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完
第68章 完
小狐貍刨了半天, 挖出半截手臂。
那手臂還帶着些溫度, 他試探性地咬了一口, 還沒咬破皮, 下一刻手臂的主人便猛地撥開面前的雪立坐起來。
小狐貍被吓得炸開了毛,“嗷唧”一聲就跳着跑遠, 躲到一棵樹後遠遠地觀望着,不過他看了許久, 也沒見手臂的主人追來, 那人在雪坑裏搖晃兩下, 就又倒了下去。
那是個活人。
小狐貍見過人——在澤瑞洲的邊界處,那些人一見了他便舉着弓箭朝他射,不過等他跑進長雪洲之後那些人就不敢追過來了, 所以小狐貍非常害怕他們, 也害怕這個活着的人。
他在樹後猶豫了一會兒,轉身就要回去, 可卻在這時聽見一聲低沉如雷的獸鳴——那是長雪洲裏面的兇獸, 或許是聞見了血腥氣正往這邊過來。
小狐貍不敢與他對上,正要跑開, 但卻忽然想到雪坑裏的那個活人——他如果走了, 等到兇獸一來,這人便會被兇獸吃掉。
多做善事, 日後成仙時也可少受一些苦。
想到前輩對自己說的話, 小狐貍暗自一咬牙, 變成人形跑過去, 拽着那人的衣裳哼哧哼哧地将人拖到了自己的洞穴裏。
男人身上有着不少血,小狐貍用他身上的一塊碎布沾了點雪水,給男人随便擦了擦身體便收回手。想了想,忍痛把自己屯着的一些草藥拿出來,尋了幾根有止血功效的草藥嚼碎後塗在男人傷口處,做完這一切後,他又将早上拖回窩的那只灰鼠身上的毛揪下來,連着自己窩裏的其他毛毛一股腦地全堆在男人身上,幾乎将他蓋成了一團絨球。
小狐貍變回狐形蹲在男人的胸前,偏偏頭想:這樣應該就不會凍到了吧?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小狐貍最後團在男人的脖頸上睡覺,他的身體熱乎乎的,身上的狐毛綿軟又厚實,是個天然的小熱源——當然小狐貍這樣做的最終原因,是因為他覺得這樣做的話,如果男人醒來後對他有不軌之心,那麽他可以一口咬穿男人的頸子;如果沒有的話,那等這個人傷好,就可以要求他報恩給自己上供很多食物啦。
小狐貍美滋滋地想着,連做夢都夢到了自己被一堆烤灰鼠包圍的美夢。
他吸了吸鼻子,卻感覺夢裏的烤灰鼠肉味變得更濃郁了,香得他情不自禁朝着香味來源之地挪了挪身子,結果就是這麽一動,他便從自己的軟毛窩上滾了下來,咕嚕嚕地跌了一路,等停下時已經摔的暈暈乎乎了。
小狐貍睜開惺忪的睡眼,一擡頭就看見自己前方不遠處坐個身着玄色戎裝的男人——那不就是他昨日救回來的男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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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貍頓時清醒了,翻了個身杵坐在地上,卻又看見男人手裏握着根棍子,棍子頂端插着一塊肥肉,毫無疑問,那是他昨日才抓回來的灰鼠。
昨日他揪光了灰鼠身上的毛給男人保暖,今日卻方便了男人烤他的灰鼠肉吃。
“啊!我的肉!”小狐貍急得跑近火堆,又畏懼着那堆火不敢靠近,男人聽見他開口吐出一串人語時雙目微微睜大,可是小狐貍卻沒注意。
而宇文猛望着在自己身前來回踱步焦急不已的小狐貍怔然片刻,便很快淡定下來了——在經過身邊親信背叛,被逼至長雪洲附近差點身死之後,他被一只狐妖救了,也算不上什麽稀奇之事。
只是目前看來,自己似乎吃了這小狐妖的存糧。
好幾天的肉食沒了,小狐貍委屈地紅了眼眶,恹恹地坐在火堆旁。
宇文猛幹咳兩聲,舉着灰鼠肉微微靠近小狐貍,那小狐貍察覺到他的動靜,也只是動了兩下尾巴,并沒有跑開。
宇文猛第一次遇到這種不怕生人的小狐貍,覺得十分新奇,不過他仔細一想,又覺得或許是因為這只小狐是狐妖的緣故,說不定比他還厲害,又怎麽會怕他呢?
