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泥石
第38章 泥石
夜幕降臨, 山間漸漸下起了小雨,細雨如織,密密麻麻地順着頭頂竹笠落下。
顧淼帶着一衆人馬, 在日落之前,便趕到了西面距離較近的河縣。
高宴口中所說的難以登名計冊, 并非全然敷衍顧闖, 此事誠然是件難事。
河縣,雖稱縣,卻是前朝舊制,如今的河縣人丁寥落, 田園荒廢, 又因與順安隔了一重山, 往來不便,不見商販走卒。
顧淼接連路過幾處破舊的屋舍, 房中皆無人,空置得委實太久,就連蛇蟲鼠蟻也未可見。
好不容易見到幾個人影,一見他們的打扮和馬影, 便發足狂奔,他們是在懼怕官兵,不管是誰的官兵。
一路行來, 顧淼只在進入河縣不久的時候,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郎, 她手中托着一個孩童, 兩人俱是面黃肌瘦, 皮肉包着骨頭。
河縣距離順安不遠,顧淼先前其實并未預料到此地竟是這般凄慘模樣。
她伸手摸出馬鞍一側挂着幾塊炊餅, 遞給馬下二人。
那女郎瞪着一雙空茫茫的大眼睛,伸手一把搶過炊餅,目光似乎掃過她肩頭銀甲,下一刻,卻又埋頭,徑自去解褲腰上的繩結。
顧淼一看,登時面色大變,喝止道:“住手!”
女人擡眼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眼。
顧淼臉頰滾燙,高聲喝道:“快走!”
待到二人背影遠去,顧淼方才調轉馬頭,與衆人在縣中屋舍前彙合。
她的心情不由沉重了許多,原本打算在河縣歇一晚以登記名冊,可是此地荒無人煙,何來計冊。
“繼續往西走,我們往唐縣走。”
山中的落雨越來越大,從河縣到唐縣,需要翻越兩座山丘。
顧淼只記得鐵石是在順安唐縣附近的山巒,但具體是哪一座山巒,具體名何山,她已經不記得了。
山林之中,烏天黑地。眼前雨簾綿綿,辨路尚且困難,更何談要尋露在土面的礦帽。
顧淼只得一夾馬腹,加快腳程往山下而去。
山腳下的唐縣亦如河縣冷清。
一行人尋了幾處空屋,打算将就半夜。
顧淼和衣躺在木板門上,夜風穿屋而過,她的耳畔聽到此起彼伏幾聲鼾聲,同行者仿佛都睡得熟了。
她輕輕翻了個身,腦中忽而又浮現出先前見過的那個女郎的面貌。
戰時苦,士兵苦,百姓亦苦。
各處割據,争鬥不止。
直至宣和五年,海晏河清,高檀殺了潼南孔聚,天下才算終于得了太平。
前朝争鬥,各家傾軋,同戰時比起來,倒成了小事。
她記得宣和五年的河唐二縣。
鐵官與鐵道皆在此處。縣中有田園,戶戶略有薄資。鐵戶往來山中場與冶,井然有序。
順安近京,治下嚴謹,年年無災。
高檀彼時已是賢君明帝。
他的心思亦全在江山社稷之上,修新律,開新科,訪游鄉野,求的一直是四海升平,天下歸心。
顧淼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皇帝。
天明過後,雨仍未停。
高檀策馬,登上唐縣以北的盤山。因此山形狀如盤,被稱作盤山。教衆偶然發現的鐵石,便在盤山的山陰一面。
高檀穿過樹林,往北徐行,馬蹄之下土石泥濘不堪。這一場雨下了多時,在此之前,此處似乎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雨。
高檀望了一眼巍峨的山峰,蹙了蹙眉。若是此地急雨不歇,山石恐有滾落的風險。
他勒緊缰繩,打算折返,卻聽山腰處傳來了打鬥聲。
馬聲嘶鳴,刀戟相撞。停在半山腰的是順教教衆,此時此刻,他們不知竟和誰忽而打鬥起來。
耳邊雨聲越來越大,冷風呼嚎。
顧淼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他們不曉得到底是何來路,竟攔在這半山腰上,一言不發,一見他們,便朝他們攻來。
唐縣環山,他們分作了數股巡山,顧淼帶着數個名輕騎上了盤山。
此一群黑衣人來歷不明,見人便砍。
顧淼起初以為他們是山匪。
可是他們的武功不俗,不像山匪。
顧淼閃身避過長刀,卻在刀柄處瞄到了一枚熟悉的标志。
瘦月亮。
“你們是順教!”順教的人為何跑來了唐縣?
