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抒情
第46章 抒情
李從海離開十分鐘之後,季辭走出了會議室。
走廊上空無一人。季辭看了看樓道中的攝像頭位置,并無遲疑地走向董事長辦公室。
保潔阿姨剛剛臨時離開,辦公室的門還沒有關上。辦公室裏面是中式風格,迎面是一張滿牆的大寫意國畫,畫的是群山奔馬,旌旗飄揚,磅礴氣派,底下标題寫着《奔向新時代,去争取偉大勝利》。巨幅國畫前面是一個很大的紫檀木辦公桌,桌子兩邊都有陳列櫃,櫃子裏是辰沙集團所獲得的各種榮譽獎項證書和獎杯,以及一些書籍文件、報刊雜志。
辦公桌對面是一組“凹”字形的會客沙發,沙發前是一個一體式功夫茶茶臺。沙發背後的牆上是幾幅字畫,寫着“舍得”、“有容乃大”、“盛德大業”之類的文字。沙發兩邊是幾盆高大的發財樹。沙發內側靠牆的位置則是一個很大的烏木神龛,供奉着一尊關公像。
季辭把這間辦公室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發現一切幾乎都是民間企業家的标配,連書籍都似乎是統一采購的,什麽《孫子兵法》《中國謀略奇書》《塔木德》《巴菲特傳》之類。季辭試圖從辦公室裏找出一些徐曉斌的個人喜好、獨特性格,但似乎徒勞無功。
她擡頭看了看天花板,發現在關公像上方的一角裏有一個攝像頭。
沒多久,保潔阿姨拿着拖把返回,看到季辭露出幾分吃驚,“您是?”
季辭說:“我等徐總。”
保潔阿姨“哦”了一聲,為難道:“那麻煩您出來一下,我拖一下地。”她小心翼翼地補充說,“我們領導的辦公室平時都不讓人進的。”
季辭說好,走出去,回到了會議室。
季辭足足等了兩個小時。
徐曉斌十二點鐘才出現,見到她的時候,展露出的笑容仿佛和她熟識多年:“季辭,久等了。我這兩天真的太忙,實在不好意思。”
季辭自然不會信他的鬼話,老竹節蟲還在跟她玩心理戰,但她今天格外有耐心和他周旋。
季辭說:“徐叔叔,這麽硬的椅子,您讓我坐兩個小時。”
徐曉斌臉上掠過一絲意外。季辭說得很平淡,可他從中咂摸出了一絲嬌嗔的意味。他嚴厲地望向一旁的李從海:“你怎麽招待客人的!”
Advertisement
李從海也意外,但還是連忙說:“對不起徐總,是我考慮不周。”
徐曉斌道:“去,給季小姐找個坐墊。”
季辭說:“徐叔叔,是我配不上你辦公室的沙發嗎?”
徐曉斌愣了一下,笑起來:“行,你想坐沙發,那就坐沙發。”他站起身,解釋道,“我辦公室煙味重,我怕你受不了,才讓你在這裏等我。”
他走在前面,帶着季辭往他的辦公室走去。
根據季辭查到的資料,徐曉斌生于1973年1月22日,比母親小四歲。季辭從他側後方審視着他,覺得他和幾年前見到的那次相比,并沒有很明顯的變化。他個子不算很高,一米七八七九的樣子,但身材保持得很好,不但沒有中年男人常見的發福臃腫,從背後看也算得上肩寬腰窄,風度翩翩。
他的面孔在不笑的時候變得更加嚴肅,笑起來卻更慈眉善目了。倘若不是幾年前在家裏見過他的本來面目,她可能很容易被他如今的表象欺騙。
徐曉斌的辦公室已經被保潔阿姨鎖上,他用鑰匙打開門,進去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包,就親自去茶臺燒水。
季辭沒有馬上坐下,而是再一次在房中轉了一圈,在每種陳設面前停留了均勻适當的時間。
徐曉斌把頭道滾水澆在了茶寵身上,一個蟾蜍,一個胖墩墩的撒尿小兒瞬間變了顏色。他問:“你在看什麽?”
“看你是怎樣一個人。”
徐曉斌發出很爽朗的笑聲:“我人就在你面前,你不來看我,去看其他的東西。”
季辭從關公像面前走過來,坐在了徐曉斌對面。
“你這次穿着衣服,我怎麽看得出來?”
徐曉斌萬萬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本來以為多年前的那次見面會被她避而不提,沒想到她就這樣輕輕松松揭了出來。雖然知道她語含譏諷,他還是大笑起來:“季辭,你真是跟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他轉頭對站在一旁的李從海說:“你出去吧,把門關上。”
燒水壺燒開了第二壺水,他悠然自得地把滾水倒進茶具之中溫杯,探詢的目光落在季辭臉上。
但他沒從她臉上找到絲毫驚慌和不安。
“不怕嗎?”
