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兄弟
第67章 兄弟
公交車搖搖晃晃。
葉希木抓着頭頂橫杆上垂下的把手,手裏捏着手機。早上的補檢很順利,因為只需要補充檢查血常規之類的一些項目,所以他很快就結束出來了。現在正在去往峽江市客運站的路上。
手機上收到了黃律師小孩的微信消息。上周末和黃律師吃過飯之後,黃律師回去就讓他上初三的小孩加上了自己的微信。小孩今天發消息過來,說他将來也想讀理科,咨詢他怎樣才能在本省競争極其激烈的理科考生中脫穎而出。
雖然已經被老師要求分享過很多次學習經驗,葉希木面對這種問題依然一籌莫展。
因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那種真正的理科學霸——或者在他心目中,應該稱之為學神吧。他心中真正的理科學霸,應該對數學物理化學生物這些學科有着天然的熱愛與激情,對學術研究具有狂熱的追求。
但他沒有,他只是純粹的擅長做題,并且能從解決難題的過程中獲得快樂而已。
而且他不是天生學霸,他是在高二物理學到電磁學的時候才突然開竅的,在此之前他的成績只能說中等偏上。
那一次學校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張據說特別難的物理試卷來給他們做,班上同學拿到手之後哀鴻遍野,考場上啃筆頭的、發呆的、在試卷上憤怒地亂塗亂畫的比比皆是,但他看着那張卷子,腦海中忽然好似靈犀一線貫通,一瞬間心念暢達開闊,所有題目的解答思路了然于心,下筆簡潔整齊,試後老師閱卷,發現和标準答案一模一樣。最後在全班普遍不及格的情況下,他拿了99分,扣的一分在物理單位的疏忽上。
自那之後,他就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一通百通,所有科目的考試分數斷層增長,每次考試都能甩掉除李佳苗以外的其他人至少六十分,李佳苗和他也總隔着一二十分的差距。
今年一模的試卷據說和2012年S省高考卷難度相當,他一模的分數685,去年清華北大在S省的理科錄取分數線為667,他超出18分,比去年的理科狀元分數688僅僅少了3分。
正因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真正的學霸,也經歷過作為一個普通學生在考試上的困惑,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邊限在那裏,且毫無作為績優者常見的清高和傲氣。
也不是沒有缺點,老師們總說他缺乏一點像李佳苗那樣争強好勝的勁兒。在分數這件事上,他相當的“安貧樂道”,考到多少就是多少,甚至連不參加二模也沒有什麽負罪感。
一模考完後老師們興奮地問他想不想去争一争省理科狀元,他扪心自問,并沒有那個想法,只是望着老師們激動期待的目光,很勉強地說一聲:“想”。
望着黃律師小孩誠懇的問題,他感到苦惱。除了“勤奮自律”和“多多刷題”,他沒有太多的經驗可供分享。他無法告訴他自己是如何突然開竅的——在他看來這近乎一種“運氣”,或者說一種突然獲得的“天賦”。就算讓他重生再來一遍,他都不能保證自己還能擁有這樣的“運氣”和“天賦”。
他想了很久,決定還是用“量變引起質變”這個思路去回答問題。
公交車在客運站外的站點停靠,他随波逐流地下車,繼續一邊走一邊在手機上打字,編寫給黃律師小孩的回複。
他寫了差不多八百字,一篇高考作文的量,終于寫完了。發出去後覺得輕松多了,然而一擡頭,發現自己走偏了方向,本來應該去客運站城際巴士發車場,卻走去了客運站停車場。
這個停車場是個臨時的地面停車場,周圍還是工地,高鐵站未完成的二期工程。場地中堆起高高的土山,停放着一些挖掘機、小型吊車之類的工程車。昨天剛下過大雨,地面溝壑縱橫,坑坑窪窪裏積滿了泥水。
峽江市新的高鐵站與舊客運站毗鄰而建,高鐵站在今年春節後剛剛建成通車,但僅僅完成一期主體工程項目,高鐵站自己的停車場都還在建設之中,自駕旅客需要把車停到客運站這邊的臨時停車場,然後穿過二期工程,步行前往高鐵站。
葉希木往回走,經過停車場入口的時候,卻意外看到一輛熟悉的車開了進來。
這輛車在停車場裏的一衆黑車中并不醒目,可車體上濺滿了黃色的泥跡,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把目光移向車牌號——一個他能背下來的數字。
很巧,甚至巧得莫名其妙——她來高鐵站做什麽?
