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收容
第40章 收容
葉希木在渾濁湧動的江水中抓住季辭的時候,她已經沉入水下。
緊緊裹在身上的風衣限制了她的行動,也消耗了她的大部分體力。
葉成林曾經教過葉希木一些野水中救人的基本常識,比如說從背後或者側面去接觸溺水者,最大限度避免自己被溺水者抓撓拖拽。
但葉希木從她背後接觸到季辭時,她并沒有一丁點的反抗,甚至也沒有本能地反抓住她。不知道她是受過專門的訓練,還是已經不剩任何力氣,又或是失去了求生欲。
他把季辭帶出水面,她劇烈咳嗽,大口呼吸,眼睛裏不知道是水還是淚。她很狼狽,很倉皇,但沒有像普通溺水者那樣把救援者當成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攀附。他拉過來救生圈讓季辭扶住,季辭的手臂挂在救生圈邊上,大口喘息。
此前的小雨已經變成傾盆大雨,來自黑暗虛空中的雨水像小石子一樣重重砸在臉上,葉希木推着救生圈把季辭往岸邊帶,只覺得江流愈發湍急紊亂,用十成力,能使上勁的只有兩三成。江水散發着濃烈的腥氣,夾帶着枯枝敗葉,不停把他們沖向遠處。
離江灘越遠,越是漆黑一片、難辨方向。幸運的是民警的救生艇已經開了過來,強光手電的光柱在江面掃射,很快地打在他們臉上。
兩個人被拖上小艇,一名女警拿了一件雨衣給季辭圍上,她開始迅速地檢查季辭的情況。她問季辭有哪兒不舒服,季辭搖頭說沒有。她身體完整,神智清醒,只是看起來極度疲憊,渾身發抖。
季辭的錢包還在衣袋裏沒有丢,女警查看了她的身份證,問她是怎麽從橋上掉下來的。季辭說被人推的。女警問是誰,她打戰的齒間擠出兩個字:徐瑤。
葉希木聽到“徐瑤”這兩個字,心中震顫。季辭怎麽又遇到了徐瑤?她救的那個男的是誰?徐瑤居然恨季辭恨到了要讓她死的地步?
但女警詢問季辭和徐瑤産生糾紛的過程時,她卻語焉不詳,詞句含混。警察認為她神智受到太大沖擊,決定等她完全恢複之後再做調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證她的安全和健康。葉希木則向另一個男民警敘述了他從夜跑發現狀況,到對季辭進行營救的經過。
“所以你們認識?”兩名民警聽到葉希木準确說出季辭的名字,不由得驚訝。
葉希木開始想他可能處于緊張狀态,說話不經周全的考慮了,以至于他現在不得不對自己和季辭之間的關系下一個定義。腦子裏一陣混亂,他從記憶裏拉出一條最為冠冕堂皇的——
“她是我小……”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出口,“她是我小姨。”又補一句,“遠房親戚。”
兩名民警哦了一聲,這在一個村子裏全都是同宗同族親戚的江城來說,倒是不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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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生艇靠岸,距離葉希木下水的地方不遠。他飛快跑去撿回了自己的外套、鑰匙和手機。民警誇他救人很專業,又提起三周前季穎溺水的案子,說是領導打算成立一個江邊救援隊,到時候歡迎葉希木加入做志願者。
葉希木看了一眼季辭,發現她緊抓着雨衣,蒼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
聽到警察要送她去醫院,季辭不願意上車,停在了車門邊。“沒有必要。”她含混不清地說,“我沒受傷。”
從長江大橋上掉下來,還能毫發無損,這種概率實在太小了。但外表看起來沒傷,并不代表沒有延遲發作的內傷。警察們十分擔憂,勸她去做個檢查。但季辭不合作的意志非常堅定。
葉希木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季婆婆。季辭當時還說不願意去醫院的季婆婆倔強如牛,她現在也不遑多讓。
警察們沒有辦法,看着季辭渾身濕透、筋疲力竭的模樣,最後還是決定先送季辭回家,并叮囑她一旦感覺不舒服,就立即去醫院。又對葉希木說“通知一下她的家人,讓家人今天晚上多注意點她的情況。”
