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01
徐缪定居古城以來有過三個艱難的早晨,有如嬰兒窮盡力氣脫出母體,一個是剛搬進小樓,收拾好咖啡館的第二天,一個是摔斷胳膊還發了高燒,頂着滿身酸痛醒來的第二天,還有一個,是發生時間介于前兩者之間,他強忍着身體的不适,把不省人事的李午昂拖回他自己的卧室的那個清晨。
甚至為了不吵醒李午昂,當時他的手肘狠撞在牆壁上,也蹲下來緊捂着胳膊,壓住了沒叫出聲。那天晚些時候,他去拿壁櫃上的玻璃罐,被顧客發現了手臂上的淤青,他也僅僅笑着解釋是起夜懶得開燈,走廊太黑,沒注意給碰着的。
到了晚上,李午昂蹲在走廊裏裝夜燈,徐缪湊過去,貼地的小燈一下就亮了,像一輪小月亮,李午昂邊檢查邊說:感應燈,以後不用摸黑找開關找半天。
那段時間氣溫很高,為了省電費,兩人洗完澡,就坐在天臺上乘涼,湖水不遠也不近,漁排的燈光在靠近山腳的水面上慢慢搖晃,從夜市傳來忽大忽小的音樂聲,李午昂煮了幾個雞蛋,剝了殼,在徐缪手臂淤青的位置來回滾動,煮雞蛋的小鍋就放在一旁,一個涼了就從裏面拿出下一個續上,徐缪把蛋黃喂給幾只貓,蛋白喂給布布。
那時李午昂不知道自己越了界,徐缪故意把前一天夜裏的事忘記了,倆高個兒擠在小沙發上,一個人的腿搭着另一個,好像僅僅只是兩位清白的好友,一起看投在牆壁上的電影,畫面上時不時飛來幾只躁動的夜蛾,也偶爾有兩只蜘蛛爬過演員的臉頰,這些昆蟲出現時,徐缪的胳膊會在李午昂手裏僵硬一會兒,等到貓咪把這些小蟲子撲走後,這股僵硬就會消失了。
深夜,貓咪在走廊上跑來跳去,小夜燈一會兒熄滅,一會兒亮起,直到李午昂出來把貓趕到樓下,徐缪房裏的翻身聲才停了,李午昂以為他睡着了,在門口站了良久方才離去,其實徐缪是坐起來,輕輕觸摸脖子後的咬痕,手上的淤青漸淡了,這裏的卻似乎沒有。天氣越來越熱,一天他洗完澡,站在浴室鏡前,泡得發皺的腳踩在濕滑的馬賽克地磚上,這之前,他躺在浴缸裏,拿着顧睿結婚當天拍的照片發了很久的呆,現在,他的眉毛、睫毛,他的每一根頭發都在往下滴水,他握着剪刀,鼓足勇氣,剪掉了那些潮濕擰巴的發梢,還有那張因水汽浸染,而有些發軟的過去的照片。
今天早上他醒來,發燒時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地烙在腦子裏,石膏板壓着他的腹腔,撒在被子上帶着涼意的日光沉重又冷漠。
他想,一會走出房門的時候,牆角邊那盞幾乎不落灰的月亮形狀的夜燈,會不會已經被拆除了?他繼續躺着,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擋住了被太陽刺疼的眼睛。
02
李午昂在店門口修摩托車,門口有個常年賣餌塊的早點攤,今天卻沒什麽生意,老板娘手叉褲兜裏看了他半天,又繞着摩托看了半天,讓李午昂起開,自己拿起扳鉗搗騰了一陣,車子才能正常點火了。
“姨,你還會這個啊?”李午昂不可思議。
老板娘擰了擰油門,在發動機的轟鳴聲裏不屑道:老娘來古城前可潇灑了,放十年前,你這種姿色的小夥子,我都不放在眼裏。
李午昂幹笑:那是啥把咱姨留這兒了?
老板娘的眼神一下格外深沉:從前我老公一直念叨風花啊,雪月啊,這輩子一定要來看看,可惜沒機會啦,後來他的病真就沒治好,他死那年,我說來這裏看看吧,我兒子一直不同意,現在他結婚了,我幹脆直接搬過來了,我沒什麽手藝,也就修個車,烤個餅……不就是破湖、破房子,擠不完的人,有什麽好看的?一開始我老這麽想,後來也就……
她突然沉默了,看着道路盡頭的湖水,波浪像個沒煩惱的小孩,在陽光下跳躍、奔跑。
她沒有繼續說,那些被她咽下去的話語李午昂可能一輩子也猜不透,又可能回過頭就會醍醐灌頂,徐缪吊着受傷的左手在沒開張的咖啡店裏像個幽靈似的游蕩,他開不了研磨機,拿了一個前天沒賣完就留着自己吃的可頌。
老板娘忽然拉回話題:“你呢?大早上修車,準備走啊。”
“……這兩天要用車。”
李午昂的回答含糊不清,她抱着手,看着他視線所達的位置,語氣耐人尋味:不修理東西的人是不會走的,車子也好,人生也好,破碎的心也好。
徐缪沒吃完的可頌被他撕成小塊兒,他走到庭院裏,去喂那些在這個季節遷回古城過冬的海鷗。
當他舉起手臂去撫摸院牆上的一只海鷗時,另一只在他的肩膀上停了下來,他也沒動,他很白,日光照拂下,像神子的雕像被籠上泛光的歐根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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