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母親深夜逝世
母親深夜逝世
“你自己有嗎?”程祈安接過糖,比劃着問林期。
林期反應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程祈安看出來,林期在撒謊。
他沒說什麽,直接隔着糖紙将糖咬碎,含了一小塊進嘴裏後,指了指林期的嘴,慢慢說:“張、開。”
林期立馬照做,嘴張得大大的。
程祈安擡手,準備将剩餘的糖倒進林期嘴裏。
林期見狀,嘴又閉上了。
程祈安的動作被打斷,他也不說話,垮着臉裝生氣,就這麽看着林期。
最終,和以往無數次一樣,林期先服軟,乖乖張開嘴,任由程祈安将糖倒進他的嘴裏。
“你看樹上有好多桑葚。”程祈安随手揚掉糖紙,指着枝葉間結得密密麻麻的青色果實,“下個月我們就可以吃了。”
七月是程祈安最喜歡的季節,從他有記憶起,這棵桑樹的果實會在七月份成熟,飽滿的深紫色桑葚是他為數不多可以随意摘取獲得的水果,尤其它味道還不錯。
在他眼中,這簡直是上天的饋贈。
桑葚成熟前的每一天,程祈安都會雷打不動地跑到樹下查看果實的成長情況,眼巴巴地盼着。
在第一批果實染上暗紅色的時候,他媽媽死了。
那天早上,程祈安還縮在放在牆角的小床上汗津津地睡覺時,被一陣嘈雜的喊叫聲給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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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遠山!在屋裏嗎?”
程祈安從床上爬起來,打着赤腳拉開厚重的木門。
門前烏泱泱一群人,神色慌張,目光落在他身上時,面露不忍,七嘴八舌地問:“你爸在家嗎?”
程祈安搖搖頭。
“知道你爸在哪兒嗎?”
程祈安還是搖頭,搖完後說:“他昨晚沒回家。”
人群頓時爆發出一股小聲浪,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
“那肯定又是去喝酒打牌了。”
“我昨天在村口看見他,好像是往鎮上去的。”
“真是造孽啊……”
程祈安仰頭看着面前的大人們,一臉迷茫,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也沒人搭理他這個半人高的小孩。
直到林期從嘈雜的人群中穿梭到他面前,悲傷地看着他。
程祈安知道,肯定有事發生。
他邁開腿,往屋外走去,這才看見屋前空地上放着一個東西。
他想要走近些,細小的胳膊被人拉住了。
“小孩子家家的,不能看。”
“快來人,把孩子帶進屋。”
可程祈安此時生出莫名的犟勁兒,掙脫束縛,跟猴似的竄到那個東西面前。
定睛細看,發現是個人,渾身濕漉漉的,不知以什麽姿勢被放在地上,身上蓋着好幾件衣服,遮得嚴嚴實實,只有縷縷濕發露出。
程祈安腦子裏閃過一個想法,這人該不會是媽媽吧?
他這麽想了,便想掀開蓋在女人頭上的衣服确認,手指剛捏上衣服一角,又有人來要把他抱開。
“诶诶,看不得看不得。”
可那人好心辦了壞事,沒注意程祈安攥着衣角的手,抱開他時,連帶着衣服一起拉開了。
“快閉上眼睛!閉上眼睛!”
那人粗糙的手掌蒙上程祈安的眼,可晚了一步,他還是看見了——女人就是他媽媽。
可她為什麽是那樣的呢?
程祈安茫然,她渾身濕漉,嘴唇發黑,閉着眼睛,了無生息。
她是死了嗎?
程祈安不知從哪兒爆發出一股力道來,猛地掙紮起來,成年人愣是沒按住他,無奈嘆息随他去了。
程祈安無措地坐在周慧屍體旁,牽着她濕冷僵硬的手,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見。
後來村裏有人去鎮上把他爸給找回來了。
“真是晦氣!”
