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一[番外]
番外一
從我記事開始,我便意識到自己有問題。
這世上應該是有種東西叫做聲音的,雖然我不知道它到底是怎麽樣的,但我觀察到人們的嘴巴總在不斷張合,有時他們甚至不用看着對方,也可以進行交流。
後來長大幾歲,我知道,我是耳朵有問題。
耳朵的問題,讓我不知道自己的嘴巴有沒有問題。
我無法确認,我不敢确認,所以我從不說話。
村裏的小孩總是喜歡欺負我,因為我是被爸媽抛棄的孩子,我是被奶奶撿回來的棄嬰。
但我其實不是很在乎,因為奶奶對我很好。
後來,有個叫程祈安的小孩出現了,他跟別人都不一樣。他打架超厲害,但他不僅不欺負我,還會幫我趕跑欺負我的小孩。
我的心理開始轉變,我本來不在乎有沒有人跟我玩的,但我開始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還怕他不喜歡和我待在一起。
他還發現我其實是會說話的,那是在他媽媽死後的某一天。
從那以後,他就開始教我說話和讀唇語,我們每天都待在一起,形影不離。
唇語的掌握讓我打開新世界的大門,我感覺世界都變得開闊了。
我不再總是茫然地看着人們嘴唇張合,我能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了。
可随着我的逐漸長大,知道得越多,我對祈安的情感就越複雜。
我巴不得時時刻刻和他在一起,我希望他只有我一個朋友,就算不行,那我也要是他最好的那個。
Advertisement
可每次這樣想後,我就覺得自己真自私,祈安那麽好,他值得更多更好的朋友。
而我只是一個聾子,還沒有爸爸媽媽。雖然祈安的爸爸媽媽也相繼離世了,但那不一樣,他終歸是擁有過的。
這樣一比,祈安真是樣樣都好。
我開始變得奇怪,別扭。
我喜歡祈安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喜歡他對我好,我喜歡他表現得在乎我。可真當他這麽做的時候,我又受之有愧,像是窮人突然身穿一身價格不菲的華服,高興中總參雜着些畏縮怯懦。
這種情緒在高考填報志願的時候,被我徹底察覺到。
那年我十八歲,早已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我開始窺見成人世界以及社會的雛形。我深刻知道填報志願的重要性,尤其是對祈安來說。
我不能任由祈安降低自己的标準,就是為了遷就我。
我不能事先跟祈安商量,因為我并不能保證商量的結果。
要是說服了祈安不用考慮我,那自然最好。但要是沒說服,那就是打草驚蛇,以祈安的性子,這件事不知道會怎麽收場。
瞞天過海,先斬後奏,是我能想到最保險的辦法,起碼那時一切已經敲定。
祈安會生氣是我預料之中的事情,那段時間我一直惶惶不可終日。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雖然氣急,但他在當晚就原諒了我。
我難過不已,又欣喜萬分。
上大學後,我和祈安的差距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大,在初高中階段只是在分數上顯示的差距開始在各方面展現。
祈安變得越來越忙,比高中時還要疲憊,每天晚上我給他打視頻電話的時候都可以看見他明亮雙眼下的淡青。
我想,我給他打視頻電話是不是在給他添麻煩,是不是在浪費他的休息時間。
可我舍不得不打,我想他。
我就這樣卑劣地一邊懷疑自己打擾了他,一邊不肯放棄這個習慣,又怯懦地不敢問他是不是打擾了他,我怕他說是。
有一天的視頻電話祈安沒接,他發消息過來說他最近很忙,過一段時間才有機會打視頻。
我直覺他在撒謊,我想不出來現階段有什麽事,是會讓他幾天抽不出時間接個視頻電話的。
我腦海裏無法自控地冒出各種想法,最後我瞞着祈安買了一張車票,在一個寒風淩冽的冬夜到達他的學校,找到他的宿舍樓。
我茫然地望着燈火通明的宿舍樓,找到祈安的那間宿舍,是黑的。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我聽見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光聽聲音就知道對方是一個活力滿滿的人,那人是祈安的室友,我給祈安打視頻電話時見過幾次,他應該和祈安關系不錯。
我站在陰影裏轉身看去,就見祈安和那人并肩而行,那人手舞足蹈地說着什麽,祈安時不時被他逗笑。
最後那人摟着祈安的肩膀,兩人一起進了宿舍樓。
我突然就喪失了從陰影裏走出來的勇氣,我自然相信祈安和那人只是室友。但我不能否認,我還是自慚形愧了,我……有些嫉妒。
