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062 “別死
第62章 062 “別死。”
素手執筆, 筆墨勾畫間,一句句告誡之言呈現宣紙。
濯雲好奇地看向窗邊。
日頭打西邊出來了,自從除夕那夜後, 郡主和長公子不再針鋒相對,長公子開始隔三差五留宿雲山閣,郡主也不再趕人,二人像一對新婚夫妻。
變化遠不止于此。
長公子冷厲目光日漸溫和, 如墨雲之下透出的曦光。
郡主呢,就更古怪了。
性情不再飄忽,頭幾天日漸暴躁, 後來竟一反常态地勤勉起來, 日日坐在窗邊抄寫經文。
譬如此刻便是。
神色寧靜,一襲素雅的白裙,額間一點神聖朱砂痣。
真如不染七情六欲的神女。
“淫心不除, 塵不可出;縱有多智, 禪定現前。”
“如不斷淫, 必落魔道。”
又落下一行字。
洛雲姝眉間越發沉靜,一顆躁動的也得到了淨化。
如果沒有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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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兒。”
只能勉強評價為“可看”的字跡上多出了扭曲的一筆, 徹底不堪入目了,洛雲姝卻不見絲毫愠色, 端坐桌前, 當真像一樽瓷白的觀音像。
一聲低笑在身側響起。
“字真醜。”
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但,士可忍孰不可忍!
洛雲姝“啪”一下用力将狼毫筆拍在書案上, 好容易維持的端莊随着這一摔筆的動作徹底裂成碎片。
瓷觀音的外殼碎裂, 只剩一只眸中燃着怒火,目露殺氣的桃花妖。
“姬、君、淩。”
洛雲姝倏地立起,但姬君淩實在太過高挑, 負着手悠閑地立在她跟前,眼底藏着興致盎然的笑意。
“怎了?”
高挑身形給了他天生的從容,倒顯得她是在猛虎跟前舞動的幼蛇。
洛雲姝坐下來,咬着後槽牙幽幽道:“別太過分。”
“怪我,出言不遜。”
姬君淩淡然的腔調裏只有一星半點的恭敬,他在她身後俯下身,抽去被寫壞的宣紙扔去,攤開一張新的,再握着她的手一道執筆。
“您恐怕還不知道,晚輩尚未棄文從武之時,也曾‘一字千金’。”
賣弄。
洛雲姝敷衍地“哦”了一聲。
他開始帶着她的手,像教小孩子習字那般,帶着她勾畫。
是方才她寫的那行佛經。
但此刻他溫熱的氣息噴在耳邊,吹得人心不在焉,身子也發軟,想起昨夜藏書閣裏的瘋狂。
這由他握着她手寫出的佛經尤其刺眼,每一個字都像馬上要張開口,陰陽怪氣地嘲諷她意志不堅定。
那行字又亂了,兩個人也寫着寫着寫到了榻上。
對這種不需要給任何承諾的狀态,洛雲姝還算滿意,偶爾也會忍不住調侃姬君淩:“你就不怕那些古板的族老知道你常流連山莊,讓你到姬家列祖列宗面前反省?”
姬君淩點了點她肩頭:“他們的規矩只能壓制可壓制之人,姬家本是書香門第,多出文臣,我的大司馬之位雖離不開姬家栽培,但軍功和兵馬卻是我這些年親自打下來的。”
“狂的你。”調笑雖調笑,洛雲姝也不得不承認。
他有狂妄的本錢。
然而話音方落,聽到外面似有人聲,洛雲姝本未多想,季城匆匆在外叩門:“長公子!”
姬君淩稍凝了眸。
洛雲姝亦倏然從他身上爬起,撩過外袍披在身上。
季城跟了姬君淩多年,素來沉穩,便是天塌下來也能保留表面鎮定。不像此刻,嗓音發顫,步伐淩亂,聽着還險被臺階絆住——
出事了。
且還是不小的事。
姬君淩套好衣衫,大步邁了出去,自兩人和好後,他在山莊與部下議事都鮮少避開洛雲姝。但這一次,他去到外間,剛開頭,察覺季城的神色不對,又道:“出去再說。”
又折返給洛雲姝蓋上被:“朝中事罷了,你好生休息。”
山莊的正廳。
這處山莊本是百年前戰亂時姬家族人避禍之處,此處正廳在最初時是祠堂,後來姬家複起,舉族搬遷至洛城,此處便也荒廢了。
來的是幾位德高望重的族老,都是文人出身,面對姬君淩這位氣勢淩人的武将後生,不免氣勢弱了一截,又畏懼他手上兵權,與當年處置姬召郢時相比,堪稱好聲好氣,一撥人負責唱紅臉,一撥人唱白臉。
“是術士蠱惑皇帝!郡主即便是苗疆聖女,也是肉體凡胎,她的血又怎能讓聖上痊愈!”
