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隐秘的興奮
第21章 021 隐秘的興奮。
剛歸位的思緒又有亂掉的趨勢, 洛雲姝渾身僵硬,想推開他,又因還未徹底穩住身形而不敢放。
她低頭, 姬君淩恰好擡頭。
明明都未說話,但她清楚,他必然也想到那一夜。
也知道她同樣在想。
洛雲姝偏過頭不再與他對視:“你放我下來吧……”
姬君淩有瞬息的遲疑,清醒地知道這不是時候, 圈在洛雲姝腰間的手緊了又松,将她穩穩地放在地上。
洛雲姝無暇多想,拉住一對老夫婦:“二位可曾見過兩個小孩子, 一個八歲、眉心有痣的小郎君, 一個六歲的穿紅衣的小女郎。”
老婦想了想:“片刻前才在集市上見過,不過只有小公子一人,那孩子生得極其俊秀, 想不留意也難!”
洛雲姝連聲道謝。
她匆匆往集市的方向去, 姬君淩亦跟上, 老翁感慨:“瞧瞧這年輕的郎君女郎真是恩愛,瞧着還有些拘謹呢, 想來是剛成婚吧……”
老婦嗔道:“糊塗老頭子!方才那小公子眉心的痣和這位夫人一樣,一看就是年輕小兩口的孩子!”
姬君淩步子慢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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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太小, 道路蜿蜒難走, 且還狹窄,等趕到集市, 已過去一盞茶的功夫, 前方一處巷子附近人聲嘈雜,行人三三兩兩圍作一團,有人面露驚恐, 有人關切,但都不敢上前。
“他、他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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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孩子,少點事!回家給我好好念書!”
“這孩子怎跟中邪了似的……”
刺耳的話紮入心口,洛雲姝露出少有的戾氣,冷冷掃了那些譏笑的人一眼,撥開人群:“阿九!”
阿九縮在牆角,白袍被污泥沾染,玉冠歪歪斜斜,雪白小臉上帶着輕微擦傷,前所未有的狼狽。
他死死按着一只野性不馴的惡狗,兩只細瘦的小手并用,狠命捂住那只狗的嘴巴,口中亦咬着惡狗的身子,嘴角滲出血來,不知是他的,還是惡狗的。阿九用力渾身的力氣抵禦着那只狗,惡狗雖瘦小,卻戾氣十足,爪子不斷抓撓他。小小的孩子不住發抖,漆黑眼眸失去理智,只剩下絕望的戾氣。
洛雲姝要上前扒開那只惡狗,姬君淩及時握住她胳膊。
他什麽未說,大步上前将狗按住,洛雲姝趁機上前,緊摟住不斷發抖的孩子:“沒事了,沒事了……”
安撫阿九的同時,她飛快擡頭環顧周遭,早前的不安卷土重來,她忙問阿九:“阿九,七七人呢?”
這一個名字從她口中喚出,阿九愣住了,他克制着掐住手心,身上顫抖輕了許多,眸中光彩迅速黯下。沉默幾息,他再次擡起睫,眼中一片冷寂:“她……她騙了我,讓我在此等候……但她沒回來。”
洛雲姝心又一驚。
阿九眼中的傷痛讓她思緒更亂,沒回來,莫非是被楚珣的人趁機接走了?不,楚珣極疼愛七七,不會在七七餘毒尚未完全解清的時候帶走七七。
今日堆積的不安在這一刻堵住她的心口,讓她眼前一黑。
一只有力的手從身後扶住她,姬君淩冷靜道:“其餘人應當很快趕到,你在此守着九弟,我去找人。”
剛轉身,又回過頭:“您一人照顧九弟,可以麽?”
洛雲姝忙點頭,催促他:“我無礙,你快去找一找七七!”
姬君淩走了,不一會,跟在他們後方的仆從和暗衛也都趕上來了,洛雲姝只留一人護送她和阿九回山莊,将其餘人都派去尋找七七。
一路上,阿九神智不清,口中一直念叨着:“騙子,小騙子……”
她問不出什麽,只好先帶他回山莊,壓制他的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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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山閣前,洛雲姝正來回踱步,阿九昏迷着,她不便走開,但七七遲遲找不到,不安如陰雲越積越重。
一行人循着山道走上來了,洛雲姝看到一道熟悉的高挑身影,茫然的目光有了焦距,她忘了別的,大步走向姬君淩,抓住他的手,急切詢問:“怎麽樣,七七可有消息?”
