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其實和骨墨對峙說着那些話的時候感覺威風又霸氣,可是說完宇文猛心裏并不是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麽無情。
他當然也會在乎那些人。
即使他們對他來說不過是人間界的凡人, 是芸芸衆生裏一個無足輕重的生命, 但宇文猛并不會就因此而輕視他們。
他是仙, 為仙者,自當是該心系終生的。
然而他始終不能像雲采夜、歩醫、酒嶷或是仙界任何一個人那樣,對凡人有太多的憐憫之情。
宇文猛向來都是個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人, 漠塵從沒見過他這樣猶豫再三話說了頭便沒了尾巴的模樣,不禁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看,片刻後又問道:“問你什麽呀,将軍?”
小狐貍原先是攤着白肚皮的,六只粉嫩嫩的乃乃都露在外面, 剛才宇文猛給他擦皂豆時還摸到了好幾次,每次一蹭過小狐貍的身子就會跟着軟軟地顫一下,偶爾被弄得難受了還會哼哼兩下。這會兒他見宇文猛和平時似乎有些不同, 便把身體翻了過來,扒拉着四肢在小木盆裏晃晃地游到宇文猛面前,用下巴親昵地蹭了蹭男人的手背, 随後把頭搭在上面,就等着宇文猛和他說話。
宇文猛見漠塵還是如往日那樣與他親近,動作習慣自然毫無芥蒂,顯然是真的一點也沒把他和骨墨說的那些話放在心上, 他不由地嘲笑自己什麽時候也有了那種近鄉情怯的複雜感情。
他沉默片刻, 便垂下眼睛望着漠塵, 拎着他的前肢将小狐貍從水裏撈起, 裹在一旁早就備好的毯子裏給他擦着身體,順道開口說:“我和骨墨說的那些話,你聽了後會不會覺得我很無情?”
漠塵蹲坐在床榻上,兩只前肢杵在身前,模樣乖巧又溫馴,偶爾會被宇文猛揩拭的動作弄得往一旁偏偏身子,聞言仔細回憶了下宇文猛和骨墨到底說了哪些話,而後有些疑惑地反問宇文猛:“可是将軍你不該就是這樣的嗎?”
宇文猛手上的動作微頓,目光對上漠塵的。
漠塵又繼續說:“我在話本子裏看到過,說是殺一人為罪,殺十人為兇,殺百人為惡,殺千人為将,殺萬人為雄,古往的将軍英雄,手上都沾有鮮血,可也他們承受旁人所不能受之痛,至于他們所作究竟是對是錯,是沒有人可以評判的。”
殺人從來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有誰會喜歡殺人呢?這當然不是說殺得人越多,那個人便不再是罪人了,只是要看是在什麽情況下殺人。
戰場上的士兵殺敵衛國,你能說他有罪嗎?他也不想雙手沾滿鮮血,但是他不殺,敵國就要來殺他的親人,他的同胞。
之所以殺千人為将,殺萬人為雄,那是因為這些人背負的鮮血太重,他們必須有着和常人不一樣的堅毅意志,才能不被那些愧疚所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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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只有無情的人才能活下去。
如果能夠選擇,又有誰會願意讓雙手沾上同類熾熱的鮮血?
漠塵很認真地說:“如果有天我做錯事了,将軍你要……替天行道,我也絕不會恨你的。”
“還替天行道。”宇文猛嗤笑一聲,扯扯唇角,握着漠塵軟軟的肉墊捏了捏,“你這小爪子能做什麽?”
不是宇文猛看不起漠塵,他是真的覺得這小狐貍連殺只雞都不敢,勾唇道:“剛想誇你看的那些話本子不全是些廢書,現在又說些傻話了。”
漠塵聞言雙頰又有些發燙,他承認剛剛是他自己又想多了,畢竟話本子裏這類老套故事多不勝數,他自己又不太聰明,萬一以後被人利用了做了些什麽錯事,他不願意讓宇文猛徇私為難。
現在被宇文猛一說,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傻氣,羞赧着把頭埋在毯子裏,小聲說:“我想梳毛毛了。”
宇文猛任由他埋着頭,掏出把檀木梳一邊給小狐貍梳理着身上新長出的軟狐毛,一邊講故事似的說:“我成仙的方式和別的仙人不太一樣。”
漠塵聽了這話便好奇起來,在毯子裏動了動,冒出狐吻問道:“……那将軍你是怎麽成仙的呀?”