這樣的話,連三歲孩童都不信。但病重之人誰不想博取一線生機,陛下信就夠了!再者,即便陛下不信,那些想扳倒姬家分口肥肉的世家又豈會放過為難姬家的良機!”
“這、這,看來此次,是沖着整個姬家而來啊!”
……
幾個老胡子你一眼我一語,最終一致道:“子禦,你與郡主那些事,并非我等不知。但郡主多年前便與二郎和離,即便此事傷風敗俗,我們幾個老頭子念在你自幼孤苦的份上,也就睜一只眼閉眼任你去了。可此次涉及姬家,便不能意氣用事,若郡主不入宮,恐怕接下來便是彈劾你敗壞綱常了。
“最好還是郡主入宮為陛下獻藥引,以堵住悠悠衆口。”
姬君淩姿态恭敬,話卻露銳利:“你們的意思是,要借她的命來換我不受朝臣诟病?”
族老急了:“只取些血,如何就要了郡主的命?倘若郡主不去,姬家落敗,你被衆臣攻讦,一苗疆女子,焉能在中原安穩度日?”
姬君淩不與他們廢話,只冷淡道:“我自會處置,季城,山上風涼,送衆族老回去。”
季城上前,邊送客邊寬慰:“長公子行事素有分寸,諸位族老不必擔憂,只需穩住姬家內部。”
衆族老一想也是,他們是一時心急了,子禦這孩子自幼果斷,不會因私情誤了姬家前程。
随後姬君淩吩咐部下相關事宜,又給趙沉去了一封急信。
這才回到雲山閣。
洛雲姝正在桌案前提筆習字,他經過都不曾察覺。
他走近了,輕輕擁住她。
“又在自欺欺人?”
洛雲姝把那一行勸人戒'色的箴言寫完,莞爾道:“不,現在你比我更需要這句話。”
姬君淩稍一頓,那雙桃花眼底澄淨,有着洞穿一切的沉靜,似吹散旖旎的清風,這些時日的纏綿在這份冷靜面前有被吹散之兆。
他有須臾失神,篤定道:“我不需要這些話,你再忍一忍。”
洛雲姝含着笑,不大正經:“怎麽個忍法。只要我去送幾滴血,就能換一年半載的安穩麽?”
她唇瓣笑意溫柔,和平日纏綿過後的散漫很像。
含情目凝着他,又頗善解人意地柔聲說:“我總算明白姬忽死前對你說的話是何意了。想必此事是他的手筆,他在讓你面臨取舍。”
姬君淩擁住她,沉聲道:“我知道,但我不會。”
洛雲姝也擁住他,輕道:“其實……不必如此。以你的權勢雖有其餘法子壓下此事,但明明我去送幾滴血就可以解決的事,為何要大費周章?姬忽只是想讓我看到你的糾結,但有一點他想錯了,我不會讓你有糾結的機會——當然,不全是為了你。總之,橫豎不過是幾滴血,有你在,諒他們也不敢對我如何。”
她無比堅定,和他相擁時像對彼此扶持的年輕夫妻。
世家間的聯姻讓“妻子”這個原本最純粹的身份,也有了似是工具的意味,妻子是撫育兒女的人,是助男子穩住後宅的杖。
但他想娶洛雲姝,并非是想要一個相互扶持的女子。他僅是想讓她做他的妻子。不需要以這樣的妻子,也從未想讓她添上這些意義。
她只需做她自己就好。
姬君淩笑了:“父親果真好算計,若我不想讓你去,就得用更大的代價解決此事。若讓你送幾滴血,是可以平息風波,但這次是幾滴血,下次會不會是一塊肉、一條命——即便我不會如此對你,你就不會心生擔憂?”
“姝兒。”
他又開始親昵地喚她,但沒有多數時候的逗弄意味。
洛雲姝清楚地聽到他說——
“你會。你只是看似散漫膽大,其實比誰都謹慎。”姬君淩只說了一半,她或許不喜歡被他看穿。
于是他省下了後面的兩句——
看似無情,也最有情,也正因此才越吝啬回應他的情意。
洛雲姝的确不喜歡被看穿的滋味,索性直言不諱。
“是,我會擔心。”
她又鄭重說:“但相比無意義的擔心,我更想解決這件事,并非是試探,而是出于真心不想讓你因為我有麻煩——當然,即便給了血,他們也可能會說我血裏有毒,給你我安一個合謀弑君的罪名,但……我想你會有辦法的,
“我的意思是,無論你需要我怎麽幫你,我都會配合。”
她助他,也是在自力更生。
姬君淩兀自笑了。
他将洛雲姝按回椅上,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我說讓你再忍一忍,并非是讓你助我了結此事。
“你唯一需要忍耐的事,只有‘等我回來’這一件。”
他在她額上一吻,如在信上蓋上印章,溫和但不允反駁。
洛雲姝錯愕道:“你瘋了?”
明明可以讓她也去,她會用毒,可以自保,也可以幫他。
為何他這次如此固執?
