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失去
第36章 失去
“numb春節後就關門了。”
陳川到酒吧門口的時候,看到季辭正站在緊閉的大門前,望着已經黯然失色的燈牌。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她的臉龐似乎比燈牌更為黯然。
“我們已經好些年沒有聊到numb了,我就沒有跟你說。”
“至少我還看到了它一眼。”季辭低聲說。陳川感覺她的狀态變了,她似乎已經開始接受記憶中的事物正在陸續消失這個現實。
陳川不知道她身上又發生了什麽,但也許就他所知的,就足以讓她發生改變。
他想等她說些什麽,但她只是半蹲下來,用一張紙巾仔細擦掉門窗和牆上的灰塵,露出之前的彩色塗鴉。只是在手機電筒光的照射下,那些塗鴉也失去了昔日神氣,斑駁的顏色顯出一種肮髒,肮髒得好似成群結隊的老鼠。
前天在建材城分開之後,季辭和他就幾乎失去了聯系。中間她問了一句李霄雨你認識嗎,就再也沒有回他的消息,也不接電話。他知道柯如意這麽一鬧,季辭恐怕已經完全灰了心。
但他還懷着一線希望,他想告訴季辭他和柯如意是真的已經斷了,他還想告訴季辭,他已經去找過柯凡,老屋的事情暫時不用煩惱了,他也不會再逼迫她出讓老屋。
但季辭遲遲不說話,她好像興趣完全在numb上,已經忘記了叫他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
他于是說:“想進去看看嗎?”
季辭果然有興趣,她回頭:“可以嗎?”
他好像和小時候一樣,再一次找到了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他帶着季辭繞到就把後面,找到了一個玻璃缺損的窗子。窗子用的還是老式的鐵插銷,他小心地取下一塊碎玻璃,手伸進去撬開已經生鏽的插銷,兩個人一起從打開的窗子翻了進去。
numb裏面還是老樣子,只是已經完全失去了生機。桌子椅子淩亂地擠在一起,上面甚至還有一些剩着殘酒的瓶子。空氣裏彌漫着灰塵和黴爛的異味。
季辭走到舞臺上,上面淩亂不堪,盤踞着大堆的老舊電線,話筒支架倒在地上,金屬杆上鏽跡斑斑。陳川跟在她後面,懸空的蛛網不停地拂到他們臉上。
這個眼下像個盤絲洞的地方,就是他們高三的時候,和另外兩個朋友一起組成樂隊,一起演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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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去沒覺得它這麽小。”季辭用手機燈光四下照着。這個傷痕累累的舞臺狹小到不可思議,很難想到當年居然裝下了他們樂隊四個人,還有架子鼓、琴和貝斯。
“過去總覺得numb裏有很多人,幾百上千。”季辭說,“但現在看,這裏也就七十來平吧?怎麽可能裝下那麽多人。我怎麽會有那種幻覺呢?”
“小時候總是覺得什麽都很大。”陳川說,“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洗澡的盆嗎?我小時候總覺得可以在裏面游泳。但是大學畢業回來,搬家的時候在我媽洗手間看到那個老盆,才發覺也就比臉盆子大點兒。我當年到底怎麽想的,怎麽會覺得可以在裏面游泳?”
季辭點了點頭:“小時候覺得小陳河就是江,長江一眼看不到對岸,應該大得跟海一樣吧?等到後來見過了海,再回來看小陳河,才發覺它怎麽那麽小,那麽窄。”
陳川把倒在地上的話筒支架扶起來,才發現它已經立不穩了,歪歪斜斜的,只能讓它靠在凳子上。
“numb怎麽會開不下去?現在經濟環境好了,大家不應該更願意來這種地方嗎?”季辭在房間中緩緩走動,查看每一個熟悉的角落,“我記得老板說,這房子是他自己的,所以不用操心租金。就算賺不到什麽錢,也會一直開下去,大家想玩兒就能一直玩兒。”
陳川笑笑:“你以為老板是開不下去了嗎?他是賺大錢了。”他往窗外指了指,“這裏,整個這一片,都被一個大老板買下來了,要做一個新的文化廣場,親子主題的,還要搞電影院。”
“窮鬼才搞藝術,你見過哪個窮鬼變有錢了還心甘情願繼續搞的?”