季辭疲憊地點了下頭,說“謝謝”。
女警官讓季辭坐後排,葉希木坐副駕駛,她坐後排方便照看季辭。季辭聞言,卻突然拉住了站在她身邊的葉希木的手。
她的手異常冰冷,葉希木卻覺得被燙了下,又或者說,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刺痛了。
她的手沒什麽力氣,與其說是拉着,不如說是很輕地搭在了他手上。他本可以很輕松地擺脫,但他動彈不得。
女警官也注意到了季辭的手,她覺得季辭可能更希望熟悉的人陪伴,于是讓葉希木坐在季辭的旁邊。
葉希木扶着季辭,兩個人濕漉漉地上了車。警察問季辭家住哪兒,她昏昏沉沉地回答了一句“不要去老屋”之後,就不回應了。
警察只好問葉希木。葉希木知道季辭不想回老屋,是不想驚動季婆婆,免得她擔心。那她只能回江都風華,只是他也不知道江都風華具體的門牌號。
葉希木擔心季辭是真的昏了過去,試圖搖醒她。然而搖了幾下,季辭卻閉着眼睛推開他,微弱道:“累……”又說“別吵了”。
嘗試幾次無果,警察還踩着剎車在等待,葉希木看着季辭,報出了自己的小區名字。
只兩分鐘警車就開到了。季辭還能自己下車,民警放下心來。他們特意再次叮囑葉希木:“回去讓她洗個熱水澡,讓她家人注意觀察情況,有問題立即給我們打電話,我們送她去醫院。”他們留了所裏的電話給葉希木,并讓他提醒季辭清醒之後去派出所做筆錄,說明今晚的情況。
季辭就像是在警察面前強撐一樣,警車一走,她整個人立即往地上委頓下去。葉希木眼疾手快地撈住她,把她抱起來,叫她的名字:“季辭!季辭!”
季辭喃喃道:“別叫了……我還沒死。”
可她的樣子就像死了,頭無力地後仰,葉希木用一點力氣,她整個人就傾倒在他身上。
葉希木沒有半點辦法,只能用雨衣把她裹好,像擺弄一個木偶人一樣,把她背了起來。
已經過了零點,小區裏裏外外都沒有一個人。保安老爺子在打瞌睡,兩條退休的警犬代替他兢兢業業地守在小區門口。兩條狗都和葉希木很熟,目送他背着季辭進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季辭渾身綿軟地伏在他背上,身上的氣味早已被江水洗刷殆盡。但葉希木确信她喝過酒,因為她的頭顱垂在他耳側,呼吸急促,肌膚和氣息在冰冷的雨水中依然有着不同尋常的熱度。
不是發燒的那種熱,而是烈酒驅使身體散發出的熱量。
葉希木不知道她到底是醉倒還是困倦,或許更有可能是身體和心理同時受到極大的沖擊之後的虛脫。但幸好她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把她背上樓時,她還問了一句“這是哪兒?”
他說“我家”,她沒說什麽,好像又昏睡了過去。
葉希木把她背進洗手間放下,用力搖晃着她把她喚醒。季辭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她的臉頰似泛着豔光,即使落魄不堪也依然動人心神,她的混沌仿佛不谙世事,一縷輕薄的豔魂一樣寄居在牆邊。
葉希木不敢多看,低着頭調試花灑的水溫。
季辭突然咳嗽了一聲。
葉希木心驚肉跳,看向季辭。她好像要說話,葉希木意識到自己非常不希望她說出一句“陳川”來。剛才一路背着季辭,他已經大致猜到,季辭跑去喝酒,又遇到徐瑤,多半與陳川有關。但她一個人,出了事又沒有陳川在身邊,多半還是因為那天的事,和陳川鬧掰了。
但是還好,季辭還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說:“葉希木,你把我帶回你自己家做什麽?”
“我……”
“你喜歡在路邊,撿一些很可憐的小狗,是嗎?”
“不是……”葉希木覺得季辭好像有一點不正常,也許是酒意發作,也許是精神受到了刺激,“我是怕你一個人在家出事。”
季辭的頭垂下來,看着從身上不斷流淌下來的水漬,喃喃自語道:“散了,都散了……居然還有人擔心我出事……”她又傷懷地笑起來。
她撐着牆,試圖站起來,卻滑了一下。葉希木想去扶,被季辭拒絕。
她抓着熱水器的金屬水管,葉希木說:“那個燙……”她卻好像沒聽見似的,很艱難地站直了身體才放開,向葉希木伸出被燙得發紅的手:“給我吧。”
葉希木把調好水溫的花灑遞給她。
他有些不放心:“你真的可以嗎?”