“這是你的灰鼠嗎?”宇文猛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笑将灰鼠肉遞到小狐面前,“我不知道,抱歉。”
小狐貍聽了男人低聲的道歉,心裏的氣很快就沒了,畢竟男人不知道這裏是他的洞穴,不過這麽一個傷患醒得比他還早,倒是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他斜斜睨了一眼被送到面前的烤灰鼠,又仰頭看了看男人,有些驕矜地道:“雖然灰鼠是你烤的,但是我救了你,這只灰鼠也是我抓到的,所以我得吃掉一半。”
“多謝恩公,這只灰鼠是你的,你全部吃掉都是應該的。”男人笑着,從善如流地喊了他一句“恩公”,他聲音有些低啞,帶着病氣,估摸着就是身上的傷還未好的緣故。
小狐貍用肉墊碰了下灰鼠肉,卻被滾燙的灰鼠肉燙得縮回手,“唧”的痛叫一聲,将前肢收回來後也虛空擡着,不敢踩到地上。
宇文猛怔忡着,而後撕下一塊灰鼠肉吹涼後再重新地給小狐貍。
小狐貍鼻尖微動,在灰鼠肉前輕嗅兩下,這才張口用尖尖的小白牙叼住鼠肉,一邊嚼吃一邊含糊着聲音道:“我吃一半,你吃一半,不然你餓死了,你就不能報恩孝敬我啦。”
宇文猛又是一怔,勾唇道:“好。”
殊不知他這一笑,倒是讓小狐貍愣住了,随後臉有點紅紅地轉向一旁——他覺得這個被他救回來的男人長得真好看,雖然男人臉上還有着一道疤,但是卻比他見過所有凡人都好看。
不過他是一只雪狐呀,為什麽要覺得凡人好看呢?
小狐貍懊惱地想着,不過他又覺得就算他想覺得其他雪狐好看,在長雪洲這凜冽的隆冬中,他也很難瞧見其他雪狐,哪怕瞧見了,對方很大的可能也只是想把他當做幾日的存糧罷了。
怎麽做雪狐那麽難呢?
小狐貍有些想做人了,不過他看着一旁病歪歪一身傷的男人,到頭來還是得被他這只狐貍救,便又覺得做狐貍也沒什麽不好的了。
這一年深冬,小狐貍有了個秘密——他養了一個男人。
這個是個非常讨狐喜歡的男人,會給他喂肉吃,給他梳理打結的毛毛,還會每晚給他講長雪洲之外的故事。
為了養活這個男人,小狐貍一改懶性,每日都要出去獵食,因為男人太能吃了。他有時候運氣好能抓到兩只灰鼠,可是大部分時間外面都是下着雪的,沒有生靈會在這樣的雪天裏外出,所以他總是空手而歸。
而今日又是沒抓到灰鼠的一天,小狐貍恹恹地回到洞穴,甩掉一身的碎雪,失落地說:“對不起……今天又沒有抓到吃的。”他又跑到自己的小倉庫旁,盤出一堆有些發幹的果脯來,全部推到男人的面前,“我只剩下這個可以吃了,是妖精,幾天不吃東西也不會死,這個給你吃吧。”
宇文猛捏起地上的果子一看,發現那是一些曬幹了的胡頹子果,雖然已經幹了,但是果肉還是有着不少的,也難怪小狐貍會存着一堆。他方才削着木棍制作弓箭,聽見小狐貍這悶悶不樂的聲音,便擡起頭來說:“沒事,我明天出去狩獵吧,弓箭我已經做好了。”
“不行!”小狐貍聽他這麽說,馬上就急得連聲否決,“你身上還有傷呢,不能出去呀!”
“我已經好了很多了。”宇文猛把傷處露出來給小狐貍看。
于是小狐貍驚異地發現男人的身上的傷确實如他所說那樣,基本已經好了大半,可是凡人的傷勢愈合得這樣快嗎?
他心裏雖然奇怪,不過見狀也只能答應道:“那好吧,明日我們一塊出去。”
男人勾了勾唇角,坐到壁沿邊上抱着胳膊閉目欲睡,小狐貍躺在自己窩裏望着他,出聲道:“你來和我一塊睡吧。”男人只有第一日是在他的軟毛草窩上睡的,後來他每晚都這樣睡,小狐貍看着那個睡姿就覺得不舒服,非常疑惑男人是怎麽入睡的。
宇文猛聞言看了一眼那只小雪狐,見他濕漉漉的狐貍眼凝望着自己,心底登時一遍柔軟,順着他的意思坐到軟毛草窩那邊半躺下來,小狐貍原地磨蹭了一會,便挪到了他的肩窩處,團成雪白的一團暖球,尖尖的狐吻搭在自己蓬松的狐尾上,巴巴地望着他,問道:“今晚你要給我講什麽故事呀?”