宇文猛說:“你問我,我也回答不上來,因為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連我自己都記不太清了。”
關于成仙之前事,宇文猛唯一記得就是自己站在萬人的屍骸之中,渾身上下沾滿了不知是誰的血,有他的,也有別人的。
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場非常慘烈的戰事,而他是戰場上唯一活下來的人。
在一開始,其實宇文猛也不知道天道為何要給予自己這樣一個雙手滿是鮮血的人仙格,過了幾千年後,他才明白一些——大概是因為那時六界動蕩不穩,仙界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殺神。
仙界衆仙心懷悲憫,有時往往狠不下心,倘若魔界的人揪到這個弱點,以人間界的凡人為挾,那仙界遲早會淪陷。所以需要他,需要一個有情有心,卻能夠狠得下心的人來做仙界以殺止殺的劍。
“成仙了其實一點也不好。”宇文猛擡手,将小狐貍身上微微打卷的白毛梳開,“你以前奇怪我為什麽要總要睡覺,其實我只是睡着了就會覺得清淨一些。”
而在剛成仙那會,他根本是睡不着的。
倘若是人還好,累及了便會自己睡去,可成仙後的他已經不會累了,日夜枯坐着腦海裏回轉閃現的全是戰場上血肉模糊的屍骸,那些東西百年千年日夜折磨着他。
宇文猛沒告訴漠塵的是,他以前一直覺得,成仙才是天道對他最大的懲罰。
因為他無法睡去的那些時候,他想要清淨一些,可他想不到一點美好的畫面,或許是因為沒有經歷過,也或許這是天道故意讓他忘記以此來作為他的懲罰。
甚至因為他沒有經歷過劫數就成仙了,天道甚至還在後來給他加了一道劫難——與那仙人三災有異曲同工之處,他所有記憶全無,到人間重新經歷一遍成仙之前的事。
如果順利渡劫,他便可繼續為仙;如果失敗了,他便會身消道隕重入六界輪回。
宇文猛輕輕撫過漠塵脊背,手掌底下小狐貍的身體柔軟又溫熱,宇文猛撫着撫着心底也跟着驀地一軟,輕聲道:“還好……”
還好遇上了你,所以我無論如何,也會讓你成仙。
最後幾個字說的有些輕,小狐貍不知是不是沒聽見,白肚皮有規律地起伏着就是不出聲,宇文猛再仔細一看,原來軟軟地趴在他膝頭,小臉一側的毛都被壓塌了,吐息均勻綿長,已經睡着了。
宇文猛望着他熟睡的模樣,勾勾唇角正要擡手摸摸小狐貍的腦袋,可是在他撫上去之前,就有另外一只手掌蓋上的小狐貍的腦袋。
倘若漠塵還醒着,見到這只手掌指不定又要被吓哭。
因為這手掌上滿是鮮血,再順着手掌往上望去,就能看到一個身着玄色戎裝的男人,他臉上有道自眉間斜至下颌的疤痕,還有些幹涸的血跡,一雙黑眸漆不見底,邃深如一潭死水,沒有半點情緒的起伏,只有在看見小狐貍的身影時才會柔和幾分,微微抿起勾着的唇角倒是和坐在床上的宇文猛一模一樣。
這個男人就是他的分神化身。
宇文猛的确順利熬過了成仙後的那道劫難,可是他自己對那道劫難卻無半點記憶,只知道劫難過後,他在半春山有了一間竹屋,還能夠分神化身。
仙界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能夠分神化身,如果其他的真仙想,他們同樣可以做到。但是撕裂神魂的過程太過痛苦,若是意志不堅還可能會失敗,直接身消道隕。
而宇文猛對于這化身的記憶,便是他熬過那樣極致的痛楚後和化身一起坐在半春山胡頹子樹前發呆的情景,甚至于那時的胡頹子樹都還只是一根嫩綠的小樹苗,并不是如今葳蕤高大的模樣。
宇文猛皺眉側眸看着他,繼而擡擡手讓自己的化身消散,随後抱起漠塵躺倒在床上。小狐貍睡到半夜便蹭到他頸窩處盤着,宇文猛抱着他,睜眼一夜未眠。
第二日漠塵倒是早早的醒了。
醒來後就纏着宇文猛,說也想和宴寧小王爺那樣穿一身赭紅色的衣裳。
可是宇文猛早前帶他去置辦衣裳的時候根本就沒買顏色這樣的豔麗的成衣,現在也拿不出來,漠塵就說:“我們用幻術不就好了呀,不必去買新的。”
“不行。”宇文猛想也不想就否決了,漠塵如果弄個幻術的話在他眼前跟沒穿沒什麽兩樣,雖然宴寧虞榮一行凡人是看不出什麽的,但他就是不願意。
然而漠塵卻不知道他不願意的原因,聞言便蹙着眉問:“将軍,為什麽不行呀?”
“你為什麽也想穿那個顏色的衣衫呢?”宇文猛怎麽可能告訴他真正的緣由,所以反問漠塵。
“因為……”漠塵支支吾吾的,過了會又紅了耳根,小聲道,“凡間新人剛成親的這幾天,都要穿顏色喜慶些的衣衫啊。”
宇文猛怔了會,繼而有些好笑地逗弄小狐貍,故意問他:“嗯?我們什麽時候成親了?我怎麽不知道。”
這下輪到漠塵發愣了,他們昨天都做過那樣的事了,四舍五入一下不就和成親沒什麽兩樣了嗎?他呆呆地望着宇文猛,心裏想着難不成将軍不願承認這門親事嗎?便有些難過地說:“我們昨天都……那樣過了呀,怎麽不算成親呢?”
宇文猛笑着,繼續欺負漠塵,逼問道:“哪樣過了?”
可是小狐貍有些生氣了,還委屈着,悶悶不樂的不肯說話。
“沒有拜過堂入洞房便不算成親,我們要補一場婚禮才算。”宇文猛牽着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懷裏哄着,“不過你想穿我就陪你穿吧,但是婚禮日後還是補上的。”
原來将軍是這個意思。
漠塵的委屈馬上就散了,還有些好奇地問:“那将軍,我們那樣算是無媒茍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