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魚館
第57章 魚館
從一大清早踏進校門開始,葉希木就又感受到了各種異樣的目光。
這樣的感覺對他來說并不陌生,因為父親剛被拘捕的那段時間,他起初幾次回學校,也都這樣被各種目光注視着,竊竊私議着。
不知道又有什麽關于自己的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但他昨天被季辭送回家之後,就一直專注在學習上,沒怎麽看手機。
有了上一次的經歷之後,葉希木對待這些目光已經坦然許多。攥了攥衣兜中的手機,他感覺也沒有什麽興趣去了解。黃律師早上已經通知他父親今天會回家,其他的事情對他來說都已經無關緊要。于是迎上其他人的目光,徑直向教室走去。
只是才到走廊上,就被已經等在那裏的璐媽攔了下來,叫他跟自己一起去辦公室。
辦公室裏除了璐媽,還有年級主任饒世敬。
外面有好奇的學生探頭探腦,璐媽把他們趕走,關上了辦公室門。她打量葉希木:“什麽時候剪的頭發?”
葉希木說:“昨天。”
璐媽和饒世敬交換一個眼神,饒世敬說:“肯定不是啊,照片裏那個人的頭發比他之前短些,又比今天的長些。”
璐媽說:“不見得,那個發型就是要長一點的頭發。”她又求證式地問葉希木:“你最近沒去不該去的地方吧?”
葉希木不知道他們在讨論什麽,他回想了一下,這段時間除了季辭家裏,還有敖小女太太山上,沒去過其他地方,遂搖頭說:“沒有。”
“酒吧什麽的地方沒有去過?”
“沒有。”
“不可以撒謊知道嗎?”
“沒有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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璐媽松了口氣,“那就好。”她把桌上的平板電腦拿起來,展示出一張照片給葉希木看,“這個人不是你吧?”
葉希木盯着照片看了好一會兒,搖頭:“不是。”
饒世敬道:“那你認識這個人嗎?和你蠻像。”
葉希木心裏其實有數,和他這麽像的人,只能是敖鳳。他想了一下,還是搖頭:“太糊了,看不出來。”
饒世敬道:“行,你回去吧。對這種謠言,我們學校已經幫你報警了。你這段時間不要理睬那些流言蜚語,好好學習。”
璐媽說:“如果覺得幹擾太多,就來辦公樓的學習室學習,我給你鑰匙。”
葉希木點點頭說好的,又道:“我爸爸今天就要回家了,謝謝老師們幫忙。”說着向璐媽和饒世敬鞠了一躬。
璐媽和饒世敬都很驚喜:“終于回家了?那太好了。”
璐媽道:“葉希木,加油啊,三模也只剩22天了,這回你可沒有任何理由缺考了!”
*
葉希木進教室的時間晚了五分鐘,7:05。
孔子牛低聲問:“希木,你沒事吧?”文骁也擔憂地望着他。
葉希木搖搖頭:“沒事。”
璐媽前後腳踏進了教室,黑着臉開始收手機。
璐媽說:“最近有些混淆黑白的傳聞,各位都是長了腦子的人,希望各位不信謠,不傳謠。”
璐媽這麽一說,班上的人也就都心知肚明了,之前籠罩在教室上空的那股子怪異氣氛,随之一掃而空。
然而,那張照片上的字卻還在葉希木心中反複回響。走上講臺把手機投進整理箱的時候,還被璐媽提醒了一句:“靜音或者關機。”
他思考的不是這件事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而是這張照片到底是誰發的?為什麽發?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發?
照片裏的敖鳳臉上還沒有傷痕,顯然在季辭墜江那晚之前,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為什麽早不發晚不發,偏偏挑現在這個時間發?
照片裏沒有打敖鳳的名字,而是指向他和父親,所以針對的要麽是父親,要麽就是他。
但如果針對的是父親,那只能是徐曉斌的手筆。但徐曉斌要真想給父親找麻煩,何必讓人撤訴?