黑衣人自不答,手中長刀又朝她舞來。
顧遠為何來了唐縣?
高檀聽見了不遠處,顧遠的聲音。
顧遠竟來了唐縣,他只知顧遠出了門,是為記名一事,卻沒料到,顧遠竟是來了唐縣記名?
高檀念頭幾轉,拽過缰繩,掉頭朝山腰而去。
顧淼聽見林中傳來了一聲哨聲,清亮的鳴哨穿過雨簾。
面前的黑衣人俱是一震,紛紛調轉馬頭,朝哨聲處奔去。
這是他們的暗號!
順教為何在此,難道他們已經曉得了唐縣有異?抑或是他們早就知道山中有鐵石!
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他們走。
顧淼打馬而追,順教衆足有十餘人,顯是訓練有素,熟知山中地形。
其中一人回身,朝顧淼放了一箭。
顧淼矮身躲過,擡手去摸身後箭筒。
恰在此時,前頭那人又轉過身來,黑色的袖口一翻,露出其下一枚極其精巧的袖箭,幾支袖珍鐵箭,一連數發。
顧淼臉色一變,偏頭去躲,耳邊卻聽身後傳來一道急促的馬蹄聲。
她回身一望,卻見一人策馬而來,雨水順着他的發梢滴落。
高檀?
忽見高檀臉色一變,顧淼唯聽耳邊一道破空之音,一枚鐵箭險險擦過她的臉頰,徑自射中了高檀的肩頭。
他并未穿甲。鐵箭一入白衣,登時染紅了一大片。
顧淼勒馬而停。擡頭再看,那一群黑衣人已經隐入了雨中密林。
她拉開弓弦,慌忙射了一箭,并未命中。
她揚聲道:“去追!”跟随她的輕騎從後疾馳而去。
她回身再看高檀:“你怎麽在此處?”
雨水混着鮮血自他的右肩落下。
“我聽聞你去了唐縣,路途遙遠,山巒盤桓,心中委實放心不下,且說我在城中,亦無大事,索性,來尋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顧淼聽得皺眉:“為何?”
高檀還是沒聽懂她先前說的話麽?
什麽萍水相逢,什麽兩不相欠。
這般忍耐糾纏,實在不像高檀!
大雨瓢潑,打得她頭頂的竹笠噼啪作響。雨霧成煙,上山的路途望之朦胧,更覺遙遙。
“什麽為何?”她聽見高檀低聲道。
顧淼臉色沉下,冷聲答:“這裏用不着你,你受了傷,還是快些下山去吧。”
高檀坐在馬上,卻未動,反問道:“你不下山?你還要上山做什麽?”
“我自要去尋人。”顧淼搪塞道。
其實是尋礦,大雨澆注而下,鐵石若真在此山中,鐵帽定然露頭。以此馬腳程,只需兩刻,她便能越過山峰。
高檀拍馬,行至她身側,道:“雨勢甚急,此時不宜再進。騎兵追尋黑衣人,那一群人遇到此急雨,亦會往山下逃竄。”
顧淼定定望他一眼。
高檀的衣衫濕透了,右肩血流不止,面色已微微發白。
她心中忽然湧起了一絲古怪。
他的話雖不錯,可是她為何覺得高檀是故意要将她往山下引。
“你……”
話音未落,顧淼便聽頭頂傳來轟隆隆的巨響。
不是雷聲!
偌大的山石與泥流自山巅滾滾而下。
雨勢太大了。
顧淼狠狠一夾馬腹,朝旁側奔去,急于閃避滾下的亂石。
她轉眼只見高檀面色微怔,似乎定在原處。
“你還愣着做什麽!”