“你有什麽願望嗎?”宇文猛微頓,想起小狐貍之前說要讓他報恩的事,便沒有給小狐貍繼續講故事,而是問他,“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實現。”
小狐貍聞言登時立起腦袋,眸光熠熠的望着他:“真的嗎?”
宇文猛笑道:“我努力。”
“我想成仙!”小狐貍大言不慚,滿目期待,“因為長雪洲很冷,我特別怕冷。長雪洲裏頭還有會吃狐的兇獸,像只大狗一樣兇,如果成仙的話,我就不用怕那只兇獸了,還能一直住在溫暖的地方。”
宇文猛有些啞然,苦笑道:“……這個對我來說有些難。”
他不過一介凡人,壽命說不定還沒有小狐妖漫長,如何能幫他成仙?不過他想了想,說:“但其實不成仙,也能住在溫暖的地方。”
“真的嗎?”
“嗯,我可以在溫暖的地方建一棟竹屋給你,你不是喜歡吃胡頹子果嗎?到時候我們還可以在竹屋後面栽一棵胡頹子樹,這樣每年你都能吃到了。”
“哇……”小狐貍驚嘆着,“你對我真好。”
“因為你救了我啊。”宇文猛笑了笑,“我得報答你。”
誰知小狐貍聽見他這話卻是一骨碌地坐了起來,急急地問:“那你給我蓋房子,種果樹,都是因為想要報答我嗎?”
宇文猛微怔,不明白小狐貍的反應為什麽這樣大,但還是如實說:“是的……”
小狐貍聽見他這麽說反而更不高興了,半晌後有些心虛地問:“那我能不能請你換一種報恩的方式?”
居然連“請”字都說出來了,宇文猛失笑,勾唇道:“你先說說看?”
“你以身相許吧。”小狐貍擡起頭,前肢抱着他的胳膊,無比認真的說道。
宇文猛霎時愣住,下意識地說:“可是你是狐……”
他話還沒說完,小狐貍就猜到他要說什麽了,立時變回人形,坐在他的腿面上歪着頭道:“我也可以變成人呀。”
面前忽然出現一個穿着白衣的美貌少年,饒是一向鎮定的宇文猛也不由睜大了眼睛,小狐貍卻偏偏還在這時湊近他,溫熱的呼吸都落到了他的唇上。
“自古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你應該對我以身相許的!”那少年笑着抱住他的肩膀,下巴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
“我……”
宇文猛有些啞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想答應的——殷國那邊大概以為他已經死了,也沒有人歡迎他回去,也許他留在這邊和小狐貍一直生活在一起,等天氣晴朗些,他們就搬到暖和點的地方住,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小狐貍見男人沒有立刻答應,也不勉強他,因為他覺得男人一定會答應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嘛,所以他微微揚着下巴,故作大方道:“你不用急着答應我,我會給你幾日時間考慮的。”
宇文猛卻道:“好。”
小狐貍愣了下,問他:“你說什麽?”
“我答應你了。”宇文猛笑着對他說,“等天氣晴些的時候,我們就搬到暖一點的地方住吧。”
“不過你叫什麽名字呢?”宇文猛問小狐貍,“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我沒有名字。”小狐貍讷讷地說。
宇文猛問他:“等明日我們獵食回來後,我幫你想一個好不好?”
小狐貍點着頭說:“好呀。”
第二日是個晴天,
夜雪霁停,外頭難得的出了太陽,山洞外蒼茫的雪野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瓊枝碎玉,目及之處皆是天地同色的一片雪白。
小狐貍愛極了這樣晴朗天,一出洞穴便歡快地躍跳着,跑到一處冰雪融成的積水時才停下,對着水面欣賞自己的模樣,不過他生得雪白,周圍也是素淡的一片白,所以他在水面上只看到了自己一對黑漉漉的眼眸。
他有些氣鼓鼓的,而宇文猛卻在這時走到了他身後,将他從地上抱起,于是小狐貍又笑了起來,指着水面說:“這水只能映出你。”
“嗯,是嗎?”男人笑了笑,将小狐貍舉高到自己面前,用鼻尖親昵地蹭了蹭小狐貍,然後望着他說,“我的眼睛也只能映出你。”
哇,這話可真好聽!
小狐貍眸光亮亮的,覺着自己現在就像吃到了熟透的胡頹子果一樣甜,他忍不住咧了咧嘴,正想說話卻感覺原本晴朗明亮的天空驟然暗了下來,仰頭一看,才發現他們頭頂不知何時聚起了一團黑雲,裏頭不時蹿過幾條雷蛇,閃動間炸響震耳的悶雷。
兩人都愣愣地望着雷雲,最後還是小狐貍最先反應過來,從宇文猛懷裏跳下,跑到一旁的小山坡上大聲道:“你快跑,這是我的雷劫!”