所以針對父親的這個邏輯不合理。
那只能是針對自己。敖鳳和自己的長相其實并不像,但那張照片選擇了一個特殊的角度,把相似放到最大,說明在網上發照片的人,對自己相當了解。
那會是誰呢?圖什麽?
葉希木心中漫無頭緒,最終還是抽出一套疑難題集,在這個周圍書聲琅琅的早自習上做了起來。
*
黃鶴升的時間很不好約,他近期好幾個案子擠在一起開庭,人一直在峽江市。好不容易逮着一個他來江城出差的機會,正是周五,葉成林就約了他晚上在江濱美食城搓一頓。
葉成林叫了袁禮旺一起,在美食城挑了一家環境相對還可以的餐館,名叫“長江情·活魚館”。這家餐館主打各種淡水魚菜品,最出名的是黃辣丁炖酸菜豆腐,胖頭魚和人工養殖的娃娃魚也做得風味十足。
黃鶴升加班加到快九點,進館子的時候葉成林走出去招呼他,給他裝了根煙。這家館子地方還比較大,大堂有十幾張桌子,另外有三四個包廂。因為是周末的晚上,這時候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熱熱鬧鬧吵吵鬧鬧。葉成林來得早,占了一張靠角落的比較清靜的桌子。
黃鶴升把西裝脫下來,挂在衣架上,笑道:“怎麽還找這麽好的地方?”
葉成林道:“這哪裏好?在江城也就算中等八樣吧,跟你們峽江市的更不能比。”
黃鶴升揶揄道:“我怕你等會兒沒得錢結賬,老板兒要我們去洗碗撒!”他做葉成林的律師,早就摸清了葉成林的經濟狀況,連他褲兜子裏有幾個分子錢都一清二楚。葉成林是個外向直接的人,這段時間兩個人也混熟了,黃鶴升知道他開得起玩笑。
葉成林笑哈哈道:“那您放心,您的碗都包給我洗!”
袁禮旺笑道:“我腿子瘸了,也得你給我洗。”
葉成林說:“你在旁邊給老板兒唱歌兒賠禮道歉。”
三個人笑了一陣。黃鶴升說:“老葉,聽說你前兩天才辦了白事?”
葉成林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肅重沉默,很深地嘆了口氣,把煙頭丢進裝着半杯水的紙杯裏,說:“大舅子兩口子一起走了,就剩個兒子,兒子比希木也就大兩歲,擔不起事。我要是不去幫忙辦事,也沒人能辦了。”
他簡單地給黃鶴升和袁禮旺說了下情況,這件事警方也介入了,最後查出來的結果,是敖鳳的母親來住院的時候,就把百草枯偷偷帶了過來,很可能早就存了和敖堂一起喝藥自殺的心思。但ICU裏看護嚴密,對家屬探望也有限制,她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等到敖堂從ICU出來,兩口子就趁敖鳳出去後飲毒自盡,他們覺得打了麻藥之後喝藥就不會疼。敖鳳懇求醫院施救,但兩人本來就重疾纏身,那些施救方式也只是徒增他們的痛苦。最終敖鳳只能選擇讓父母二人以最平靜安詳的方式去世。
黃鶴升和袁禮旺都聽得心情沉重,縱是黃鶴升長年做律師,見過許多命運悲苦的當事人,也沒有經歷過這樣慘烈的案子。
袁禮旺說:“喝酒吧!”他把黃鶴升和葉成林面前的酒杯都斟滿。“人的命,天注定。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的。走的人已經走了,活的人還要往下活。”
他飲下一口酒,說:“你們看喪歌怎麽唱的?‘有生~哎~必有死,早終~哎~非命促。昨暮~哎~同為人,今旦~哎~在鬼錄……千秋~哎~萬歲後,誰知~哎~榮與辱?但恨~哎~在世時,飲酒~哎~不得足。’”他用兩根手指有節奏地敲打着桌面,低沉着嗓子把這一段咿咿呀呀地唱了出來。“來來來,喝酒喝酒!”
黃鶴升和葉成林都把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黃鶴升饒有興致地問:“這不是陶淵明的詩嗎?還能當喪歌唱出來?”
