起的記憶。
我們曾經要好到父母雙方都知道對方的存在,都有對方的聯系方式,我甚至不小心聽到霍司鈞的媽媽憂心忡忡地問他:“阿鈞,你是不是只有雲清一個朋友?”
當時霍司鈞還笑着說:“朋友一個就夠了,貴精不貴多。”
直至我離開故鄉,前往學院星學習機甲制造的第一年。
那天,師兄開車送我從交流會回來,霍司鈞給我發來通訊。
我接到霍司鈞的通訊時,特別開心,比在交流會上成功完成宣講還開心。
“霍司鈞,你怎麽才給我發來通訊?我和你說,我在學院星這邊租了……”
我正要跟霍司鈞分享好消息,就聽到他用嚴肅的語氣問:“我有話跟你說。”
霍司鈞很少用這樣嚴肅的語氣對我說話,至少在我的印象裏幾乎沒有。
從他說的這句話開始,我就已經在反思了。
難道是我最近分享學院星的生活過于頻繁了嗎?還是我沒有顧及到他現在還在三等星的故鄉生活,他有點心理不平衡?
但是沒關系,我都計劃好了。
等我這邊穩定下來,靠我瘋狂接私單賺來的錢,夠付他來學院星找我的星船船票了,到時候只要他願意,我還可以資助他在學院星上學。
我連霍司鈞來了之後我們住哪裏都看好了。
霍司鈞喜歡大海,租的房子就在海邊,一共兩層,一層是我的工作間和他的游戲房,二層是我和他的單人卧室。怕他覺得我睡覺不安分,或者我起床會吵到他,卧室都有獨立衛生間。我倆就住對門,一開門對面就是對方的房間。
總而言之,我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
我和霍司鈞這樣要好,我富貴了,怎麽也要拉兄弟一把,絕不會忘記遠在故鄉的霍司鈞。
在來學院星的這一年裏,我白天學習,晚上接活,每天睡不夠四個小時又起來工作,很累,但一想到以後霍司鈞能和我一起生活,一切都值得了。
簽下租房合同後,我給霍司鈞發了訊息,說要給他一個驚喜,但是霍司鈞一直沒有回複我。
他再聯系我時,便是這通導致我們絕交的通訊。
作為我的發小,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友,霍司鈞說的每一句話,都戳中了我的心窩,翻起的舊賬也是每一筆都問得我啞口無言。
比如那袋車厘子。
他問我:“我不愛吃車厘子,是別人愛吃,你把我記成誰了?”
大概是初中的某個夏天,霍司鈞考試沒考好,被他爸罵了一頓,晚上和我雙排打游戲又連跪五把,氣得閉麥不說話了,最後一把打完他都沒和我說晚安就直接退了游戲。
以我和他多年的默契,我知道他肯定在生悶氣,所以我挑了一袋車厘子,騎車去找他。
霍司鈞的爸媽不在家,我給他發信息說我在他家門口,二樓的燈立刻就亮了。
霍司鈞一開門,我就把黑色塑料袋往前遞,他一開始還以為我提了一袋垃圾送他,更生氣了。
我說是他喜歡吃的車厘子,他這才由怒轉喜。
他說得沒錯。
不是他喜歡吃車厘子,是我喜歡吃車厘子。
只是當時他那張生氣的臉太生動,我才忍不住說那些話哄他。
我沒法告訴他是我愛吃車厘子,因為聽起來像是不想說出是誰,只能說自己的狡辯。
這只會火上澆油。
又比如,霍司鈞指責我虛僞,說他給我帶的早餐被我轉手送人,對着我們共同讨厭的人還能笑得那樣開心,說我對別人有多好,卻從來沒有珍惜過他對我的好。
我當時被他說懵了,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下來。
啊?我虛僞?
我就是純純的讨好型人格不行嗎?
他給我帶的早餐我不愛吃,我還得偷偷摸摸避開他和別人交換早餐,以免傷害到他,每天過得跟諜戰似的。
而且,他發現了他又不直說!當下就說出來有這麽難嗎?
這些話我沒辦法說出口,太痛了。
他的每一句話,都精準打擊到我,讓我認清楚自己性格上的缺陷。
表面看起來熱情大方,和誰都聊得來,實際上我自私、虛僞、冷漠,對朋友爛得要死。
霍司鈞聽到我在哭,頓了頓,說:“……我分不清你是真的在傷心,還是說,這只是為了讓人心軟的演出。”
只這一句話,六月的天,我如墜冰窟,渾身顫抖,結束通訊便沖進廁所嘔吐。
太惡心了。
我從未想過我在朋友面前的真實反應,在對方看來,居然是我在演戲。
和霍司鈞絕交之後,我以為只是失去一個玩得來的朋友,然而,我低估了他對我的影響力。
在與朋友交談的時候,說話說到一半我就會忍不住想,對方會不會覺得我很虛僞,我在演他,他會不會讨厭我,他會不會像霍司鈞一樣“捅我刀子”?
我懷疑所有人接近我的目的,盡管我的理智告訴我他們并沒有壞心。
因為被最信任的朋友傷害過,便覺得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傷害我的人。
我變得無比敏感,只要對方說一個“不”字,我就會立刻警鈴大作,坐立不安,恨不得跪下來給他磕頭,求他別讨厭我。
很害怕和別人對視,害怕看到他們眼裏的我,害怕他們和霍司鈞一樣覺得我假,然後厭惡我,反對我,否定我。
一個屋子裏,只要有超過兩個人在場,我就沒辦法再正常開口說話,聲音堵在喉嚨裏,反複斟酌我的下一句話要不要說,什麽時候說,該用什麽語氣說。
焦慮一旦超過承受的阈值,就會反應在身體上,說着說着就情緒失控,眼淚止不住流。
我去看了心理醫生,接受治療,情況有好轉了,但當我從別人口中聽到“霍司鈞”這三個字,又故态複萌,在公共場合哭到反胃。
經過整整四年的治療,現在的我,雖然還回不到以前社交牛人的狀态,但也比剛和霍司鈞絕交那會兒好太多了,至少能和別人正常交流,也不會突然焦慮症發作了。
我又一次點開光腦,躺在昏暗的小屋裏,窺伺着霍司鈞的慶生廣告——“RA戰隊之光霍司鈞”,“蟬聯三屆聯賽冠軍”,“三屆聯賽FMVP選手”……
他把我的人生攪得亂七八糟,卻過得這樣好。
我恨他。
我決定,要将他對我做的事情,對他做一遍。
——讓他離不開我,再把他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