小狐貍不是第一次渡劫了,每只妖在渡劫時都會經歷一次小小的雷劫,陣勢不大,只是為了讓他們鍛體化形,所以小狐貍以為這一次的雷劫也是沖他來的。但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次雷劫看上去如此震撼,帶着勢要将他挫骨揚灰的氣勢,他有種預感,那雷劫降下的時候他一定會死。
可是為什麽呢?
他才剛剛碰到了喜歡的人,那個人說要給他蓋漂亮的竹屋,還為他種一顆胡頹子樹,他們還約着要去溫暖的地方住……
在這一刻,小狐貍忽然覺得無比的冷,寒風刺入他的骨頭将他整個身體都凍僵了,他在長雪洲過了那麽多個隆冬,卻沒有一次比今日還要冷。
“你快跑吧……我、我會回來找你的。”小狐貍戀戀不舍地望着男人,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想要跑遠些,不想讓自己的雷劫波及到男人。
小狐貍此時完全沒有想着自己能不能熬過雷劫,他只知道,男人是個凡人,是會死的。
而宇文猛張口剛想要喊住他,卻發現自己連小狐貍的名字都叫不出,畢竟他們約好了今晚才起名字,他只能大聲喊道:“我可以陪你的!”
小狐貍聽見他的話咬咬牙,卻也沒停下腳步,當他跑出去了一段距離回頭看男人有沒有追上來時卻陡然睜大了眼睛,因為他發現那團雷雲沒有追着他過來——那不是他的雷劫。
小狐貍呆了半晌,雖然不明白這是為何,卻馬上提足了氣邁腿飛快地朝男人的方向跑去。
快點……
再快一些……
不然他會死的……
宇文猛跑得沒有靈氣的小狐貍快,他不是瞎子,同樣也能看到雷劫猛烈,但是他還是固執地追着小狐貍的腳步而去——他是人,遲早也是要死的,可是小狐貍不一樣,他是妖,能活很久。
所以當小狐貍的身影又重新出現在他眼前時,宇文猛不由緩緩露出笑容,他伸開雙手,想要抱住朝自己飛撲過來小狐貍,可是小狐貍卻于半空中忽地變回人形。
宇文猛微微瞠目,卻被小狐貍身上雪色的衣衫遮住了眼睛,那片茫茫的白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東西。
在那幾乎可撕裂天地的雷劫降下的剎那,他只聽見了小狐貍最後一次對他說是,聲音輕軟,如同他每一次說話那樣:“不要怕,我會救你的。”
雷雲消散後,長雪洲又下了一場雪。
寒刺入骨,遍地銀霜,簌簌地落滿宇文猛肩頭,恰如他被背叛的親信逼至這絕境之地的那一夜。
他抱着小狐貍的屍體在雪地裏坐了許久,他仔細護着懷裏一團雪白,不讓其沾到一片雪花,直到風雪漸止,他才站起身來,一步步朝着離長雪洲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小狐貍熟悉的那道疤,他也想起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他是來渡劫的。天道為公,他未歷劫便做了數萬年的仙,等到天界一切穩定他,他自然是要将這劫難補上的。
但是卻有人替他承了劫。
宇文猛沒有立刻為小狐貍下葬,他一直将小狐貍摟在懷中,不讓小狐的身體冷卻,尋了一塊四季如春的山頭設下禁制,為其取名為半春山。
他在那裏蓋了曾經許諾給小狐的一棟竹屋,只剩下胡頹子樹還未種下。
期間宇文猛去地府尋了冥王秦鶴,想問問小狐貍的轉世降生在哪裏,可惜彼時秦鶴并不在,只有一名陰差代管着地府。他去了無數次,那陰差每每都只告訴他:不知。
陰差說:“小狐死于天劫,他的死生轉世便不會再出現在生死簿上,您就算是問冥王大人,他也不知道啊。”
是了,天道不僅不會讓秦鶴知道,也不會讓他知道。
後來秦鶴回來了,宇文猛也不再去地府了,他回到半春山給小狐挖了墓地,在小狐身側放下一顆胡頹子果,離開了他的懷抱,小狐貍的身體漸漸變冷。
“我們不會分開的。”
他伸手輕輕撫着小狐貍的脊背,一根紅線系在他的小拇指上,将小狐貍和他緊緊相連——這是生生世世既定的姻緣線,只要系上,小狐終有一日會重回他的身側。
夢裏的最後,宇文猛看到那個臉上有着一條傷痕的他,俯身輕輕碰了下小狐貍的額頭,輕聲道:
“今生你救我一次,但願來生我能救你,生生世世護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