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劫後餘生
第96章 第 96 章 劫後餘生
沈言非回頭看蘇予笙, 沒有注意到一旁的林奕維也在靜靜打量着他,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金屬鏡框下清墨般的眸子不複以往的清明清醒, 有過一絲難得的懷疑和暗淡。
他沒想到沈言非能如此從容不迫的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抉擇, 哪怕沒有得到一絲許諾, 依舊心甘情願幹脆利落。
他知道蘇予航出車禍的時間要比他們早幾個小時, 在等待蘇予笙從清雅中心趕回來的這段時間裏, 他一直在和周邊的城市的醫院聯系,想嘗試着找腎源,可惜時間太緊急, 找到能配型的腎源就像中彩票一樣機會概率非常渺茫,而國內腎髒捐贈的數量遠遠比不過需求量, 每一個腎病患者,其實都在苦苦掙紮。
他問遍了周圍所有的城市,動用了所有能調動的關系, 原本已經覺得努力過了問心無愧, 卻沒想到沈言非更狠, 居然同意了用自己的腎髒去救蘇予航的命。
第一次聽見他說的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沈言非是什麽人, 江城排名第一身家千億的大佬,居然同意拿自己的命去換一個無名小卒的命?這可能嗎?
以他對沈言非的了解,他不會吝啬出錢, 甚至可能說無論高于市場價多少,他都願意出,但是拿他自己的命去換蘇予航的命,他對此存疑, 就像他本家——京城林家裏那些永遠坐在深宅大院盤着手串下着圍棋攪弄風雲的家族掌權人,他們擁有最高的權勢和普通人永遠想象不到的財富,可他們卻格外惜命,絕不可能耗損自己去幫助別人。
但沈言非竟然真的願意,甚至不求蘇予笙承諾,不計後果的主要求了。
這太離譜太不可思議了,他作為一個醫生見慣了生死關頭不顧救命卻各種攀扯利益的人,這是人性的本能,他可以理解,反倒是沈言非這樣不管不顧付出的,才讓他覺得詫異。
從外人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從社會地位還是對社會的貢獻來說,蘇予航根本不可能跟沈言非比,世界上沒有蘇予航,除了他家人和周圍親近的人,沒有多少人會受影響,但世界上沒有沈言非,就至少會有幾萬個人要失去工作。
可沈言非就是願意了。
他嘴角壓平,不得不承認對他的佩服,其實在剛剛電光火石的幾秒鐘,他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如果捐腎髒可以救蘇予航的性命,你救不救?
問完之後,他遲疑了,于是他明白,自己沒有沈言非那麽大方,做不到不計代價地付出。
他也許可以捐,但前提是蘇予笙要同意跟他在一起,還要給他承諾,無論手術成功或失敗,都願意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衆所周知,手術有風險,有可能有意外,哪怕他願意捐,也有一定概率最後還是沒把蘇予航救回來,那頭來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是白費的,他不敢打包票面對這種結果,蘇予笙是否還願意跟他在一起。
人在面對未知、不可預料的風險時,總會本能的規避,但沈言非好像就不這樣,他是真的願意為了蘇予笙毫無保留全力以赴,只要他有,他都願意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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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維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他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以沈言非對蘇予笙的感情,哪怕蘇予笙現在叫他去死,他都有可能會答應。
想到這一點,他臉色忽然就和眸色一起暗淡下去,從前他一直覺得雖然沈言非确實有錢有勢,相貌出色,十分優秀,但是他也不差,輸給沈言非,只不過是因為他占了一個時間優勢,是他先認識了蘇予笙,恰巧在她15歲懵懵懂懂的年紀和她相遇,讓她再沒有多餘的心思和機會去看別的男人。
