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最後一個由張行止帶隊的白天,他本來以為自己頂多等十幾分鐘湊人,誰知道等他到酒店門口的時候,左師傅的大巴是照例等在了一邊,但酒店門口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張行止當初設定三天帶隊,兩天自由行,考慮的就是只讓這幫孩子早起兩天,怎麽着還是能堅持下來的,結果現在是要造反嗎?
張行止的臉瞬間就黑了,眼看一大早的好心情要毀于一旦,藏在大巴後的學生們便帶着哄笑蜂擁出來,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面上滿是笑容,耳邊全是學生們對他喊“早上好”的聲音,饒是張行止也被他們吓了一跳,眼裏寫滿了錯愕。
王寺恒更是浮誇地對他立正稍息敬了個禮:“報告老張!19攝影二十九個人全部到齊!”
這聲音洪亮的,一看就知道晚上休息的很好。
昨天爬一整天的山,幾乎所有人都累成了狗,一回酒店恨不得倒頭就睡。
要不說得常運動才睡的好,這群夜貓子少說也有大半年沒在這麽健康的時間合眼了。
張行止是直到看見最後慢慢悠悠從大巴車後走出來的左師傅才有些回神,這惡作劇弄的,張行止有些哭笑不得:“左師傅您也跟着他們胡鬧。”
左師傅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笑道:“小孩都喜歡你嘛,小鐘今天沒來?”
張行止點頭:“他腳崴了,今天剛好一點,就沒讓他出來爬山。”
這句話說完張行止都還沒什麽感覺,是發現左師傅的表情猛然一下變得謹慎起來才覺出的不對:“怎麽了嗎?”
左師傅一舔下唇,沒有立馬回答,而是扭身沖王寺恒使了個顏色。
王寺恒立馬會意,幾個吆喝就把同學都趕到車上去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跟左師傅混這麽熟的。
對左師傅突如其來的清場行為,張行止有些不明所以:“鐘亦在家裏休息……有什麽問題嗎?”
左師傅是左右看了好幾眼,确定沒人能聽得見了,才湊近張行止小聲問:“那你阿奶呢?”
“在家。”張行止越來越看不懂了,怎麽好好的鐘亦又說起他阿奶了,“說下午再出去打麻将。”
結果自己話音剛落,左師傅就朝大腿上猛拍了一下,用更低的聲音道:“你怎麽闊以單獨放小鐘跟你阿奶在家裏!”
張行止:“?”
張行止:“為什麽不行?”
左師傅那個着急上火的啊,拉着張行止的胳膊就側過身子挨過去,兩只手在身前再次比出了上次給鐘亦做過一次的手勢,兩個大拇指對到一起道:“我看到了!”
張行止更蒙了:“……?”
張行止:“……您看見什麽了?”
左師傅整個五官都要擰巴住了,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麽跟小鐘一樣一樣的!在我這裏還裝什麽,上次我看到你們兩個在我車裏……嗯?嗯!”
最後兩聲“嗯”的時候,左師傅又把兩個大拇指對了一下,直男如張行止,這才好不容易理解過來左師傅的意思。
“你屋裏那個老太太是活神仙,小鐘看着又不是個喜歡講假話的,搞不好一哈就給你們套出來了!”左師傅真是要被這兩個小年輕急死,“你怎麽闊以放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
張行止真是沒想到左師傅連這個心都幫他們操上了,這個時候不告訴人家實情吧,又好像特別白眼狼,畢竟人家是真心關心你。
無法,張行止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後腦勺:“已經知道了。”
左師傅:“什麽?”
“咳。”張行止被他弄得都忍不住把音量降了下來,“我阿奶已經知道了,我跟鐘亦的事。”
左師傅:“?!”
左師傅:“那你還……不對,那你還敢讓小鐘跟你阿奶一起?總該不會老太太已經點頭了吧?”