昨晚分別時她的反應,甚至讓他一瞬間感到,她有可能這輩子都不打算再和他見面了。
但是一夜過後又在客運站這個地方看到她的車,讓他莫名感到一些命運的荒誕。
他又看了一眼那輛車,奔馳車标上嵌着的草葉,後備箱上的泥巴,一切都還是昨晚遺留的痕跡,她沒來得及清洗。
他有一些好奇,又感到些許不安。
昨晚回家之後,他們四個人的微信群裏又聊了一些關于專業選擇的事情。翟放放對于要不要去讀經管專業猶豫不決,提到了季辭詢問他怎麽查看憑證的事情。
她應該還在調查她媽媽的事情。來高鐵站,是要去其他城市嗎?
這樣想着,不知不覺腳步又邁進了停車場。他遠遠看到奔馳GLK在一個空車位停了下來,很快季辭就下了車。
她的裝扮讓他感到訝異,因為倘若不是對她足夠熟悉,他幾乎認不出來。
她戴了一頂貝雷帽,大墨鏡,短裙長靴,一條圍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她挎了一個大大的單肩包,推着一個小巧玲珑的金屬行李箱,鎖好車後步履利落地向高鐵站進站口那邊走去。
她走得很快,葉希木目送她離開停車場,很快消失了蹤跡。
她總是自由的,葉希木悵然地想,無論是高鐵站抑或機場,她總會離開,去到其他的城市,或者其他遙遠的國家。她是生了翅膀的候鳥,是不為任何人停留的季風。
葉希木出神地站了一會兒,再度離開停車場。這個時間停車場沒什麽人,工地也沒有開工,清晨的陽光穿透薄霧,寂寞地斜照過來,給這片還屬于半成品的地方鍍上了一片金色。
走出去之後,他忽然依稀聽到一聲驚呼,是年紀小的女孩發出的聲音。聲音小而短暫,他轉過身去,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聲音分明驚慌失措,他疑心自己是不是聽岔了。但很快,沉悶的打擊聲和呻吟聲傳來,随後是激烈纏鬥發出的聲音。這次他聽清楚了,是工地那邊的聲音。
葉希木猶豫着要不要去看一眼,城際巴士的發車場就在一旁,門口就在前方。只需要向前幾步,他就可以置身事外,回到自己的正軌中去。
但或許是之前看到季辭所産生的那種不安的感覺作祟,又或許是父親血脈中好管閑事的正義感的影響,腦子還在思考,身體已經更快一步地向工地那邊邁出腳步。
遠遠的,他看到一個戴着鴨舌帽、穿着黑衣黑褲的男人正把另一個人掀翻在地,用腳狠狠踢踹。地上那個男人雙手抱着頭,翻滾閃避了兩下,忽然伸手去抱他的腿,被鴨舌帽男人一腳踩在手背上,在鞋底的碾壓中發出慘叫。他還要翻滾起來反抗,又被鴨舌帽男人一腳狠狠踢在臉上,整個人仰面倒了下去,捂着臉爬起來踉踉跄跄地逃走。
葉希木四面環視了一圈,卻沒有看到任何女孩,不知道剛才那個聲音是怎麽發出來的。
鴨舌帽突然擡起頭來,看到了葉希木,葉希木也看到了他。兩人對視之際,旁邊停車場突然蹿出來一個人,一邊跑一邊脫掉身上的棕色夾克,以極快的速度,像顆炮彈一樣向鴨舌帽沖來。
葉希木的身體遽然冒出冷汗,張了下嘴但沒發出聲音,所幸鴨舌帽的反應也特別快,他躲開那個人又兇又狠的襲擊,手裏抖出一個甩棍,以毫不遜色的兇狠回擊過去。