高檀方才如夢初醒,甩了一記空鞭,随她朝山的另一側奔去。
亂石翻滾而下,擊斷了樹幹,速度猶快。
二人一路疾馳,到了兩重山巒之間,兩塊巨石轟隆而下,險險落在馬屁股的後面,阻斷了退路。
亂石不止,大大小小的石塊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馬身上。
馬蹄前揚,馬兒發出不安的長聲嘶鳴。
顧淼舉目四望,只見眼前唯有一處石道可行,可至另一側坡道平緩的高地。
她一拍馬臀,黑馬疾馳而去,他扭頭看了一眼高檀。
他行在馬後,臉色卻十分難看。
到底是中了一箭,可是眼下萬不能耽誤時機,萬不能久留在山溝和河谷間,必須盡快行到安全的高地。
“行快些!”她催促道。
兩馬疾奔,大雨如注,行到另一處緩坡後,已似精疲力竭,不肯再往上行。
顧淼見到遠處樹木遮掩的一處矮洞,将翻身下馬,卻見高檀身形一晃,滾落下馬。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高檀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仿佛似昏了過去。
顧淼托住他,将他一路拽進了避雨的矮洞。
雨簾被擋在洞外,她将高檀半靠在石壁上,伸手利落幹脆地拔出了他右肩下的那一枚鐵箭。
傷處頓時血流不止。
她解下他腰間系帶,将他的右肩裹上一圈。
仁至義盡。
做完這一切,顧淼才将頭頂的竹笠掀開,雨水順着帽檐嘩啦啦落了一地。
細細回想起來,她不免有些心驚。
倘若沒有遇上半山腰的順教,沒有高檀,他們大概會在山巅遇到亂石,處境定然更加危急。
但願其餘幾人真地追尋順教徒,早奔下了山。
顧淼起身晃了晃甲上的雨漬,又才蹲下身去,擡手重重地拍了拍高檀的臉頰:“高檀,醒醒!”
雨聲不歇。
高檀眼中但見盤山的亂石與逆流如潮湧至。轉眼之間,他如在盤山,卻又如在別處。
眼前之景瞬息萬變,同樣的山巒與樹林,剎那寂然無聲,豔陽普照。
他頭疼欲裂。
顧遠的催促聲似近似遠地響在耳邊。
可是他卻如臨幻境。眼前之景,依稀是雨中盤中,依稀卻又不是。
所見非所見,他宛如盲了。
莫非是箭上有毒,他才憑空生出了幻覺?
策馬疾行,高檀只覺頭頂宛如細錐入骨,痛之入骨。
他仿佛是從馬上摔了下來。
睜開眼睛,他卻見到了顧闖。
不是顧遠,而是顧闖。
顧闖看上去老了不少,兩鬓微霜,但依舊是顧闖。
他左右一望,自己又回到了盤山,豔陽高照的盤山。
他捂住胸口,眼見自己吐出一口鮮血來。血滴濺在胸前的黑衣上。
暗紋絲線映射熠熠日光。
這不是他的衣衫,他想。
可是他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将軍,是想謀逆?”
顧闖手中提着玉柄長劍,一步一步踏來,他的笑容猙獰:“陛下說笑了,微臣豈敢謀逆,陛下是聖明之君,天下早已歸心,我顧氏,早該飛鳥盡,良弓藏。”
他的五髒六腑仿若攪作一團。
“将軍何苦執迷不悟,朕許将軍的,還不夠麽?”
陛下,朕?
高檀擡眼只見顧闖已劍指喉間。
“陛下心系百姓,新立鐵官,又私訪唐縣,不料在山間,遇上鄧氏餘黨埋伏,身首異處,臣等悲痛欲絕。”
高檀聽他笑了一聲,“我早該殺了你,今日定要殺了你。淼淼定然會傷心幾日,不過,你放心,我定會再給她招良婿,賢婿,早晚,時日久了,她也能把你忘了。”
淼淼?
高檀只見自己張口又吐出一口鮮血來。
“将軍是在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