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暗面
第70章 暗面
季辭回到老屋,家婆剛給整修房屋的工人們做完大鍋飯。
季辭分了一點飯菜吃,家婆問:“你不是說去上海嗎?怎麽又回來了?”
季辭說:“臨時有點事情,改天再去。”她吃了兩口,忽然想起一個大問題——
“家婆,你知道你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孫子嗎?”
她和家婆聊過母親,問過很多關于母親的問題,卻唯獨沒有聊過徐靖。
家婆的表情定住,動了動嘴唇,道:“你知道?”
季辭說:“我其實08年就知道了。”
家婆搖搖頭,長長嘆息了一聲。她走到一旁的桌子上去拿手機。
“你去上海,是想去見那個孩子?”
家婆不知道徐靖已經去世了。季辭想了想,決定先不要告訴家婆這個真相。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至親,就算沒有相見相處過,她也擔心年紀已經這麽大的家婆一時之間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季辭于是點點頭。
“你是不是還沒見過靖靖?”家婆問。
季辭點頭。
家婆從圍裙口袋裏摸出老花鏡戴上,在手機上調出一個視頻,遞給季辭看。
“你媽以前發給我的。”她說。
季辭接過來,看到視頻裏是個三四歲大的孩子,身體有一點瘦弱,躺着不動的時候十分可愛,目光清澈,看不出有什麽異常。
很快康複師走過來,拿着一個會喵喵叫的電子小貓玩具,對徐靖說:“靖靖,轉頭!哎——對!來,伸手抓——”
從這裏開始,殘酷的一面就顯現出來了。幼小的徐靖像有一個靈魂被囚禁在了這具失控的軀殼裏。這個靈魂聽懂了康複師的話語,拼命地想要控制自己的身體和她進行交流,可是無論五官還是四肢,沒有一個願意聽他的話。
“靖靖不是個正常小孩。”家婆說。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你媽跟我說,懷着靖靖的時候,被徐曉斌那個姑娘從樓梯上撞了一下,摔下來動了胎氣,靖靖早産窒息,就成了這樣。”
徐瑤!居然又是徐瑤!
如果說之前季辭對摔在水溝裏心髒病發作的徐瑤還有一絲出于人性的憐憫,現在已經只剩下憎恨!
“後來呢?她為什麽和徐曉斌鬧翻?”
家婆搖頭:“你媽什麽都不願意跟我講。徐靖這個視頻,都是我找她要了好幾次,她才發的。”
季辭把視頻又看了兩遍,忽然注意到康複師身上的身份銘牌在鏡頭裏一閃而過。她靜止畫面,精确到最清楚的那一幀,終于看清了銘牌上的名字。
*
“已經問清楚了。”胡麗娅對季辭說,她以警方的名義詢問了春田希望之家的機構負責人和康複師。“徐靖屬于GMS四級,也就是說他不可能學會走路。他從2009年開始在春田希望之家進行康複訓練,你母親每個月會過去陪伴一周。徐靖和她感情很深,每次她走徐靖都會哭。”
季辭喃喃道:“既然這樣,她怎麽不把徐靖接回來,或者幹脆留在上海呢?”
“咱們江城沒有那麽好的醫療條件。徐靖在春田希望之家做康複訓練,一個月需要一萬多塊錢。”胡麗娅說,“你媽媽也需要在江城工作掙錢,留在上海,她就需要依靠徐曉斌。”
季辭認同,想在大城市立足,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再說,這是徐曉斌他們自己種下的苦果,難道不應該共同承擔嗎?
胡麗娅翻看着記錄,繼續說:“今年年初徐靖得了一場很嚴重的肺炎,然後就再也沒有去過春田希望之家。你母親今年頻繁去上海,是去上海兒童醫院照看徐靖,從上海兒童醫院的入院記錄來看,徐曉斌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帶徐靖住院的是徐曉斌的父母。4月3號,徐靖因為高燒再度進入上海兒童醫院,4月4日經搶救無效死亡。”
季辭聞言心中一驚,4月4日,不就是清明節那一天嗎?特大暴雨從4月3日開始下,下了一天一夜,沖毀了母親的墳墓,露出了棺木的一角。
雖然季辭并不相信任何封建迷信,卻還是忍不住去想,是母親的憤怒抑或怨念沖破了埋葬她的土地嗎?
季辭說:“雖然我沒有任何證據,但我總覺得,除了我媽之外,徐家沒有一個人希望徐靖活着。”她說,“徐靖為什麽今年得這麽嚴重的肺炎,又反複高燒?想要不着痕跡地傷害這樣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小孩,實在太容易了。給他少穿一件衣服,喂飯喂得快一些,随随便便都能做到。”
胡麗娅道:“雖然我個人贊同你的看法,但作為警察,我們需要講證據。”她合上筆記本,道,“坦白說,從徐靖這條線索上我們已經不可能拿到有力的證據。”
季辭站起來,按住胡麗娅的手,道:“謝謝。”
胡麗娅笑笑:“客氣什麽。”
胡麗娅把季辭送出辦公樓,季辭在準備走去停車場的時候,突然又停下腳步,轉身對胡麗娅道:
“其實從一開始,你就在等我回來找你吧?”