姬君淩竟沒說話。
頓了頓,他才淡道:“不曾。晚輩已命人調兵尋找。”
他态度異常恭敬疏離,和帶她下山前不大一樣,且還低眸看着她扶住他胳膊站穩的手若有所思。
洛雲姝回過神,周圍有仆從,她如此的确越禮,又忍不住腹诽着這人私下對她動手動腳,毫無晚輩的敬重,人前也知道要愛惜自己的名聲。
嗤,真裝。
餘光一掃,看到後方正和暗衛說話的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是姬忽。
前夫就在邊上,而她因為過于擔心七七的下落,竟不曾留意。按照中原人的禮教,平日哪怕她有東西要遞給姬君淩,也應經由姬忽之手。
她後退一步,朝姬君淩客套颔首,而後走向姬忽。
姬忽看着洛雲姝朝自己走來,明知她是太慌了,但她和他的長子并肩而立的一幕仍讓他泛上淡淡燥意。
周武留意到了主君微妙的情緒波動,暗道不大妙。
可不得不說,郡主雖曾是長公子的繼母,又比長公子大幾歲,這一對年輕男女立在一處,兩人都生得仙姿玉貌,介于熟稔和生疏之間的氛圍,乍看像是尋新婚夫君拿主意的妻子……
分明也沒有離太近,就是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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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走入雲山閣中。
阿九剛醒,正望着窗臺上雪人發呆。是七七捏來送給她的。
在洛雲姝看來,阿九的心思比七七更深沉,性子也偏執。
七七剛來時,她便擔心他将七七視為仇敵,直到他們關系好轉,才敢徹底放心。聽聞他們溜下山,她第一反應竟是,會不會是阿九故意為之?
此刻看着阿九茫然的目光,洛雲姝明白她誤會了他。
但姬忽卻不這麽認為。
他走到幼子面前,溫雅的嗓音微冷:“阿九,七七如何丢的?”
阿九看着手上的抓痕,低道:“我們碰到了幾個孩子,他們放狗追我,七七拉着我一直跑、一直跑,總算擺脫惡犬。後來她說,她想吃糖人,讓我抱着貍奴在原地等她回來。”
姬忽聽出些許的不對勁,語氣微冷:“阿九你比七七大,按理你應照顧妹妹,替她去買。”
阿九慢慢地擡眼看他。
爹爹是除了阿娘之外最溫柔的人——除了他五歲時躲在樹後偶然撞見他親手殺了他身邊心腹的那次,爹爹一直很溫和,也很疼他。
但他又清楚地看到爹爹眼底的質疑,還有其餘他說不上來的情緒……書上似乎說了,這是忌憚?
和上次張叟受傷時一樣。
但他也不想發病,不想當怪物,更不想七七不回來。
爹爹也開始嫌棄他。
不對,他一直都嫌棄他,不然昨日也不會和阿娘說想要一個女兒。
他聽到了的。
阿九許久沒回答姬忽,長久的遲疑在姬忽看來實在是可疑。
阿九自三歲他阿娘離開起,就對身邊人和事生出近乎偏執的占有欲,他不在意的仆從,一旦問候了其他孩子,他也會不悅。自幼患得患失,後來又中了毒,偏執也情有可原。
即便他放走七七,姬忽也不忍責備。是阿九冷血、毫無畏懼、甚至挑釁的目光刺痛了他。
這孩子實在太像他。
他希望他別走他的老路,長成重情重義的孩子,哪怕不思進取。
但這只是揣測,姬忽更懷疑是長子在暗處推波助瀾。
或許是阮氏落入了長子手中,告知他幾年前的真相。長子則用阮氏的下落誘他将精銳調離山莊,趁機讓兩個小家夥溜出山莊,從而帶走七七。
姬忽存着些許試探,刻意冷下臉,當着長子的面低聲斥責阿九:“七七視你為兄長,你卻不知照顧她,如今連她走丢,你絲毫不曾波動,是否有違夫子素日所授情義忠孝?”