葉成林道:“老袁沒得事就喜歡研究我們江城這邊兒的民俗文化,喪歌也蠻會唱。我這回辦白事,他半夜還去幫忙唱了個把小時。”
袁禮旺解釋說:“我們這邊兒的喪歌歌詞,蠻多都是從古詩詞和演義小說裏頭來的。幾千年傳承的文化,不就是講人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教人怎麽種瓜點豆過日子嘛。”
喪歌調很簡單,就一個調子一個節奏循環往複地唱,黃鶴升學着袁禮旺的腔調,一只手夾着煙,另一只手用手指在桌上打節拍,唱道:“親戚~哎~或餘悲,他人~哎~亦已歌。死去~哎~何所道,托體~哎~同山阿。”
袁禮旺贊嘆道:“黃律師,您這學得也太快了,直接出師了啊!”
黃鶴升笑道:“獻醜獻醜。看我小孩的課本,記得這幾句。”
葉成林又點起一支煙,煙霧裏刀削斧鑿一般的面孔顯得格外滄桑。他道:“這些詞都勸我們想開點,我反正是想不開。我老婆、我大舅子一家人好好的,一輩子沒做過什麽惡事,現在變成這麽一副樣子,哪個想得開?我不會放過姓徐的。”
袁禮旺勸道:“老葉,你就消停點兒吧,不考慮自己就算了,怎麽說也不能再影響希木的高考。”
黃鶴升拈着煙,沉思着,道:“說句蠻冷血的話,我們改變不了歷史進程。社會必然要進步,社會進步總會以一部分人利益的犧牲為代價。老葉,不是我不贊同你的做法,而是你不能去搞個人英雄主義。你要相信法律,相信組織。從長遠來說,社會的公平正義終究要實現的。”
葉成林聽着黃鶴升的話,猛烈地吸一口煙,雙頰都深深地陷落下去。
三個中年男人的飯桌一時間陷入無解的沉默,突然之間門口一陣騷動,一群女人走了進來。她們年齡大多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個個衣着得體,氣質不俗。她們一進來就吸引了館子裏許多人的目光,旁邊桌上有人低聲驚呼:“嚯,娘子軍!”
她們中間有人見到了黃鶴升,專門過來和他打了個招呼。
袁禮旺問黃鶴升:“黃律師認得她們?”
黃鶴升道:“以前的客戶,一個女老板,做服裝生意的。”
葉成林道:“其實她們個個都開的有公司。”
黃鶴升道:“你也認得她們?”
葉成林搖頭道:“不認識,但我曉得她們,之前查徐曉斌的時候聽說的,就是江城開公司的一群女老板,自己組的一個小團體,取了個名字叫‘木蘭花’。”
黃鶴升道:“嚯,那蠻厲害啊。”
葉成林道:“她們現在就少一個人,就是季——”他突然打住了話頭。黃鶴升和袁禮旺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走在這群女老板最後面、跟在一個穿着黑絲絨西裝中年女子身邊的,那個最年輕的長發女孩。
“原來是她。”葉成林低聲自言自語地說。
難怪那天在醫院看到的時候,會覺得那麽眼熟。
袁禮旺問:“這麽年輕的小姑娘,也自己開公司了?”
葉成林冷着臉說:“她不是,她應該是季穎的姑娘。”
“季穎?”黃鶴升道,“是不是上個月出事的那個?”
葉成林點頭,“對。”
“聽說是蠻厲害的人物啊?”黃鶴升道,“不是說江城蠻多投資項目都是她介紹進來的?”
葉成林冷笑一聲,“那确實。”他說,“徐曉斌也是她帶進來的。”
年輕的長發女孩和黑絲絨西裝女子交談着,款款走進了包廂。她的頭發已經全部染黑,那天在醫院天臺上看到的髒辮也拆了,看上去比之前循規蹈矩了不少——或許是為了融入這個群體。
包廂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好奇的目光。
這時候,一道穿着黑白校服的身影走進餐館,單肩挂着書包,站在門口張望。
黃鶴升的座位朝向門口,率先發現了他,站起來招手喊道:“過來,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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