現在他發現也許并不止那樣,也行不僅僅是時間優勢,并不是光憑運氣,而是他真的很努力在愛她,心甘情願為她付出。
想到這,他終于無可奈何地低下頭,曾經以為他們分手之後他就會有機會,現在發現他好像錯了。
另一旁的蘇源安和林葉眼中含淚,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好像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徒勞的,都顯得既蒼白又無力。從前總覺得沈言非對感情不太上心,一遍一遍地任由高中時期的女朋友欺負笙笙,讓她受委屈。
後來誤會澄清,他們才發現,其實大多數時間都是阮昕薇在故意從中作梗,故意利用兩人之間的誤會進行挑撥,沈言非沒有跟她談過戀愛,更沒有出過軌,但是沈言非卻是實打實地替笙笙擋過一場車禍,為她退圈,現在還決定為了小航捐獻腎髒,一切的一切,除了真的愛她心疼她,沒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了。
蘇源安用力咳嗽幾聲,心裏也很難受,得知真相之後,他跟林葉就有些後悔當初在醫院裏,在沈言非傷勢嚴重的時候跟他說了那麽多紮心的話,其實之前想找機會跟他道個歉,可是還未付諸行為,就遇到了今天的事情。
沈非像是能猜到他心中的想法,回過頭輕輕沖他點了點頭,示意他都明白,他不在意。
可他越是顯得雲淡風輕,老兩口就越是覺得內疚,心口像是塞滿了棉花,剛準備喊他,卻見他快走幾步,已經消失在走廊。
……
手術室內,沈言非已經換上了病號服,睜開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頭頂的燈亮的晃眼,四周四處飄蕩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不太喜歡這種味道,總讓人覺得生冷和苦痛,有一種冷寂和蕭索味。
可與他的鎮定不太一樣,走廊上來來去去地都是穿着藍色手術服的醫生和護士,從他們的臉上都能看出蘇予航情況的危急和緊迫。
林奕維站在他身邊,金屬框眼睛中眸色沉沉,和他做最後的術前談話。
“确定要為病人捐獻腎髒嗎?”
“确定。”沈言非烏木般的眸子望向白色的牆面,知道這是醫院規定的例行談話,回答地簡單又篤定,只想快點走完程序。
林奕維點點頭,明白他的意思,又問了最後一個問t題:“手術需要通知家屬嗎?你可以留下家屬的姓名和電話,由醫院的工作人員……”
“不用了,謝謝”,他淡漠地拒絕:“我沒有家屬,唯一的親人是阿笙,她已經知道了,不用通知。”
林奕維握手的筆一頓,眸色詫異地望了他一眼,沒想到他竟然會是這樣的家庭。
“對不起,是我冒昧了。”意識到不對,他連忙道歉。
“沒關系”,沈言非毫不在意:“不說這些了,繼續吧。”
林奕維點了點頭,合上手上的文件夾,聲音冷靜:“确認完了,一會會讓麻醉師先給你打麻藥,在此之前,如果你覺得後悔了,随時可以叫停,但是麻藥打了之後,就沒有反悔的機會了,明白嗎?”
話音落,沈言非幾乎想都沒想:“開始吧。”
林奕維了然,也沒有再多言,轉身跟麻醉師和主刀醫生交代了幾句,準備開始手術。
等待過程不算長,可一個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面對未知的風險,心裏總是有幾分忐忑,不知不覺間忽然想起沈家敗落、父親去世那一年,他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一夕之間變成了四處流竄的躲債人,那些人侵占了他的家産,害得他父親锒铛入獄,還故意給他安上了這輩子仿佛都還不清的債務,找了一堆催債人四處對他圍追堵截。
那時候又恐懼又難受,就像現在一樣,對未來感覺到迷茫,不知道将來又會有什麽未知的厄運在等着他。
也就是在那段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他第一次來到清雅中學,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學校,遇到了像滿月一般燦爛皎潔的女孩。
他從來沒告訴過她,從見到的第一眼就已經開始心動,只是那時候秦姨告誡他,以他那時候慘淡的身份,是沒有辦法跟她在一起的。
他懂得的,于是收起了喜歡,遠遠地看着,保持着适當的距離,當然,偶爾也會在一個人的時候悄悄想,要是她也能喜歡自己,該多好。