爹爹從不曾這樣對他說話,更不會說他不忠不孝、無情無義。
阿九掀起鴉睫,漆黑瞳仁幽冷:“爹爹懷疑是我讓七七走丢。既然您懷疑,就當是我做的。”
八歲的孩子仍顯稚嫩,瘦弱的脊背挺直,一身反骨畢現。
一旁姬君淩稍顯訝異。
他印象中,九弟乖順安靜,父親也正是因此才會偏愛他。
九弟失去父親的偏袒對他來說原本是好事,但餘光看到後方的白色身影,姬君淩先她一步邁開步,手按在幼弟的頭頂:“父親素來疼你,并非懷疑,只是希望你提供線索便于尋人。”
不想被長兄取笑,阿九別過臉去。可他也不知道七七到底在哪,茫然重複着:“我給她玉,讓她去換糖葫蘆……但她沒回來,她騙我。”
姬忽看着長幼兩個兒子。
他這兩個兒子——長子戒心重、冷情冷性,又有野心,這點和他最像。幼子的偏執也随了他。
常言道長兄如父。阿九孱弱孤僻,姬忽一直希望兩個兒子能和平相處,等他将姬氏權勢交給長子時,長子能念在兄弟之情繼續照拂幼弟。
可此時長子安撫幼子,他竟想到洛雲姝無視他而拉住姬君淩的一幕,以及長子落下的那塊玉佩。
“長兄如父”這四個字忽然間成了紮入姬忽心口的刺。
幼子的話也戳穿他藏在父愛之下的忌憚,混着老太爺死前的詛咒一道,化作一根利刺紮進他心裏。
再在此待下去,他恐怕又會被陰霾控制情緒。姬忽冷然往外走,經過洛雲姝身側連停都未停。
這狀态和上次阿九誤傷張叟時實在是太像。不想他與阿九父子生出嫌隙,洛雲姝跟着姬忽出了門。
察覺她跟上來,姬忽在廊下止步,洛雲姝道:“此事當與阿九無關。”
但姬忽沉浸在情緒撕扯中,語氣格外疲憊:“你都說是‘應當’了,看來連你這生母都清楚他本性冷血。”
本性冷血。
洛雲姝捕捉到他疲倦語氣下的的諷意,忽然覺得姬忽很陌生。
未聽她繼續說話,姬忽略一回頭,對上她錯愕的目光,他倏然冷靜下來,不該在她面前如此的。
姬忽溫聲道:“抱歉,是我心急說錯話,不該責怪阿九。但今日七七走丢絕非偶然,我已加派人手去尋,你安心照顧好阿九,餘事不必擔憂。”
正好姬君淩出來,姬忽不再多說,吩咐暗衛:“看好郡主和九公子,再有意外你們知曉後果!”
這是要變相監視他們,洛雲姝凝眸看着姬忽離去的背影。
姬忽今日依舊一身青衫,經滿地積雪一襯,清傲如雪中竹,她記憶中的他也的确稱得上如竹君子。
可楚珣幫他收攏勢力,七七和阿九情同兄妹。他身為長輩不曾擔憂七七安危,只在意利益。
這還是她認識的姬忽麽?
洛雲姝出神地審視着姬忽,不曾留意到,前夫身後的玄衣郎君回過頭,将她的失望盡收眼底。
他斂下鳳眸,半垂的鴉睫遮住眼底耐人尋味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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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君淩與姬忽到了山門。
姬忽讓長子先回去照料府裏,自己留下帶人尋找七七。
待姬君淩的身影消失在深林間,姬忽又召來周武:“派人跟着長公子,盯緊他的一舉一動。一個時辰後,派人告訴他孩子已尋到,讓他先料理好府上事務,不必再管此事。”
姬君淩很快得知消息。
季沉将探子的話道來:“我們安插在山莊的人說看到周武領着七七姑娘回了山莊,但郎主好像對郡主母子有意見,沒讓他們見孩子,當夜就帶着孩子下了山,安置在了別處。”
姬君淩問:“确認是那孩子?”
季沉道:“探子确認過,身上髒兮兮的,眉眼和七七姑娘一個樣子,一個勁喊着要阿九哥哥。”
的确符合那個孩子作風。
姬君淩未再多問,季沉走前,他又問:“其餘的呢?”
季沉愣了愣。
那次送七七姑娘回來後,長公子突然派人在山莊安插眼線,他還以為是要留意郎主呢,眼下他問起別人,他這才想到了郡主和九公子。
但長公子為何要留意郡主?
