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盈盈
第39章 盈盈
淼淼?渺渺?
顧渺渺?顧淼淼?
顧渺?
顧淼。
高檀忽覺胸中一痛, 喉間嘗到一股難耐的腥甜。
他的臉頰又是一痛,他仿佛聽到了顧遠的聲音:“高檀,醒醒!”
大夢初醒。
高檀睜開眼睛, 便見顧遠的一張臉,發梢濡濕, 他的兩指停在他的脖側, 似乎是在探他的脈搏。
“你将才吐血了。”他的聲音裏聽上去隐有擔憂。
外面的雨依舊未停,天光黯淡。
顧遠的半張臉龐隐在暗影中,可是一雙眼睛,眸光澄澈, 眉心微蹙, 問他道:“你為何吐血了?是還傷在了別處?”他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右肩。
高檀順勢望去, 右肩上的鐵箭已被拔除,黑色的系帶不緊不松地纏過了一圈。
是顧遠。
高檀心中微動, 擡眼卻見,雨水順着顧遠鬓角的一縷碎發往下滾落,晶瑩水珠落到了他殷紅的唇邊。
顧淼抹了抹頰邊的雨漬,卻見高檀默不作聲, 像在發呆。
她于是,只好又問了一遍:“你為何吐血了?是他們箭上有毒麽?你曉得他們是什麽來路麽?”
高檀擡手摸到了右肩的傷處,鈍痛, 此地才是唐縣,此刻方為真。
将才不過是一場怪夢, 亦如當初那個雨夜, 他做過的怪夢。
高檀斂了神色, 輕呼一口氣,說:“大概箭上确有毒劑, 不過我此刻并無大礙,待到雨停,便可下山。”
古怪至極。
顧淼懷疑地打量他幾眼,趁機又問:“你為何忽然跑來了唐縣?”
高檀擡眼,卻見暗影裏,顧遠的一雙眼黑白分明,睫毛落下一小片陰影。
他極其專注地凝視着自己。
高檀兀自轉開了眼,又将先前的說辭再說了一遍。
顧淼聽得半信半疑,沉默了下來。一時之間,唯聞洞外的淋淋雨聲。
顧淼起身,探頭往外看,天邊的陰雲似乎将散。
雨就要停了。
顧遠的頭發依舊半濕,發梢猶有水滴。
烏發漆黑如緞,高檀忽而又想到了先前那一場怪夢。
想到了月亮罩裏坐着的那一個人影。
烏發墜在腰間,半挽的發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高檀胸中仿佛漫上無垠空茫,恍若渺渺茫茫,風吹簾動,每每回望,不見來影。
他不由自主地低聲念誦了一遍夢裏的名字:“顧……淼……”
雨簾蓋住了細碎的聲響,顧淼仿佛聽見了高檀說話,轉回頭,卻見他目光茫茫然,幽暗如深潭。
她胸中一落,忙問:“怎麽了,你将才說了什麽?”
高檀心中陡然一驚,怪夢一場,便如神鬼詭談,豈可作了真。
他強壓下胸中陌生的暗湧,凝神道:“我将才是問,遠弟來了唐縣,記名入冊一事尚還順利麽?”
顧淼敷衍地“嗯”了一聲,不願多談。
天黑之前,這一場大雨終于停了。
*
隔日,天朗氣清,驕陽當空。
所幸,一行人追尋順教徒時,都早奔下了山,雖遇到了泥流,但都全身以退,只是順教衆熟識地形,早早地擇路而逃。
他們沒有抓到人。
顧淼趁着晴日,避開坍瀉的石坡,尋了山側,騎快馬又上盤山。大雨接連落了沖刷數日,卻也因禍得福,山中的礦帽露了頭。
他們找到鐵石了!
消息一傳回順安,顧闖不禁大喜。
天助我也!