沒想到,多年之後願望成真,她真的又來到了他身邊,更沒想到,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又将她推遠。
人最難過的,不是從未擁有,而是擁有過又輕易失去了,回憶中最痛苦的莫過于,他曾經擁有過月亮。
下一秒,眼前又出現了他進手術室之前,她哭倒在地的模樣,一瞬間,他好像沒那麽忐忑了,他這才察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瞬息萬變的世界變成了只有兩個簡單的界面,她愛着他,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不愛他,他活着好像也就失去了意義。所以,能再一次的得到她的關心和在意,能永永遠遠抓住她的心,讓她記住自己永遠不忘記,哪怕是死在手術室裏,都是值得的。
這一刻,他整顆心都安靜下來,靜靜地等着麻醉後陷入沉睡。
一旁的麻醉師也做好了準備,剛向這邊走來時,門外響起一陣“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
林奕維有些不爽地皺了皺眉頭,手術室裏操作細致又精密,容不得一點錯誤,差之毫厘失之千裏,每個進入手術室的醫護都會盡力保持安靜和鎮定,究竟是誰這麽急切?剛準備去問,一旁地護士已經急匆匆地走到他身旁,遞上手機:“林教授,院長電話。”
“嗯?”林奕維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手術室裏已經全面做過消毒,這時候接電話免不了又要重新走一遍流程,如果消息有誤,會嚴重耽誤病人的時間。
可眼前護士表情焦急嚴肅,不像是在開玩笑,于是他只好拿起還亮着的電話:“喂?”
“林教授”,電話裏傳來江城醫院院長熟悉的聲音:“已經找到匹配的腎源了,手術終止。”
他握着手機,怔了片刻,搖搖頭否認:“不可能,在這之前我已經在周邊都問過一遍,不會有的,這消息有誤。”
如果真的有腎源,他早就弄過來了,就沒有後面讓沈言非配型的事了。
院長被否認也不生氣,耐心地跟他解釋:“公立醫院确實是沒有了,但是江城私立醫院剛剛有位死者簽訂了遺體捐贈,那邊的主任袁京聽到沈先生的消息,立即進行配型,沒想到配型成功,剛好可以移植。”
聽到這個消息,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走到沈言非身邊,看着躺在手術臺上臉色蒼白五官卻依舊鋒利耀眼的男人,低下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起來吧,沒事了。”
沈言非愣了一下,不清楚是什麽情況,沉着聲音:“怎麽了?”
林奕維推了推鼻梁上的金屬框眼鏡:“你朋友找到可以配型的腎源,你可以起來了。”
他一邊說着,旁邊的麻醉師和護士也都開始收拾東西,沈言非這才感覺到他并非是在開玩笑。
想起剛剛接到需要腎源的消息,他就和孫助理交代了一聲,叫人去找,沒想到找到袁京那裏,事情居然成了。
護士和麻醉師收拾完東西,很快離開了手術室,留下沈言非一個人一臉懵逼。
突然不用做手術了,一瞬間他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好了”,林奕維看着他,伸手指了指前方:“沿着這條道就可以出去了,路上注意不要誤進別的手術室。”
“你先出去吧,我換身衣服再出去。”
“好”,沈言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卻覺得整個人有點恍惚,今天一天,經歷了太多轉折和起起落落,讓他有一瞬間分不清現實和真假。
迷迷糊糊走了一路,很快就順利地走出了手術室,來到了手術室前的等候廳。
晚上10點,醫院裏原有的熙熙攘攘已經撤離,空蕩蕩地大廳裏現在只剩下蘇予笙一家還在焦急等着。
沈言非一路往前走,在離大廳還有幾步距離的時候,他隐約聽到蘇予笙的聲音,一瞬間渾渾噩噩的神經一瞬間被幻想,他想快走幾步,立即走到她身邊去擁抱她。
可剛跨出一步,卻又有些猶豫了,開始有些懷疑之前她對他表現出來的在意,是不是因為他要去救蘇予航,也只有他能救蘇予航,她才肯給好臉色?
現在腎源問題已經解決,她已經不需要他了,是不是馬上又會恢複到之前的冷漠?
如果是之前,他也許能忍受,可是今天他重新感受到了她的關心和在意,感受到擁她入懷的溫暖,和擁抱之間彼此熱烈的心跳。
再一次感覺到久違的溫暖,他恨不得将她整個人都揉進懷裏再也不放開,又怎麽能忍受她的冷漠?