“郎主在山莊加派了人看着郡主母子,日常起居都要盯着。郡主氣得在屋裏摔東西呢,聽說兇得很……”
側目一瞧,長公子漠然抿着的嘴角似乎有了些弧度。
季沉有了個離譜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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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君淩回到上京的同時,姬忽書房中,姬忽贊許地看向周武:“幸而你數月前就打聽過楚珣及其妻房底細,否則孩子真丢了只怕前功盡棄。”
周武也不禁感慨:“此乃天助郎主啊!誰能想到楚珣的妻子偏偏還有個孿生姐妹,那孩子只小了一歲,身量看不出多大差距,模樣七分像,生父又恰好是唯利是圖之人。”
話雖如此,姬忽卻更相信事在人為,偶爾的巧合雖令人欣悅,卻不能長期倚仗。沒有此次巧合,他也會用別的方式度過這一關。出于謹慎,他召來無九:“那孩子的事如何了?”
無九道:“前塵往事已盡忘。”
姬忽聽了回答,眉頭卻未平,無九忙問道:“郎主可是擔心楚家看出端倪?其實小的還有一個法子。”知道姬忽不喜旁人賣關子,他頓了頓,繼續道:“小的月前遇到個苗疆來的孩子,他自稱有種蠱,佐以蠱毒施用的催眠術,能讓一個人忘掉您想讓對方忘掉的記憶,并記住從前沒發生過的事。”
姬忽眉頭微擡起,問的卻是:“若用于郡主或長公子身上呢?”
無九面露難色:“此法需得對方信任施蠱人,徹底放下提防之後,小孩子天真無邪,自然好辦,可若是聰慧機敏的大人則不易。而郡主體內已有一蠱,如今又需替九公子解毒,再種蠱會傷及身子。長公子戒心重,更難。”
姬忽笑了下:“也是,這孩子連他祖父都不定信任。此事便由你去張羅,盡快弄到此蠱。”
無九連聲應下,藏起賣弄的神色:“郎主可知道那孩子是誰?”
他奇道:“那孩子名為離朱。此行來中原是為了尋找郡主,得罪了人,被小人救下,旁側敲擊得知他底細,竟是郡主的小師弟!小的還不知您是何态度,就先找借口把孩子留下了!”
姬忽眼底的笑意有了幾分實意,認可道:“你做得很好,先看着那孩子,過後我另有安排。”
說完沉默許久,問起另一件萦繞他心頭已久的事:“雲兒體質舒異,她身上的情蠱可會使她情動時認錯了人?”
這話不好答。無九斟酌着,他若一昧保證只會喪失他的信任,遂認真分析:“苗疆聖女在六歲後用毒藥和靈藥交替養體,直到九歲,從此不懼大多數蠱毒和毒物,此後才開始學蠱術。郡主八歲便被派來中原為質,三年少了一年,因而體質殊異,尋常時候不易中蠱,中了蠱就不好解。蠱到郡主身上,或許會發生改變,小的曾聽過許多年前有位聖子中了蠱,不止中母蠱人可以催發蠱毒,其至親骨肉也可以。”
無九越說,姬忽目光越冷,書房內的氛圍陡然變得寒意涔涔,察覺不妙,他趕緊找借口退下。
房中昏暗,姬忽重重靠上椅背,将洛雲姝的帕子覆在面上。
至親骨肉也可以是麽?
他倏然睜眼。
他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假若已經發生也要悉數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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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山閣中。
洛雲姝正無聊地發呆。
姬忽不知是哪根筋搭錯,竟派人監視她和阿九,還把跟了她許久的濯雲調離,換上了別的仆婢。
她發了好大一通火他都沒撤掉人,簡直太可惡了。
阿九是個孩子,姬忽不可能當真忌憚至此,只能是針對她。
大抵是在懷疑她和姬君淩。
洛雲姝揉揉額角。
真是麻煩。
“在想什麽?”
身側傳來溫和的詢問,是姬忽。洛雲姝手撐着腦袋,懶如一團半化的雪,沒好氣道:“被看得太緊,不能随意出去,除去發呆還能做什麽?”