胡麗娅站在公安局門前的臺階上,背後是藍色的磚面,和一面很大的國徽。
她說:“我們都想要知道,所謂的真相之下,是不是還有真相。”
*
行駛在江濱大道上,季辭心中久久難以平靜。腦海中不斷閃現出她想象中的畫面:母親和徐曉斌的反複争吵,徐靖難以遏止的哭鬧,徐瑤令人驚悚的窺視,徐曉斌父母在一旁的沉默縱容——但她知道這些都只是她的想象,也許事實并非如此。
從她這段時間獲得的對母親更多的了解,她意識到母親的嘴甚至比家婆還要嚴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母親簡直是家婆的翻版——她們憎惡讓其他人看到她們的苦難,但比起家婆的沉默,母親更樂于用熱鬧喧嘩來掩飾背後的痛楚。
她展示自己繁花一般的生活,她永遠活得光鮮亮麗,盛大繁華,她對生活永遠充滿無窮的熱愛,追求不止歇的愛欲與濃情。
她喜歡被人誇贊她的美貌與富有,智慧與成功。但幾乎沒有人看到她的另一面。母親就像高懸在地球之上的月亮,永不轉身,永遠不讓人類窺見她的暗面。
也許用俗話形容,母親像是在堅持“家醜不可外揚”。但是季辭總覺得,母親不得不塑造這樣一個形象,因為在這個地方,作為一個生意場上的女人,只有強者才有資格獲得尊重。
她開到一個江邊開闊的空地,把車停了下來。江水浩大而沉默地流淌,沒有大風的時候,她甚至聽不到長江的聲音。長江和小陳河不一樣,也和大海不一樣。在海邊,她永遠都能聽到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在老屋,小陳河也永遠激動地掀起浪花,拍打岸邊的石梁。
但長江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無聲的,它吞噬包容每一條彙入其中的水道,也埋藏長江兩岸一代又一代人的無數秘密。
手機微信彈出兩條信息,她打開來,發現是葉希木發來的。
葉希木告訴她,他拿到她放在學校門衛那裏的書包和衣服了。但他同時還給她拍了一張照片,是他自己的書包和證件。
「敖鳳把我給他的東西都還回來了,也放在門衛那裏」
季辭猛然吃了一驚——敖鳳又回江城了。
路上葉希木跟她講過,他把自己的身份證學生證之類都給敖鳳,是為了讓他用自己的身份去買車票,盡快離開峽江市,甚至離開S省,去其他地方避一陣子。他和自己長得像,就算中間被檢查,一時半會也不大可能露餡。
他覺得敖鳳是知道他的意思的,可他沒想到敖鳳根本不打算跑,更不打算使用他的身份。
季辭立即給敖鳳打了個電話。
打了兩次,敖鳳接了。
“姐,你有啥好擔心我的。”敖鳳一副很輕松的姿态,“這地方我更熟,不比外頭更好藏嗎?你放心吧,我會把自己藏好的。反正我現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又給了我這麽多錢,我日子好過得很。”
他安撫季辭:“心放到肚子裏,好吧?不過這個號你以後就別打了,我等會就把它停掉。”
說完不等季辭說話,敖鳳就挂掉了電話。
耳邊傳來“嘟”“嘟”的聲響,季辭不得不放下手機,強烈的憂慮籠罩心頭,她感覺她現在必須去找一個人。
她起身,看到江邊風風火火湧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中老年居多。他們大部分穿着泳衣,戴着泳帽泳鏡。他們在江灘的松軟處插下一面紅色的大旗,旗幟上寫着金黃色的大字,“江城市冬泳協會”。
她不由得止住了步伐,站在空地邊緣看他們像下餃子一樣跳進長江裏去。
雖然已經進入初夏,江水還是挺涼。但這些人絲毫不怕冷,很快就在水裏游魚一般矯捷地游來游去,身上都背着一個亮橘色的“跟屁蟲”。
季辭知道這種東西,是一個橢圓形充氣救生設備,同時也有預警作用,給水道中的行船提個醒。
她想起被船槳反複擊打遺體的母親,她當時身上怎麽沒有挂這樣一個“跟屁蟲”呢?是對自己的泳技太過自信嗎?
或許是注意到她一個人在岸邊站了很久,有人在江中沖她高喊:
“小姑娘,要不要下來和我們一起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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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兩天都在旅途中,時間和環境對寫文很不友好。容我過渡兩章劇情,就當是給自己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