季辭說:“那你別走。”
葉希木只好退出淋浴間,關上門,站在門外說:“你不要再動熱水器了。”
裏面沒有回應,只聽見衣服掉在地上的聲音。門上的磨砂玻璃裏人影搖曳,她在脫衣服。葉希木頭皮麻了一下,說:“我等會把幹淨毛巾和衣服給你放外面。”然後匆忙離開。
房子只有一個洗手間。葉希木自己還是濕透的,他先去廚房把熱水燒上,然後去自己房間把濕衣服都脫掉,用毛巾把頭發和身體都擦幹,換了一套幹衣服。
沒有熱水的沖洗,他還是感覺冷和不适,但還能湊合。他去父親的房間尋找他們單位發放的各種日用品,找到了一條沒拆過的毛巾,一套全新的運動短袖短褲。然後找到了一個吹風機,還是母親臨走的那一年買的,他試了試,竟然還能用。
他把這些都拿進洗手間,放在了淋浴間外面的洗衣機上。淋浴間裏傳來嘩嘩的水聲,葉希木略略放心,出去掩上了衛生間的門。
地上全都是水漬,葉希木拿拖把仔仔細細拖了一遍。廚房裏的水燒開,他找出兩袋姜茶粉,泡了一壺紅糖姜茶,又去卧室把床上的被單被套枕套全都換了。
做完這些,他開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記憶回籠,他才想起自己的處境。
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他到底怎麽會決定把季辭帶回家?
讓民警把她送回江都風華,不知道門牌號找物業問一下就好了。再不濟找到李佳苗,讓她通知陳川過來把她接回去……他明明有其他選擇,為什麽要把她帶回家?
按着發脹的太陽穴,他只覺得自己不自量力。
慢慢的他覺得有一些迷離,疲勞、驚擾、憂慮一同向他席卷而來。正待他即将靠着沙發睡去時,季辭打開衛生間的門走了出來。
她甚至沒看葉希木,目光鎖定兩個房間,一個開着門,裏面亮着燈,另一個沒有開門。她很快走進開着門的房間——葉希木自己的,然後關上房門。
她走得很快,以至于葉希木都沒有看清她的面孔。她的頭發已經用吹風機吹幹了,蓬松卷曲地披散着,長至肩胛,擋住了大部分臉。葉希木只注意到她手臂上多了一道長長的、泛着血色的傷口,從肘尖一直蜿蜒到手背。
葉希木聽到房間裏一陣吱呀吱呀和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後沒了聲音。他猶豫了一下,過去輕輕敲門:“季辭,你沒事吧?”
房間裏沒有動靜,葉希木又輕輕敲了兩下,耳朵貼在門上,裏頭依然一片沉寂。
他還是擔心季辭有什麽內傷而突然暈倒,心中天人交戰許久,嘗試着擰了一下門鎖,發現竟然沒有從裏面鎖上。
葉希木提高了一些音量:“你說句話,不說話我進來了。”
沒有回應。
葉希木不想管了,直接擰開了門。門裏還亮着燈,他慢慢推開門,以免自己無禮。
屋裏沒有任何異常。季辭已經仰面躺在了床上。從姿勢看她似乎已經堅持到了極限,身體沾上床就立即睡着了。枕頭沒有放好,一大半甚至卡在脖頸底下,頭發淩亂地鋪開,淺藍色床單上一大片都是黑絨絨的頭發。
被子也沒有蓋完整,一根手臂和一條小腿還露在外面。葉希木注意到她竟然把衣服給換了,就像是很不滿意他給她找的衣服似的,她自己從他的衣櫃裏找出了一件白色襯衣穿上了。
看衣領下的标志,是他高一時候的校服。他給她找的新衣服擱在了枕頭邊。
葉希木深吸了口氣,輕手輕腳走到床邊,把新衣服折起來放回衣櫃。
葉希木看到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那條手臂下的傷口。襯衣長袖遮住了大部分傷,但她沒有扣上袖口,還是能在手背處看到一些。傷口很細,但很深。已經沒有再流血了,裸露的皮肉還是很瘆人。恐怕她放在外面的原因,就是因為疼痛。
傷口是新的,很可能是在水中被樹枝、鐵絲之類堅硬鋒利的東西給劃到了。
葉希木伸手去探了一下她的呼吸,還好,平緩正常。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額頭,也還好,沒有發燒。葉希木輕吐出一口氣。
他從衣櫃裏抱出一床被子,去床頭按掉了房間中燈的開關。
黑暗恍惚地籠罩下來。
葉希木抱着被子,在房間中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
一切都是那麽的安靜,安靜到他能聽見季辭的低低的呼吸聲。
房間中有一種靜谧的、幽微的香氣。
葉希木悄無聲息地走出去,卻在即将離開的一刻,聽到了季辭隐隐啜泣的一聲夢呓。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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