姬忽笑了:“走吧。”
二人到園子裏散步,是之前他們遇到姬君淩的梅園。
雙雙沉默了許久,姬忽忽道:“子禦野心勃勃,一直想奪走他祖父留下的那部分權勢,此次或許是他用阮氏為餌,讓七七走丢以離間我與楚珣。”
洛雲姝拈着梅枝的手懸滞,怎麽突然說起姬君淩?
再說,七七不是已經找到了麽?那日姬忽領着七七回來,孩子一直說要找雲姨和阿九,姬忽卻不讓他們母子見七七,徑直把孩子帶走。
想起這事洛雲姝還不大高興,附和道:“這樣啊,他可真壞啊……”
姬忽琢磨着她怄氣般的語氣。
若在往日,他會認為她是在逗他,但有了無九關于蠱的話,她對姬君淩的指控就有了調情的意味。
當着他暗中與他的長子調情。
姬忽目光微暗,從她發間取下一瓣掉落的梅花:“那次在梅林你會躲到我背後,是因那塊玉佩,對麽?”
洛雲姝心跳驟亂。
果然,姬忽這種人,不會好端端和他說起他對姬君淩的忌憚。原來是懷疑她和姬君淩有私情。
她蹙了眉:“你什麽意思?”
姬忽握住她腕子,食指和中指觸上她脈搏,笑意淡而溫潤。
洛雲姝讀懂了他的眼神,他是在說:你的心跳亂了。
他這猶如暴雨将至的目光讓她無端不安,那日她曾去過溫泉池的事并不難查,又有那塊玉佩,想瞞着都難。
她決定勉為其難編一編:“懷疑我就說,別神神叨叨的!不過……你就算問我我也說不清楚,我只記得他來的那日,我剛替七七解完毒,身子弱就泡了泡溫泉,昏昏欲睡時出現了幻覺,竟夢到你來到了池邊。我想捉弄你,故意拉你下水,可你冷淡得很,說什麽讓我自重就冷着臉走了。醒來後我還以為你來過,一問濯雲才知道沒有,可也沒見到誰闖入院中,一直以為是夢呢。直到看到那塊玉我才發覺不對,可我對他又沒有那等見不得人的念頭,認錯只是一場意外,就沒放心上。”
姬忽只看着她,但沒表态。
洛雲姝轉守為攻:“難道,你希望我把他放在心上?”
姬忽驀地松開她腕子,轉而觸碰她眉心的朱砂痣:“不希望。”
洛雲姝撥開他的手,姬忽的手卻移到她的頸側,涼意入骨:“其實,我不信。至少,不全信。”
話雖如此,他周身的冷意卻散去幾分:“但我會相信你,因為你願意說謊騙我,說明你在意我。”
洛雲姝看着他,早前曾數次沉浮的猜測徹底落了實。
麻煩,姬忽真的動情了。
但她不想和他談情,她只喜歡與人交易,不喜歡談情。
且如今的姬忽心思深沉,哪怕他對她情有獨鐘,也不是什麽好事。
她目光閃了閃。
姬忽将她一閃而逝的恐懼看得真切。她看似散漫,實則細心,不可能察覺不出來他話裏的含義。
可面對他的情意,她只有恐懼。
她在厭惡他麽?
這念頭似一滴墨滴入姬忽心裏,他手放在她頸側脈搏上。
嘆息道:“你在怕我,雲兒。”
洛雲姝桃花目泛起冷。
見她在戒備,姬忽又笑了:“不必怕我,也不必用毒。即便你給我下毒,我也不會利用阿九要挾你。”他撫着她柔順的長發:“既是幻覺,不論你和他發生了什麽都形如夢境,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我會當這一切沒發生,但你若想離開,我恐怕無法答應。”
他手上很溫柔,仿佛怕唐突她,洛雲姝身子卻越發地僵硬。
姬忽在威脅她!
他從前一直謙和溫潤,事事尊重她,如今竟然在威脅她。
洛雲姝不敢置信。
如果他自始至終都是惡人,她會毫無波瀾,正因她認識的姬忽是君子,才更讓人細思極恐。
是經歷的事改變了他,還是說,他從來都是個心思深沉的人?
身側的姬忽還在等她回應,洛雲姝收斂複雜的心情,擡眸凝着姬忽,故作遺憾道:“你這世家規訓出的君子,竟栽在我這南蠻子手裏。”
她側對着他,從容似身經百戰的風月場高手,手卻忍不住揪住梅枝:“你……什麽時候開始的?”