我不知道祈安為什麽說這些天有事不能給我打視頻電話,此時我是不敢去問的,我怕問出我不能接受的理由。
哪怕只有一絲可能,我也不想。
從這以後,我開始壓制自己的期待。
我怕我欲壑難填。
大二那年,奶奶病了,我休學兩年照顧奶奶。
奶奶清醒的時間很少,難得清醒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就會開始內疚自責,她說她拖累我和祈安了,她說……別管她,讓她去死吧。
這話在剜我的心,沒有奶奶就沒有我,她與我而言從不是拖累。
可她現在卻向我求死,這比殺了我還難受。
而我從未意識到,我對奶奶的這種心情,就像祈安對我。
人總是這樣,看別人時,眼明心亮。看自己時,眼盲心茫。
大四那年,我的休學期限到了上限。再不去上課,我就會被退學。
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當祈安來給我說要我去上課,他留下來照顧奶奶時,我心中無限悲涼。
祈安的成績有多好,我是知道的,各種獎學金和競賽獎金我知道的就不少,以他的能力抓住現在招聘應屆生的時機才是最對的。
他那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可他卻要放棄這樣的機會,就為讓我這個聾子去拿個普通一本畢業證。
我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是如此的自私和擰巴,我愛祈安,我也知道他愛我,可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大拖累。
我糾結痛苦,尋了一個自以為是能夠自洽的辦法——日常時,我們毫無保留的相愛。面臨重大抉擇時,我讓祈安不要顧及我。
我說了些重話,我想着先讓祈安打消留在家照顧奶奶的念頭,就像高考後填志願那次一樣。
先把事情敲定了,我再去道歉。
我想,那次祈安就原諒我了,這次他也會的。
可這次不一樣,祈安很生氣。
他不理我,壓根就不給我機會見面,甚至一聲不響回了學校。
我感覺事情有些失控了,我焦急地給祈安打電話發消息。
他說,除了奶奶的事,不要再跟他聯系。
他說,閉嘴!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明了地向我表達這種情緒,我被打得手足無措,像個烏龜似的縮回殼裏。
後來,我打着奶奶的名義聯系他。
好在,他沒發覺。
再後來,祈安變得越來越厲害,我從他打回來的錢看出來的。
我們之間變得越來越沒話說了,除了圍繞奶奶的話題,我們竟然總是陷入沉默。
祈安好像越來越受不了我了。
這一天終于來了嗎?我悲哀又瑟縮地想着。
我不敢和祈安聊我們之間的事情,我害怕。我只敢在他放假回來的夜晚,在夜色的遮掩下,在窗外靜靜地看着他,用目光細細撫摸着我魂牽夢萦的面容。
又一年國慶,舉國歡慶的日子,奶奶去世了。
祈安成了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以及愛人,我不能失去他。惶恐和自卑在此時劇烈碰撞爆發出巨大的力量,催促着我做出改變。
祈安說要我去他那裏,他說他的工資養活我們綽綽有餘。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這樣既沒文憑又沒一技之長去他那兒,我們之間的關系一定會失衡,我不想這樣。
可祈安那麽急切地要我給個答案,我不忍心拒絕,又不能保證我的計劃可以說服他。
于是我借口說想要休息一段時間,他同意了。
但我其實沒有休息,我借着村鄰七拐八彎的關系,在鎮上找了個家電維修的老師傅,拜師學技術。
這事前期有考察期,一切沒定下來的時候,我不敢半場開香槟。到時候既駁了祈安的好意,自己又沒搞出什麽名堂,空歡喜一場。
快過年時,師傅趁着春節這個喜慶日子和我的表現,才将這事定了下來。
我立馬在祈安再次詢問的時候,将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
這是我這麽多年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份工作,代表将來我能養活我自己,代表我不用成為祈安的拖累。
可是……祈安好像不是很開心。
我想他是覺得我應該去讀書提高學歷,畢竟他在這條路上是已經取得成功的。
但這條路真不一定适合我,我也實在是太想自力更生了,這是讓我有底氣站在他面前的砝碼。
春節的時候,祈安說他要去旅行,不回來了。
我聽說過有的公司是會組織職員去旅游的,尤其是像祈安那種大公司,何況他還受老板賞識。