那個人四十多歲,穿着中年男人常見的灰色polo衫,磨得油亮的尼龍褲子,破舊但看起來很舒服的臭皮鞋。葉希木認得這個人,這個人叫李奮強,曾經因為自制鉛彈獵殺了十幾只小麂犯在父親手裏過。這個人很是兇暴,父親和幾個同事盤查他的時候,他将父親的一名同事打到骨折。
鴨舌帽的甩棍一下一下粗暴地砸在李奮強身上,然而李奮強脂包肌的體型,身體肥厚,竟然像感覺不到疼一樣。他強迫鴨舌帽和他近身肉搏,鴨舌帽收短甩棍,用甩棍一頭的尖端猛砸李奮強的太陽穴。李奮強閃避要害,下盤絆住鴨舌帽讓他重心不穩,兩個人很快糾纏着滾到地上厮打。鴨舌帽矯健靈活,而李奮強力大抗揍,下手看似鈍拙,實則狠毒。他的頭挨了好幾下鴨舌帽的重擊,半邊臉青紫腫脹,卻瞅準時機,舉起了手中的一把短尖刀!
只聽見撲的一聲悶響,一塊石頭砸在了李奮強的手上,刀尖劃過鴨舌帽喉嚨的要害,卻還是紮穿了他握着甩棍的虎口。甩棍應聲落地,鴨舌帽見他手中拿刀,不再戀戰,飛起一腳把他踹到土堆上,狂奔而走。他手上血流如注,染紅了一路的泥土。李奮強爬起來,甩了甩還在暈眩的頭顱,握着尖刀奮起直追。
鴨舌帽穿過工地,身後的李奮強窮追不舍。他跑進建築工人居住的一排活動板房之間,忽然被人拽進了一間空房子裏。
他吃了一大驚,抓着他的卻是熟悉的面孔。
葉希木把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書包,以及身份證學生證遞給他,低低叫了一聲:“哥。”
看着葉希木的目光,敖鳳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飛快把黑色的外套脫下來給他,帽子也給他。
“是橋上把我和季辭推下去的人。”他像是為自己辯白,也像是說給對方聽。
葉希木目光沉了沉,沒說話,很快穿上了他染血的外套,戴上鴨舌帽壓低帽檐。敖鳳抱着外套和書包藏到鐵皮高櫃後頭。
李奮強幾乎是同時追了過來,從門側的窗子看到了屋內的情景。葉希木推開板房後面的窗子,飛身翻了出去,李奮強“砰”的一聲踹開板房的門,也緊跟着翻窗追了出去。
敖鳳穿上葉希木的校服外套,背起書包,一只手捋順了頭發,走出板房的門,快步走出工地,走向客運站。
他與飛奔過來的幾個警察擦身而過,回頭看,李奮強已經追上了葉希木,他揮刀紮向葉希木的後背,葉希木閃避踢他膝蓋。兩個人扭打在地。
他握緊拳頭,鮮血又開始一滴滴粘滞地掉落地面。
他看到葉希木翻身把李奮強仰面壓在地上,左手緊緊掐住李奮強持刀的右手手腕,右手暴戾無情地一拳一拳砸向李奮強的鼻梁、眼眶和耳側。李奮強的左手掐住葉希木的脖頸,葉希木頸側被劃傷傷口的血淌了他滿手,但絲毫沒有影響他揮拳的速度。
警察和聞聲而來的建築工人蜂擁而上,分開了他們。
敖鳳不再回頭,他完好的左手拿起葉希木那張身份證,硬實的卡片上,一張端正的、不茍言笑的面孔。他的手掌越來越用力,卡片邊緣深深地割進他的掌心裏。
「哥」
他在心裏面好像又聽見他這樣喊了一聲。
他哧地輕笑了一聲,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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