姬忽看清了她的小動作。
她難得局促。
幽暗的眼底仿佛陰雲中照入一線光,透過她表面的從容,姬忽看到了她藏在內裏的孩子氣。讓他心動的,也正是她這分反差十足的孩子氣。
當年初見時,他以為這位苗疆少女定裙下之臣無數,後來才知曉她也和他一樣在情之一字上堪稱一竅不通,卻裝得比誰都風流慵懶。
他才想起她比他小了十二歲,乍一遇到這種情況,她難免茫然。
至少不是厭惡。
姬忽被這個念頭安撫了。
就算她是在做戲,但願意為他做戲,何嘗不是安撫?姬忽的笑容又發自內心地溫潤:“這些你不必知曉,你只需放心,我不會娶別人。”
他摘下一朵新梅,簪入她發間,溫和中藏偏執:“但我也不會再給你機會回到南疆,好好留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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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忽此番前來是因為情蠱要發作,他需得陪在洛雲姝身側。
但第二日,情蠱就已平複。
淩晨,姬忽來與洛雲姝道別,她訝道:“才留兩日就要走麽?”看到姬忽的笑,她像意識到自己太在意他,咕哝道:“……走罷,我再睡會。”
姬忽沒動,在榻邊坐下:“還記得幾年前我幫你救下的那個孩子麽?幾個月前他來了中原找你。”
洛雲姝支起身:“離朱?”
姬忽點頭:“那孩子不通中原人情世故,招惹了權貴,被人救了下來,輾轉送到我這了。”
洛雲姝半信半疑。
才八歲的孩子,哪懂人情世故?又是怎麽來的中原。
姬忽取出一物件,越過隔着紗幔,塞入洛雲姝手中:“苗疆大亂,你們的師父争權落敗,已于半年前自盡,他是在南疆被人追殺才來到中原。”
他又安撫道:“你們大可放心,在中原無人敢動你們,你們可以比在南疆活得更随心所欲。”
姬忽替她拉上床幔:“留下來,南疆已沒有你需要牽挂的東西。”
洛雲姝怔愣着。
她似是不好意思,只嗔了一聲當做回應,倒頭繼續躺下:“你的意思是那孩子一時半會到不了,我再睡會……”
姬忽笑了:“好,睡吧。”
他轉身出了內室。
人一走,洛雲姝眼底的不舍散去,沉靜得毫無波瀾。
手心是個銀質月牙吊墜,上面用苗文刻着小師弟離朱的名字。
昨日她別扭又竊喜的表現讓姬忽以為她對他也有情分,才選擇以溫和的方式呈上離朱的消息。
這是承諾,也是威脅。
洛雲姝想起師父曾養了只蜘蛛,通體潔白,卻含着劇毒。
姬忽有點像那只毒蜘蛛。
之所以說有點,是因他雖不擇手段,但未到惡毒的程度。老太爺的死或許與他有關,可他與老太爺父子隔着殺母之仇,她沒資格職責評判。
如今苗疆大亂,她不想回去沾染是非,留在姬忽身邊還能再懶上一陣,他的控制欲雖讓她厭惡,但她卻相信姬忽不會為了利益犧牲她和阿九。
至少暫時不會。
倘若某天姬忽當真為了一己私欲損及她和阿九安危……
洛雲姝慵懶的眸光微冷。
那時她不會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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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忽此番急着離去是因阮氏終于有了消息。但他回得晚了。
書房中,周武面色慘白:“我們在厲城一個別院找到她,剛要滅口,奈何湧入一幫人把人給劫走了!他們對我們有多少人早有預料,定是族中人!”