想到這,他徹底猶豫了,甚至開始退縮,想着要不就不要靠近吧,不靠近就不會看到她冷漠的沒有溫度的眼睛,留住最後一次擁抱的暖意。
他喉結動了動,剛要轉身離開,一旁經過的年輕護士卻認出了他:“沈先生?”
他沉默看過去,對方卻一臉驚喜:“哇,真的是您,我是您的粉絲,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裏碰到您!”
沈言非點了點頭示意,剛準備離開,旁邊的大廳卻突然傳出一聲熟悉的女聲:“言非?!”
他詫異回頭,卻看到大廳裏穿着一身白色羊絨大衣的蘇予笙像只兔子一樣,睜着杏仁般圓圓的眼睛,忽然不過一切地向他這邊奔了過來,長長的黑發在後面揚起好看的弧度。
他不明就裏,剛準備問她要做什麽,就看到直直沖過來,一把抱住自己,巨大的沖擊力帶着他向後仰,他卻手臂暗自使力,不動聲色地穩穩接住了她。
熟悉的山茶花的香味幽幽襲來,讓他有些恍惚,他們之間,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麽激烈的擁抱,一切來的太突然,他怔了好幾秒,才發現她的眼睛是紅的。
“明明出來了,為什麽不過來?”擁抱過後,她從他的懷裏擡起頭,仰着臉問他。
沈言非沉默,烏木般的眸子閃過複雜神色,他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因為害怕看到她的冷漠态度,所以不敢靠近?
想完,才意識到,她剛剛撲過來的樣子似乎并不算冷漠。
“你沒事就好”,見他不回答,她睫毛抖了抖,幾乎又要哭出來,眼睛一遍遍在他身上看,反反複複念了好幾遍沒事就好”。
“對不起,我沒有幫到予航。”他想了想,才悶悶開口。
蘇予笙看了他一眼,嘆息道:“沈言非,小航在我心裏重要,你在t我心裏也重要,現在不是扮英雄的時候,不是非要用你的命去換小航的命,現在腎源已經有了,皆大歡喜不是嗎”
沈言非一愣,憋在心裏許久的話,突然說出了口:“我以為我對予航來說沒有用,你就不會再理我了。”
蘇予笙怔了怔,突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竟然會給他這種印象,得不到好處,就把他一腳踢開,不榨幹他身上最後一滴剩餘價值,都不會罷休。
不光蘇予笙在想,沈言非自己也在想,究竟為什麽會這樣,左思右想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太害怕她離開,就想着用感情栓不住就用物質栓,她總有用得着自己的時候。
就不斷地像孔雀開屏一樣展示自己的價值,期望她能多在意自己一點。
“我沒你想的那麽冷漠無情,用完人就一腳踹掉”,她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最後才抿了抿唇角看着他:“醫生剛剛說了,腎源合适,送的及時,小航預計很快就能脫離危險期。”
“真的嗎?”沈言非挑眉,心裏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難怪他看蘇予笙狀态好了不少,原來真的有轉機。
太好了,這真是糟糕的一天裏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唇角彎了彎,伸手一把将她攬進懷裏,仿佛經過一場巨大的災難,兩人劫後餘生,緊緊地相擁慶祝,蘇予笙揚起臉,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一臉,溫熱的液體順着她的臉頰流到沈言非胸前的衣服上,很快襯衣沾濕了一片,他卻不想去擦,任憑她的眼淚打濕他的衣服,對這場劫後餘生的擁抱才有更真切的感觸。
沒人注意到的角落,林奕維不知不覺也來到了大廳,他去手術室裏看了一圈,剛剛換了衣服,想過來安慰一下蘇予笙,走過來,才看到她和沈言非兩個人抱在一起的畫面。
她正趴在他的懷裏哭,慶幸自己的弟弟得救了,慶幸命運只是跟他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并沒有真的要下狠手去懲罰。
一旁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緊緊抱着她,伸手在她背後輕輕拍着,小心安撫,小心翼翼地姿态仿佛她是一個易碎的花瓶,只能輕輕捧在手心。
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抿了抿唇,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