這四個字從程遠山回來後,程祈安就一直聽他說,一次比一次怨怼,一次比一次輕蔑。
稀裏糊塗的幾天後,周慧變成裝在罐子裏的一抔灰,被埋進了她常年耕作打理的莊稼地一角。
程祈安坐在桑樹上,遙望過去,可以看見那裏拱起一個小土包。
村裏的人說她媽媽是不小心掉河裏淹死的,程祈安知道不是。
因為半個月前,在他們母子再一次被打一頓後,她媽媽拿着一個塑料瓶,在夜晚牽着他坐在門前的河邊,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我不是想死,我只是太痛苦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沒讀過書,沒受過什麽教育,我無知,我腦袋又笨,我想不出辦法。”
“我覺得這日子沒希望,我帶你來這世上,讓你生在這個家也是受苦,我們娘倆下去還可以一起做個伴。”
“可是……可是我又舍不得,你這麽小,我總覺着老天不至于這麽殘忍,一點好不給你。你會長大的,你會有希望的,是吧?肯定會的。我每年都給菩薩上香燒紙,求他們保佑你,總會有些希望的……”
程祈安一句話插不上,聽得也似懂非懂,被周慧摟在懷裏,聽她說了半宿,又哭了半宿。
在拂曉之際,娘倆才牽着手回屋。
那時的他,只以為母親是被家暴後的難過。死亡與他而言,也是模糊遙遠的事,他無法想象,自然也預料不到。
直到他看見母親不知怎麽那麽大個人就變成一捧灰時,他才第一次确切地知道什麽叫死亡以及他的媽媽死了。
程祈安沒哭,他的眼淚應該是在他更小的時候就流幹了。
他照例坐在河邊的桑樹上,靜靜凝視着母親現在的住處。
“唔……唔……”林期将一顆汁水飽滿的桑葚遞到他嘴邊,喉嚨裏發出模糊的聲響。
程祈安偏頭躲開,眼睛依舊遙望着遠方。
“唔……七、吃……”
聽覺将程祈安的注意力拉到林期身上:“你說什麽?”
“唔……吃、七……”林期看起來格外用力,嗓音沙啞,音調奇怪,像是牙牙學語的嬰孩。
“你會說話?”程祈安難以置信。
林期不答,執着地将一把熟得漂亮的桑葚遞給程祈安。
此時的程祈安哪還有心思吃東西,他盯着林期,一字一句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林期茫然地看着他。
程祈安不死心,又指着自己問:“我叫什麽名字?”
林期依舊茫然,可幾秒鐘後,他張開嘴磕磕絆絆地發出聲音:“七……啊……”
程祈安看着他的嘴型,明白他是在試着說自己的名字。
巨大的欣喜好似一下激活了程祈安的情感系統,剎那間翻湧而來的委屈難過瞬間将高興掩蓋,他哭了出來。
一哭便再也止不住,眼淚就像開閘的洪水,争先恐後地往外沖。
林期被吓到了,被桑葚染色的小手手忙腳亂地将程祈安抹成個小花臉。
直到像是把身體裏的水分哭幹了,睫毛都粘連得一簇簇時,程祈安才停住,不停打嗝。
他招呼林期一起從樹上下去,帶着他跑回家找李奶奶。
“李奶奶,李奶奶……”土屋門沒鎖,程祈安是常客,直接推門而入找人。
林期拉住程祈安的手,搖搖頭,示意沒人。
“那你怎麽在家?”程祈安疑惑,因為一般家裏沒事的時候,李奶奶出去撿垃圾都會把林期帶上。
程祈安沒法子,只好在林期家裏等。
好在下午天陰,看起來像要下雨,李奶奶提前回來了。
“诶,你們兩個怎麽沒出去玩?”李奶奶背着一大蛇皮袋撿到的破爛,看着跟兩個小狗崽似的坐在屋前眼巴巴望向她的兩人。
程祈安一邊和林期上前幫李奶奶卸肩膀上的東西,一邊迫不及待地說:“李奶奶,林期他會說話!”
“什麽?”李奶奶年紀很大,耳朵不好使,彎腰靠近程祈安的方向。
“林期他會說話!”程祈安提高嗓音在李奶奶耳邊喊道。
“嗯?”李奶奶渾濁的眼球顫動着,不可思議地顫顫巍巍看向林期。
“他剛才說吃飯的‘吃’了,還叫了我的名字,雖然發音不準确,不過我知道他就是在叫我的名字。”程祈安怕李奶奶不信,将剛才的事一五一十都說了。
“你會說話?”李奶奶布滿皺紋褐斑宛如樹皮的手顫抖着摸着林期的臉。
林期的目光在奶奶和程祈安之間移動,像是想弄懂明白他們說了什麽。
“叫奶奶。”程祈安忍不住,上前引導,“奶、奶。”
林期安靜片刻後,嘴唇甕動張合,吐出兩個音調音量都怪異得很的字:“來……來……”
“李奶奶你看,他會說,他只是說得不标準。”程祈安激動道。
李奶奶怔愣地看着林期,半晌後,渾濁的眼眶漫上淚水,哆嗦着手腳僵硬地将林期摟緊,喃喃自語着:“好好……會說話好……”
在這天,程祈安才知道,林期只是耳朵聽不見,他是可以說話的。只是因着聽不見的原因,他從來不主動開口,這才讓人誤以為他是聾啞人。
也是從這天開始,程祈安在不知不覺中肩負起教林期說話的責任。
無望的人生開始有個目标在前面等着他實現。
當然,此時小小的程祈安還沒有從這層面想這件事,他只是覺得自己現在有個很好的很讓人高興的任務,以至于他小小的腦袋暫時忘了媽媽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