張行止仔細回想了一下今天早上的情形,然後在左師傅密切關心的注視裏點下了頭:“應該算是吧。”
左師傅:“!!!!!”
左師傅當場臉上就笑開了花,拍着張行止的胳膊直道恭喜,喜慶的愣像是他們老張家明天就要辦婚宴一樣:“我就跟小鐘說了,你們屋裏老太太思想蠻先進,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闊能沒得你們想的那麽難!”
張行止有些怔愣:“您給鐘亦也說了?”
“對啊,我說了,他最開始也跟你一樣裝不知道。”左師傅樂道,“我還教他讓你幫他去搞麻草泡酒,送你屋裏老太太。”
張行止:“…………”
張行止靜默了片刻,強迫自己給人家道了謝。
鐘亦壓根提都沒跟他提過這件事,估計對左師傅,鐘亦就是面上應承下來,實際根本沒往心裏去。
明明是預料中的事,但要說張行止一點不失落那是假的。
等左師傅把孩子們拖到山下,幾乎所有人第一眼看過去都被入口處的電纜車吸引住了目光。
面對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睛,他們老張只有簡單粗暴的兩個字:“不行。”
大家頓時哀聲一片,紛紛化身善男信女,誠心請願。
“信女願三天不護膚,換老張恩典。”
“善男願三周不登游戲,換輕松上山。”
“崽種願三月不換女朋友,換纜車上山免除勞頓之災。”
王寺恒:“?”
王寺恒:“路啊?”
不過好在後來張行止說了:“下山坐。”
右道山比左道山海拔矮,才剛剛一千出頭,但爬起來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山路崎岖,樓梯又陡又窄,一排只能站一個人,班上所有孩子加上張行止,三十個人能拉成一條十多米的隊伍。
路是三座山裏最難走的路,但景也是最好的景。入眼全是蔥蔥郁郁的綠成一片,樓梯邊就是靜谧幽森的老樹深林,一幫孩子全都扶着邊上的欄杆不敢放,走的累是次要,主要還是提心吊膽。
張行止路上也不講課,就讓大家自己看,看中哪裏記哪裏,專心爬山。
被扔到隊伍最後斷後的王寺恒每間隔十分鐘就要在哪app上給張行止打一次卡,确保人員齊備。
王寺恒已經開始羨慕他們鐘老師了,抓着房路小聲逼逼道:“我現在合理懷疑鐘老師是聽了老張的預告,想躲懶才不來的,腳上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房路站在他跟李江中間:“疲勞使用估計不行,但下地走路肯定沒問題。”
李江現在就是懷疑,非常懷疑:“老張說中午就能登頂,我怎麽有點不信呢。”
但事實就是,十二點整的時候,所有人都準點待進了山頂修建出來、四層高的現代化建築裏,休閑娛樂、零食餐飲這些全都涵蓋在內,分區明晰。
下山的纜車就在附近,從樓裏往外看宛如蓬萊仙境,沉靜的森林蓊郁蔭翳,滿眼雲霧缭繞,美不勝收。
但這都不是最絕的,最絕的是竟然有人準備好了餐飲在這裏等他們。
豐盛熱乎的吃食直把孩子們驚喜的夠嗆,紛紛問老張今天怎麽突然一下待遇這麽好,要知道前兩天的午飯可都是他們自己從山下背上來的自熱飯。
張行止沒說話,是負責給大家分發配餐的工作人員給出的答案。
原來這次他們老張不單單是帶他們來采風爬山,更是受當地旅游局委托,邀請年輕人來體驗式登山。
簡單講,飯不是白給你們吃的,一會兒吃完了還得每個人憋點感想。
小姐姐笑容親昵,聲音溫柔:“到時候可能會以搶答的模式進行,建議和感想都行,前面說過的內容,後面的同學就不能重複了喔,所以大家吃飯的時候可以提前構思一下。”
全班:“???”