他立刻又增派人手,往唐縣而去,而顧淼自沒有再留在唐縣的必要,動身折返回順安。
因為,顧闖的“女兒”要從燭山啓程了。
顧盈盈。
雖然是個假名字,可顧淼莫名覺得,顧闖取名字的時候,倒還用了幾分真心。
顧闖說,他不用她的真名,是怕“假死”惹了晦氣,換個名字,在閻王爺眼裏* 頭,死的就是旁人。
花廳之中,顧淼只聽顧闖笑呵呵地同高宴說:“盈盈身子骨弱,自燭山來,且行且歇,年關定是趕不上了。賢侄,不如你早回湖陽,同你家人一道過年關。”
高宴笑了半聲:“盈盈?是個好名字。勞煩将軍挂心,只是小侄從未在順安度過年關,聽聞除夕夜,關河千燈熠熠,小侄心生向往,一直無緣得以一見,今歲倒是好時機。”
只是,無論顧闖如何相勸,高宴便是一口咬定,就要留在順安過年。
軟硬不吃。
順安城外還有高家的兵。
唐縣又現鐵石,瞞得了湖陽一時,斷斷也瞞不了高宴。
顧闖心知他們父子二人生了嫌隙,只是不知眼下這嫌隙究竟到了何地步。
齊良說,不若靜觀其變。
是以,高宴留在了順安。
除夕當夜,高宴,高檀與高嬛,顧闖特意為三個高家人備了一處小院,讓人盡心備了一桌酒菜。
仆從擺好碗碟後,悄然而退。
室中唯餘清靜。
三兄妹,便是從前在湖陽,也從未一道過年關。
高檀從不與其餘人同在一處賀年。
高嬛不受寵,亦不可能與高宴同桌而食。
如今在順安,莫名其妙地被湊成了一桌,氣氛幽然,詭異非常。
高嬛端坐桌旁,手中還抱着一個暖手爐,只是手爐是出門時拿的,如今捏在手裏,半溫半熱。可她抱着不撒手,權當慰藉。
她擡眼卻見高宴眼風掃來,心中怕得要命,臉上不由自主地卻是一笑,結結巴巴地沒話找話道:“大哥哥,過……過年好,聽,聽說,顧家姐姐很快便要來順安了,賀喜大哥哥。”
高檀目光一轉,也将視線投向高嬛。
兄弟二人皆是不語,目光沉沉,一個似笑非笑,一個面無表情。
高嬛頭皮一麻,只得又道:“我,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顧盈盈就快來了。大哥哥,勿怪。”
顧盈盈。
不是顧淼。
高檀垂下眼簾,果真是怪夢一場。
高宴舉起酒盞,輕聲一笑:“謝嬛妹惦念,我亦願嬛妹來年諸事順意。”
高嬛連忙舉起酒盞去迎。兩支銅盞短促地相碰。
高宴側目望向高檀:“二公子,不若也飲一杯?”
高檀卻霍然起身而去。
高宴唇邊笑意淡了,高嬛艱難地咽下了酒液,幹笑一聲說:“他就是那樣的人,上不得臺面,大哥哥莫要再理他了。”高檀走得遠了,也不曉得聽沒聽到。
因是年關,院子裏挂滿了燈。
非是湖陽那般精心雕琢的宮燈,而是尋常市集中能買到的彩燈,各形各狀,五顏六色。
高檀無心觀燈,打算回到居所,唐縣發現鐵石,教中大有不甘之人,須得找尋時機,好生規谏。
順教衆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當然可用,可原先的“勸善”,已無大用,如今是要“戒惡”。
轉過廊庑,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時,高檀立時頓住了腳步。
不遠處是顧遠與齊良并肩而行。燈下光華流轉,他們行在明處,而他置身暗處。
顧遠并沒有察覺到他。
顧遠今日難得地穿了一身紅衣,蓮紅襕衫,夜來風疾,領口處嵌了一圈雪絨。身影挺拔,亭亭玉立。
臉上神情卻分外柔和,眉如鴉羽,嘴角含笑,似乎正低聲與身側的齊良說着什麽,而齊良則是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
高檀腳下一動,自昏昏暗影走進了斑斓光裏。
“遠弟。”
高檀乍起的聲音吓了顧淼一跳。
她擡頭一看,只見高檀不知什麽時候,竟從廊庑另一側走了過來。
大過年的,他依舊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袍子,只是如今斷發長了,他的發頂豎了黑冠。
難怪剛才誰都沒有注意到他。
顧淼斂了笑意,壓低聲,抱拳道:“高公子。”自唐縣折返後,她還沒怎麽見過高檀。一來沒空,二來她也不想與他過多牽連。
旁人都是唯恐有人挾恩圖報,高檀搞不好卻是非要報恩,她在盤山,說來也是又救了他一回,實在令人頭疼。
她的視線掃過他的右肩,黑衣烏漆嘛黑,什麽都看不清,但料想他已經大好了,那鐵箭本就入肉不深,孰料,當日他竟還吐了血。
察覺到他的視線落處,高檀面色稍霁,笑着抱拳道:“願遠弟來年諸事順意。”
顧淼客氣回道:“同樂同樂。”
身側的齊良卻發出一聲輕笑。
難道她說錯了?
顧淼不由轉頭看了他一眼,耳邊卻聽高檀又說:“遠弟與齊大人此際是要出門麽?”
“是要出門,初到順安,我與小遠欲往關河觀燈,今日除夕,定是十分熱鬧。”齊良答道。
顧淼一噎,她本來是想随意敷衍兩句,沒想到齊大人竟搶先答了。
小遠。
高檀一笑:“我亦聽聞關河燈景燦若繁星,不知可否有幸同往?”
果然。
顧淼胸中大嘆一口氣。
她真的深深地懷疑,眼前的高檀與從前的高檀真是兩個人。
齊良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顧淼,低聲一笑:“高公子如能同往,自是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