我雖然很不舍,但我知道我不能在這種時候給他添麻煩。
春節過後,祈安變得越來越忙了,我給他打的視頻他總是沒接,消息也回得少。
我之前聽祈安提過,他們公司近兩年變動會很大,他的工作會增加,我想現在就是這個時期吧。
最近我也很忙,師傅開始讓我獨立接單了。
為了精進手藝和賺錢,除了吃飯睡覺,我連軸轉,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現在的生活累。
我看着銀行卡裏增長的數字,我想着自己技藝的精進和客戶的好評,我想到祈安蒸蒸日上的事業,我覺得未來充滿希望。
我想着再過段時間,等我憑自己的能力攢到一些錢,我就有底氣去祈安那裏重新開始。
到時候,祈安上班,我就在那個小區附近開拓客源。
這樣,我們之間的關系才會良性發展,我熱切期盼着,随時準備收拾行囊出發。
我想我在去之前,不要告訴祈安,我要給他一個驚喜。
然而,某一天,警察打電話給我,問我是祈安的什麽人,說祈安死了。
那瞬間天旋地轉,布滿髒斑的衣服都沒換,我腳不沾地暈乎乎地買了最快的票到了地方。
警察說祈安是救人後失力溺水而亡,當事人口供、監控錄像和各種路人友人相關證詞一應俱全。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辦了他的後事的,那些天我如同行屍走肉。
我續租了祈安的房子,只有在這個他生活過的地方我才能得到片刻安慰,可終究是徒勞,我還是受不了了。
他頭七那天,我決定去找他。
我在他去世的那片湖邊坐了一天,夜晚人煙稀少時,我行動了。
但那個祈安救回來的男人将我救了回來,他還說他要忘了祈安,我要是死了,這世上可再沒人記得祈安。
我憤怒至極,悲恸萬分,又無可奈何。
這以後,我的身邊就開始出現些怪事:身上瞬間泛起的莫名寒意、對着空氣叫喚玩鬧的小狗……
我覺得身邊有人,這個念頭一旦産生便一發不可收拾,我心底殷切期盼是祈安。
我找各種理由說服自己:這個異象是從祈安頭七那天我跳湖失敗後才開始的;他一直跟着我;他沒傷害我……
想到最後,我雖然什麽都沒見着,卻已在心底确認,就是祈安回來了。
也就是從這開始,我開始關注一些神佛鬼怪的事情。
我取回了祈安的骨灰盒,找了一個道士,那道士卻什麽也沒弄出來。
我強壓情緒送走了道士,深夜情緒反撲,恍惚間我竟拿刀割破了手腕,骨灰盒上鑲嵌的祈安的照片驚醒了我。
我去醫院處理了傷口。
幾天後,小區來了一個男人,他說他是做死人生意的,我一邊懷疑,一邊又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希冀對方說的是真的。
沒過多久,我知道了他沒撒謊。
我和他做了交易,代價是我的生命——他要收取我三十年壽命為酬勞,我剩下的生命也會因為供養祈安的鬼魂以二倍速的速度流逝。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他讓我再想想,我說不用想。
這件事真的成功了,祈安回來了,雖然是以鬼魂的狀态。
我無比珍惜和忘我地跟祈安一起生活着,我在外人面前萬分小心,生怕別人察覺他的存在。
一方面,我覺得這樣會給他帶來危險。
另一方面,我……想他只屬于我。這是多麽卑劣自私的想法,但我無法克制自己如此想,藏好它已讓我用盡全力,我不想吓到祈安。
可随着時間流逝,我從未後悔過的事情開始侵擾我的思緒,我開始變得貪心——我不想和祈安分開。
可我總有死的那天,更何況我的壽命還大大減少了。
我開始出現恐慌的情緒,我總擔心哪天我一覺就不醒了,或者哪天我一睜眼祈安就不見了。
我的精神緊繃,時常在祈安睡着後睜眼看他一整夜。
直到十年後的某一天,我的身體突然開始虛弱。
病了兩次,去了兩次醫院後,我便知道是我大限将至。
原來死期來臨時,自己真的感覺得到。
我一面接受,一面掙紮。
我時而平靜,時而瘋癫。
我怕祈安知道,又幻想他知道後會不會更愛我。
我糾結,扭曲,卑劣。
亓冥問我:“你甘心嗎?”
其實是有些不甘心的。
心底那些陰暗角落的念頭像是餓極後聞到血腥味的狼,時常循味而出。
“說出來,讓他知道。”
“說出來,他雖然會生氣,但他肯定會更心疼你的。”
“說出來,讓他看看你為了他做了這麽多,他會更愛你的。”
“說出來,讓他知道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你更愛他。”
——不!不是!這世上還有更愛他的人!奶奶,周慧阿姨,她們對他的愛不比我的少。我知道的,祈安也知道的。
——我不能這麽自私!
——我不能這樣!
——我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