姬君淩道:“我沒有瘋,我只是不想走上和父親一樣的路。”
任何像姬忽的跡象都不能有。
他強硬地讓她留下來,甚至搬出了姬月恒的毒:“阿九的毒已解到最後關頭,你暫且不能離開山莊。況且,你在周圍我反而放不開。”
攔不住他,洛雲姝追了上來,想說什麽,又不知說些什麽才讓彼此安心,塞給他一個瓷瓶:“這是護心丹,可以在中毒或受傷時護住心脈。”
姬君淩收下了。
“就沒有別的話,姝兒?”
這聲“姝兒”和他眉梢挑起的弧度一樣,帶着逗弄。
洛雲姝白了他一眼。
“別死。”
“也算情話。”姬君淩見好就收,出了雲山閣,來到了九弟的院中。
姬月恒早已知曉,不解地看着長兄,仿佛在看一個陌生的人。但他不曾多勸,只輕叩着輪椅的扶手,桃花目沉郁:“我自有手段對付族中那些老古板,倒是長兄,可別死了。”
兄弟兩習慣了如此相處。
他像他的母親,念及這一點,姬君淩縱容了九弟。他淡然地遞出玉令:“山莊及族中之事交由你照看,當然,你若能趁機奪權,亦無不可。”
交付過洛川之事,姬君淩前往上京,見到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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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面,太子裴玄下意識去尋他身後,只見到幾個部下,不免訝異:“郡主不曾一道前來?”
姬君淩微蹙起眉心:“此事是沖殿下與臣而來,與她無關。”
太子壓下思量,說起朝中事:“孤查過,這事與老二有關,他不知從何得知苗疆聖女的血可作為藥引,又見子禦與孤政見一致,讓術士撺掇父皇。”
“父皇近年四處求仙問藥,恐怕輕易不會放過此次機會。”
随即又問姬君淩,他們君臣二人該如何聯手度過這一次的劫難。
“劫難?”
姬君淩沒有立即回答,反而意味深長地念着這兩個字,問裴玄:“這難道不是殿下的機會?”
裴玄目光一震:“這——”
一個猶豫的這字尚未說完,太子一咬牙,顯出身為儲君的決然:“術士誤國,父皇病重,受術士蠱惑,孤身為皇子,理應清君側!”
只是商議過正事後,裴玄仍舊忍不住悄聲問道:“子禦,你就那樣舍不得那位郡主?”
姬君淩面上依舊是無情無欲的冷然,只道:“苗疆聖女的血引不過是一個幌子,既然只是幌子,哪個女子不可以充當她,何必多此一舉?”
裴玄沒再多說。
既然決定了要清君側,即便那位郡主前來也只是走過場。
尋個女子假扮也一樣。
只是他沒想到,姬君淩竟珍重那女子到了哪怕是走個過場的驚吓都不願意讓她受一受的地步。
他看着年輕權臣決然的背影,眸中思量之意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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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中風起雲湧,雲昭山莊則安靜如常。與往日不同在于,從前是其餘人擔憂,洛雲姝無憂無慮。
而這次其餘人篤信姬君淩能将此事壓下,洛雲姝不安。
她素來懶散,不睡到日上三竿就覺得對不起自己那一床錦被。
可今日五更天,她就醒了。
夢中揪心的痛意遲遲不散去,延伸到了夢境之外。
洛雲姝飲了杯茶水,倒頭欲繼續睡下,然而一閉上眼,就看到姬君淩渾身是血,胸口被長劍穿過,捅出血淋淋的窟窿,鮮血從中汨汨湧出。
那雙鳳眸眼尾沾上了血,他凝着她,目光灼灼,喑啞的聲音不再充滿侵略性,而只有偏執篤定的情愫。
他問她:“你可愛我?”
血從他腳下流下,似一條蜿蜒的長蛇,順着她的裙角攀上來,很快便将她的白裙染紅了。
心口被空蕩的感覺浸染。
洛雲姝接住他倒下的高挑身形,愛字說不出口,只有越來越多的慌亂:“我……你別死!”
青年仰起清俊的面龐。
清冷鳳眸被血光和火光染上了暖意,他在等她回應。
洛雲姝不錯眼地看他:“姬君淩,我,我是愛……”
她方喚出他的名字,他期待已久的“愛”字剛要出口。鳳眸倏地陰仄,姬君淩竟變成了姬忽的模樣。
“啊——”
洛雲姝厭惡地松開手。
姬忽倒在地上,痛快地笑着:“哈……晚了,雲兒,我殺了他,我殺了他,你再也不能愛他了!
“你再也,不能愛他了……”
洛雲姝被吓醒了。
她回憶着夢裏逼真的畫畫和綿綿無盡的哀傷,手竟不住地在抖。
“上京來消息了!”
濯雲急促的腳步聲踏破黎明的沉寂,洛雲姝衣衫都未穿,赤着腳奔出內室抓住濯雲的手。
“是什……”
窺見濯雲震驚的目光,她的話滞了在舌尖,突然不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