班上所有孩子都噎住了,辛辛苦苦爬了一上午的山,這飯怎麽說不香就不香了。
還好他們班只有二十九個人,不至于太燒腦細胞……
結果大家還沒來得及松下一口氣,老張轉頭就把場館裏的電子屏幕借來了,讓大家繼續吃,他點評一下上周交上來的課後作業。
全班:“…………”
那電子屏占了整面牆的二分之一,要在這麽大的屏幕上公開處刑放照片……
看來這飯是徹底不用吃了,都已經跑到山裏了,還一點都沒有從學校解放出來的感覺……
他們覺得還能搶救一下。
“……老張你不吃飯嗎?”
“對啊,人是鐵飯是鋼,體力再好也不能不吃飯啊。”
“就是就是,課什麽時候不能講?”
“先吃飯吧,吃完再講。”
結果,張行止:“耽誤不了多久,三兩句就罵完了。”
全班:“………………”
真實卑微。
全班都有,按學號排隊挨罵。
張行止說一個人兩三句,就真的只有兩三句,難得碰上還看得過去的,一聲“還可以”占其中一句,也還剩一句能罵你,反正怎麽着也得給你挑一個毛病出來。
仰拍貓咪的,取名“叢林之虎”。
張行止:“樹枝這些前景物太雜,對焦不準确。”
側拍建築的,取名“黑三角”。
張行止:“賣弄創意是大忌,你的拍攝角度跟建築沒有任何內在聯系。”
背拍人站在夜路中央,頭頂路燈的,取名“康莊大道”。
張行止:“不知典就不要用典,‘康莊大道’說的是自然光,所以一定在白天。”
……
短短二十分鐘就過了一大半,眼看老張越罵越兇,排在後面的人受不了了,瞅準時機就打斷了張行止的批人的節奏:“老張等等!我有個問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張行止果然停下:“嗯?”
“為什麽這幾天都不讓我們帶相機,只讓我們用腦子記,然後最後兩天再自己去拍?”
張行止頓了一下,對自己身後餐桌上的孩子們問:“有人能代我回答這個問題嗎?”
沒人吭聲。
但張行止沒有放棄:“篩選工作大家也做了兩天了,應該能感覺出來一點。”
這話一出,才有人開始蠢蠢欲動,張行止點了兩個人的名字,讓他們起來随便說兩句。
起來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支支吾吾出來的東西大同小異,主旨就是覺得老張應該是希望他們能精準點操。
“也可以這麽說。”
張行止正準備開始講解,就發現底下的孩子看着他都有些憋笑:“怎麽了?”
孩子們齊刷刷沖他擺手:“沒什麽。”
張行止低頭在自己身上看了一圈,沒覺出有什麽可以作為他們笑點的東西,索性直切正題。
“以前的時候我們拍照只有膠片,按一下快門就是一張膠片,不像你們現在拍完了覺得不好可以直接删掉重來,還可以連拍,可能拍了十幾張,最後也只會從裏面選一張,我們那個時候膠片是很貴的,沒人随便浪費,所以每一下快門我們都按的很謹慎。”
“有時候拍一張照片可能會考慮一整天,考慮一整天的照片,跟你一時興起拍下來的照片,大多情況下哪個質量更好可想而知,但很多東西又是稍縱即逝的,所以很考驗攝影師對精品的敏銳程度。”
“以前我的老師為了培養我這方面的意識,會讓我坐在央美學校大門口畫素描,雖然我有基礎,但裏面随便出來一位老師都是國家級的,讓我在他們面前動筆,必須得過自己心裏那關,而且我老師不讓我用鉛筆,只能用鋼筆,下筆就改不了。”
“就是希望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學着每一次都力所能及地做到自己極致的好。”
“一個攝影師好不好,不看他拿過多少獎,有多少大範圍流傳的照片,而看他是否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有穩定的發揮。”
“所以怎樣才算穩定的發揮?”