“怕什麽?”
徐曉斌不言說,只是一邊洗茶泡茶,一邊看着季辭。
他分好茶,把一杯茶輕輕放到季辭面前,示意她請。
季辭拈起茶杯,嗅了嗅茶香。她對茶不熟,只能聞出是普洱。她不打算喝,倒不是怕徐曉斌在茶裏做手腳,只是想到他這套茶具不知道招待過多少人,在多少人的舌頭和牙齒之間輾轉過,她就不想嘗哪怕一口。
“嗯?”徐曉斌又催促了一聲,“不說,就還是怕?”
季辭把茶杯放到茶臺上,平靜地說:“徐瑤是還沒十四,你可是已經四十了。”
徐曉斌又大笑起來,他好像心情很好,“季辭,我過去跟你媽媽感情很好。要不是因為有緣無分,我也是會把你當我的親生女兒看的。”
他拿着杯子,臉上露出幾分哀傷神色:“你媽媽的葬禮,我沒去。我實在沒有辦法去直面這樣一個事實。”
“我01年認識你媽媽,第一眼就為她傾倒。那時候我和我前妻其實已經離婚了,但是為了孩子還生活在一起,所以你媽媽不接受我。03年我和前妻分開,我追你媽媽追到江城,她說江城是她的故鄉,她不會離開江城,我就為了她在你們這裏投資建廠,紮根下來。
“我這個人是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我非常愛你媽媽,是希望能跟她組建家庭,穩定地生活在一起的。但你媽媽好像不願意被束縛,所以又扔下我走了。雖然她一次又一次抛棄我,我對她的感情卻從來沒有動搖過。一直到07年,她好像才決定要安定下來,她确定我前妻已經移民,并且在國外結婚生子之後,終于答應了我的追求。
“你媽媽是個很特別的人。我們很快有了一個小孩,沒想到她還是不願意跟我登記結婚。後面的事情,我猜你已經聽說過了……不是很愉快。但是就算她跟我分開,我還是愛她,希望她能有回心轉意的一天。但誰知道……”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注意到了季辭面前一口沒喝的茶水,拿起茶杯來淋在茶寵身上。
季辭很安靜地聽他說完這些,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只是很冷靜地說:“既然你這麽愛我媽,還要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怎麽不管好你自己的女兒?”
徐曉斌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不來,我都不知道還有這麽一件事。我剛剛來晚了,就是因為去給徐瑤和李奮強打電話,了解是個什麽情況。我确實不是個好父親,對自己的孩子關注不夠。前幾天徐靖去世——就是我和你媽媽的那個孩子,他生下來因為大腦缺氧,是重度腦癱,一直生活不能自理。我在上海找專家做了五年的康複治療,他最後還是因為體質虛弱走了。我辦完他的後事,已經心痛得不行,然後又趕過來迎接這邊的領導檢查,忙得沒有時間睡覺,分不出來精力管徐瑤。”
“這不是借口。”季辭說,“正常人做不出她那種事。”
“她不正常,季辭。”徐曉斌突然打斷她,拔高聲音,“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事,老天要用我的孩子來懲罰我。徐靖是重度腦癱,徐瑤是先天性心髒病,她生下來心髒就不好,做過兩次開胸大手術。這個病給她帶來很大的痛苦,我一直盡力給她最好的生活和醫療條件,但她還是患上了心理疾病。”他指指小臂內側,“她這裏全都是自殘的刀疤,嘗試過好幾次自殺,所以我一直安排人在她身邊盯着她。”
“你安排的人就是李奮強嗎?”季辭冷冷地說,“他确實是個為虎作伥的好幫手。”
季辭說:“我很同情徐瑤,但誰來同情我?”
“她一直覺得你媽媽搶奪了我對她和她母親的愛,你媽媽和弟弟去世後,她又把仇恨轉移到了你身上。”徐曉斌沉痛地說,“我之前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會好好教育她的,我代她向你道歉。”
“我被她從長江大橋上面推下來,要不是運氣好,我這條命就沒了。”季辭并不領情,“你覺得道歉夠用嗎?”
茶涼了,燒水壺的水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也停止了沸騰。徐曉斌微微眯起眼睛:“你有什麽條件?”
在季辭開口之前,他又說:“你最好想清楚再說。”
這句話帶着隐隐約約的威脅之意。
季辭注視着他的眼睛,緩緩道:“我确實有一個條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