姬忽面色微寒。
上回長子稱阮氏出現在這附近,可如今他們卻在距上京城二十裏的厲城找到阮氏,他不得不再次懷疑是姬君淩早就尋到阮氏得知了真相,才要劫走七七,甚至趁着與洛雲姝下山尋找七七之時和她說了什麽。
也正因此,他才會在昨日與洛雲姝表明情意,并搬出離朱。
他是在許諾,也是在試探。
他命周武:“在山莊加派暗衛,不得讓人靠近郡主。盡快找到阮氏,不必留活口,另留意長公子。”
姬忽的命令還未傳到上京,是夜,明月高懸,京郊一處隐蔽小院中,姬君淩一身玄衣立在窗前,雖靠近燭火,眼底卻比夜色更似濃墨。
無人出聲,死一樣的寂靜,直到燈花爆出輕響,他才轉過身,垂目冷淡地看着跪着的婦人。
對上他猶如寒劍的目光,阮氏後脊攀上涼意,但也知道除了這不近人情的長公子,姬家再無人可救她。
她呈上一封信:“妾身所言句句屬實,九公子替老太爺試藥中毒一事的确是二爺所為。這是二爺身邊小厮陳大留下的,陳大的姘頭是大夫人身邊奶媽的孫女,他用孫女要挾奶媽,讓奶脈慫恿大夫人在老太爺湯藥裏下毒,過後老太爺的人問起時,再當着族衆說是大爺指使大夫人所為。”
姬君淩未接過那信。
冷淡的話語中夾帶譏诮:“就算父親用九弟的安危做賭注,你覺得以我的立場,會在意麽?”
阮氏也知道這個道理,又道:“九公子體弱又年幼,以長公子之才,日後必是下一任家主。但長公子可曾想過,虎毒尚不食子,而您自幼養在太爺膝下,二爺弑父奪權,定也忌憚年輕有為的長子。其實妾身并未有孕,消息是二爺的人透出去的,只為名正言順地搜尋妾身下落,他怕您得知真相要滅口!”
姬君淩接過證據。
阮氏又道:“長公子若是不信,大可問問九公子。”
姬君淩擡眸:“九弟?”
阮氏點頭,陷入回憶:“這件事只有我知曉,當初大爺才被定罪時,二公子不在府上,我不相信,買通了二房的灑掃婢。二爺殺陳大時,那灑掃婢就在附近,她親眼看到過後九公子悄悄從書房溜了出來,定也聽到了什麽!我本想有機會綁來九公子問一問,奈何不久後九公子突然發病傷人,被老太爺下令,送到了藥王谷養着。”
她和姬召郢放出雇賊人打算殺害郡主,再綁走九公子,沒想到失敗了,從此再無機會。
姬君淩聽罷,不曾給阮氏任何回應,命人看好她便離去。
季沉面色凝重地跟上主子,半晌不敢出聲。其實他曾有過猜測,大房淪落到如今地步,定然與郎主脫不開幹系,但沒想到,郎主不是暗中推波助瀾,而是連親上兒子都利用!
長公子自幼不得父親疼愛,如今又得知了這事,也不知作何感想。
季沉斂起無用的感慨,說起正事:“阮氏也許是為了離間您與二爺,但她既然說九公子可能知道內情。長公子,我們是不是要安排山莊的眼線探一探真僞,順勢拉攏郡主?事關重大,屬下就不信郡主不會失望!”
“失望?”
姬君淩略回過頭,玄衣融入夜色中,衣擺雖夜風輕揚,俊朗側顏經冷月映照線條冷冽利落。
他再度想起那日洛雲姝看向姬忽的複雜目光。既然她曾說他與父親很像,若父親已不能讓她信賴。
那麽——
何不選擇信他?
此念一出,随之而來的是“取代”與“替身”的聲音。
-
連日的雪終于停了。
山莊的草堂外,阿九正聽夫子講經,洛雲姝在外候着。
這位夫子是姬忽給阿九新請的,從前她請的夫子重老莊之道,姬忽換成了重儒道的父子,教他禮義仁信。
看清姬忽外表下的偏執和心機,再聽着夫子念的經,洛雲姝突然覺得好笑,姬忽這是怕阿九日後和他一樣變壞,才提前規訓兒子?