張行止說完這句話,才發覺自己現在上課跟鐘亦好像越來越相似了,以前只知道平鋪直敘,現在竟然連反問吸引學生的注意力都學會了。
然後接下來他還要自問自答,并且抛出第二個問題引導學生回顧已經學過的東西:“最開始給你們上課的時候我介紹過,我個人把攝影分成四個層次,‘娛樂’、‘創意’、‘批判’和‘詩詞’,誰來把這四個層次解釋一下?”
鐘亦的幾個基本法一用,底下學生果不其然活躍了起來,效果立竿見影。
“我記得!‘娛樂’是說曝光不準确的路人水準,拍人連個睫毛都拍不清的那種!”
“‘創意’就比較有創造性的,可以讓人産生精神共鳴的。”
“‘批判’就單純是字面意思了,反正經驗批判主義那些東西。”
“‘詩詞’啊,‘詩詞’就是天賦那一層吧,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哈哈哈哈。”
“是的。”張行止什麽時候在課堂上見過學生這麽搶着回答問題的,他欣慰了,“所以穩定的水平也可以根據這四個層次來劃分,是不是拍出來的每一張照片都能跟這其中的某一個靠上,或者還有另一種說法。”
“看每一張照片能不能清晰地表達出拍攝者的拍攝意圖,可以是完成一個敘事,也可以是一種美學的認知表達,總之你要用自己個性化的視覺語言來完成這件事。”
張行止給出了最終結論:“攝影,是邏輯學和美學的經典産物之一。”
話音落下,張行止聽到有人帶頭鼓了掌,然後全班的孩子才紛紛跟着開始鼓。
張行止眉頭一皺,還沒找出最先鼓掌的人,就聽身後猛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厲害哦張老師,偷師很成功啊,應該錄下來發給姜院長品品的,我也算幸不辱命了。”
張行止這才恍然明白這群孩子先前是在笑什麽,扭身看向背後人的面上滿是訝異。
鐘亦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從門口進來的,就笑吟吟地看着他,手裏還拄着他的登山杖,為他續講道:“你們張老師的意思,從概率學的角度來看可能會更好理解一點。”
“按一千次快門出不了一張好片子,那就按一萬次,但你按一萬次快門出來的唯一一張好片子顯然不能拿來代表你真正的實力,所以只有一張或者幾張出彩作品的攝影師,未必是好的攝影師,張老師讓你們挑好了再去拍,是希望大家以後都能有精品意識,而不是靠着按快門的次數碰運氣,你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哦。”
語畢,鐘亦還求證地沖張行止問:“是這個意思嗎張老師?”
“是……”張行止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就看向了他的腳,“但你是怎麽來的?”
“還能怎麽來,走到山下坐纜車上來的啊。”說着,鐘亦舞了舞自己手裏的登山杖,道,“你阿奶給我翻出來的。”
“不是……我是說你怎麽走過來的?”張行止的眉頭一點一點皺了起來,“我阿奶帶你從家裏下山的?”
鐘亦翹起唇邊浮出些許狡黠:“沒有哦,是我自己一個人下的山哦。”
張行止嗓音猛然一緊:“一個人?棧道也是?”
“可以直接誇我沒關系。”鐘亦眨了眨眼,滿心都是要給張行止一個驚喜。
結果張行止竟是直接沉了臉:“我阿奶讓你自己一個人走的?”
“對啊,就給我找了根你的登山……你生氣了嗎?”鐘亦是說到後面才覺出的不對。
張行止并不說話,但盯着鐘亦眉宇間擰得很緊。
沒見識過那些刺激項目的學生們看着兩人有些不知所措,鐘亦大抵能猜出來這人是覺得危險:“你自己先前不還總吓我,現在我自己走過來了怎……”
結果張行止怒火中燒就是猛一記拍桌:“那是我在的時候!我不在誰準你自己去了!”
19攝影全體O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