半晌後,夫子的經念完了。
洛雲姝走入內室。
阿九坐在窗邊,從前七七總跟着阿九身後打轉,每次阿九來草堂聽夫子講書,她就在窗外捏雪人。
小姑娘天生清冷,板起臉來自帶傲氣,洛雲姝記得很清楚,每當阿九常嫌那孩子盯着他看很煩,被嫌棄的七七便扮起小臉,杏眸藏着傲氣:“不給看是麽?我偏要看,還要在這擺滿雪人,讓它們也看。”
無論七七如何威脅,阿九都不理會,窗卻時刻開着。
每日他會坐在窗邊手拿着書卷發呆,七七一出現,他目光馬上落回書卷上,仿佛一直專心看書。
回想當時,洛雲姝唇角上揚,一轉眸子,眼底漫上遺憾。
如今窗邊擺放的雪人化成一灘水,沒留下半點痕跡。
七七的到來就像石子入了幽潭,驚起空寂的聲音,漾起過漣漪,熱鬧轉瞬即逝,又是無邊的沉寂。
阿九依舊坐在窗邊,心思卻從到尾都在書卷中。那個從前每日來煩他的玩伴已不會再出現。
他不會再分心,也不開心。
察覺阿娘進來,阿九瞳仁如黑曜石,安靜地看她。
洛雲姝迎上他沉寂的目光,心裏嘆了口氣,伸出手指輕點他額頭:“你小子才多大,高興些不好麽?”
阿九忽然沒頭沒尾地問她:“及冠禮,尋常都作甚麽。”
洛雲姝被兒子問住了。
她在中原待了十多年,自然清楚及冠禮要作甚麽。
阿九定是聽說他長兄不久後要行冠禮,才會突然關心此事。
她垂下眸看向阿九,日光從窗戶斜照入,小少年病弱蒼白,面頰被照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時可能消失。
他如今八歲,不知十二年後的阿九是什麽模樣?毒是否能解清,能不能和其餘世家公子一樣前程似錦。
洛雲姝也說不準。
從她短暫的沉默中,阿九讀到了擔憂,他很想問阿娘一句話。可看到阿娘眼裏擔憂,他最終沒有開口。
暮時,洛雲姝給阿九又服了一次藥,去了溫泉池解乏。
不是上回遇到姬君淩的池子,倒不是她對那池子有陰影,而是那處池子今日落了東西進去,水質不大幹淨,只能往這一處來。長裙委地,洛雲姝換上泡溫泉所穿綢衣,足尖剛探入水中,樹影後掠過涼風,洛雲姝警覺回頭。
怔愣的須臾,玄衣青年動了,他大步朝她走來,意識到是真的,洛雲姝愕然後退,一個不慎腳下打滑。
險些墜入池中之際,又被一雙手攔腰撈了過去,洛雲姝下意識要驚呼,嘴巴被他從身後捂住。
姬君淩身上冷香環過來,疏離如冷玉相擊的聲音貼着耳際。
“別出聲。”
溫泉池邊水霧缭繞氤氲,如薄紗随風輕動,霧中立着一對姿儀不凡的青年男女,如仙境中一對眷侶。
洛雲姝只穿了一層薄薄的綢衣,身後姬君淩衣衫齊整,但她仍能感受到他胸膛結實的起伏,緊緊地貼着她的後背,不僅如此……
他的手還緊緊圈着她腰肢,為了防止她掉入水中,他用了些力,五指深深嵌入她腰間的軟肉上。
而一只手則捂着她嘴巴。
這樣的姿态不止于暧昧,更有着近似于侵占的強迫感,他身上清冽的雪松熏香似蛛網纏住她,一松針一松針地,根根刺入她的肌膚上,身體接觸的地方激起微妙的戰栗感。
洛雲姝實在無法不想歪。
明知被捂着嘴無法言語,洛雲姝仍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
柔軟唇瓣吮過姬君淩的手心,溫潤潮濕的觸感絲絲縷縷漫開。
青年手掌緊了緊:“別動。”
洛雲姝無法不動彈,他深夜突然不期而至,兩人還曾在溫泉池裏有過一遭不可告人的親昵。
此刻他還鉗制着她。
洛雲姝心跳随着猜測而急劇加快,也不盡然是恐懼,還伴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隐秘興奮。
她的氣息雖着這感覺變緊。
腰肢被圈住,喘不來氣的憋悶感覺讓她心口發悶:“嗯……”
聽來暧昧的糜軟低吟讓姬君淩陡然憶起那一夜的迷亂,他舌頭探入她口中時,她也發出了同樣的低吟。
姬君淩怔了瞬移,清冷眸中染上晦暗,變得幽邃。洛雲姝看不到他的神情,隔着幾層衣物,卻能感覺到他胸膛和腹部略微收緊。
這背後可能意味着的情慾含義讓周遭的水霧變得粘稠灼人。
洛雲姝身子發軟,在他力度變輕時不自覺地回過頭。
姬君淩亦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