季辭沉默着,指尖劃過牆上的那些裝飾相框,劃到哪兒,哪兒就從厚厚的塵土中現出長長的一道痕跡,像是飛機劃過雲層。從塵土中露出的照片,都是numb的老板曾經參加各種演唱會、搖滾現場的記錄。在當年的江城,那個大家都還在用QQ聊天室、玩論壇的年代,這些都是特別新潮、特別前衛的體驗。老板曾為這些照片津津樂道,但如今他什麽都沒有帶走,只能證明已經毫無價值。
“那你呢?也是因為後來跟着你爸做生意,賺到錢之後就不想玩音樂了嗎?”季辭低聲問。
當年陳川想做樂隊,拉上了季辭一起。季辭會唱歌,陳川教會了她彈一點貝斯和吉他。季辭那時候在火箭班壓力大到幾乎抑郁,玩樂隊給了她一個喘息的機會。她熱衷了一段時間,但她很清楚,她只是為了排遣壓抑到極致的情緒,對音樂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
但季辭覺得陳川和她不一樣,陳川是有一點音樂天分的,至少有那麽一點。
陳川會打架子鼓。即使放到現在的江城,都十分罕見。陳川的架子鼓是自學的,鼓是借的numb老板的,陳鴻軍就算再有錢,也絕不會給陳川花哪怕一分錢在音樂這件事上。陳川通過看書、看網上的視頻琢磨了好幾年,竟然學得有模有樣。
他還寫過兩首她覺得很好聽的歌,發在網上後,有一首居然有人來找他買版權,但被他拒絕了。
陳川是真的喜歡過音樂。
“我記得上次在老屋,你跟我說是歲數到這裏了,所以不想搞了。”
路燈的光從窗外打進來,正好落在季辭的臉上,她的眼睛漆黑雪亮,陳川感覺對她無法說出謊言。
“在省城讀大二的時候,有一天我跟幾個同學出去逛街,地鐵裏看到一個跟我們差不多年紀的人在彈吉他唱歌,唱的是崔健的歌。說真的,唱得真的不錯,比我唱得好。我們幾個就站那裏聽了一會兒,我有個同學往他的吉他包裏丢了兩個一塊錢的硬幣,讓他唱點沒聽過的、好聽的歌。”
陳川頓了一下,“你猜他唱了首什麽歌?——把我槍斃了我都不可能想到,過了兩年居然能在省城的地鐵裏聽到有人唱我高中時寫的歌。”
“啊?”季辭也覺得不可思議。
“你肯定覺得我應該蠻高興吧?覺得遇到知音了。”陳川說,“但我那時候完全沒有這種感覺。那個人做了一點改編,蠻有特色的,我本來打算跟他聊聊。但他唱完的時候,我那個同學往他吉他包裏丢了一張五塊錢,說他唱蠻好的,找他要了張名片,說有個姐姐月底結婚,問他能不能去演出唱兩首。”
“我當時突然就感覺,什麽藝術啊、夢想啊、情懷啊,都是一場騙局。你在那兒辛辛苦苦地練啊琢磨啊熬心熬血啊,別人就把你當個樂子,看個熱鬧。
“我寫的那首歌算什麽?我過去以為它是無價的,實際上兩個鋼镚兒就能點歌,五塊錢就能打發。我那首寫了幾年的歌,我覺得唱完了我的青春的歌,值七塊錢。
“過了段時間,我回江城,又去numb。我第一回 沒看臺上,就看臺下的人。我越看就越覺得,自己當年傻得太可笑。還記得以前李佳苗被我媽和小姨拉出來當衆表演三星智力快車吧?李佳苗在臺上好得意啊,但我們臺下怎麽想的呢?我們覺得這不就是耍猴兒嗎?其實跟李佳苗比,我在numb臺上,還不就是個猴兒?一個逗大家夥兒高興的猴兒。”
“所以那時候你就決定放棄了嗎?”
“不,還不是。”陳川搖搖頭,說:“又過了一段時間,我聽說我爸被人打了。我從省城趕回來,看到我爸被打掉了兩顆牙齒,有個眼睛的視力也不行了。我極其憤怒,要出去打回來,被我爸拉住了,說我們現在惹不起他們。
“那時候我就想,我過去二十年到底在搞什麽。唱歌,搞音樂,能保護我爸爸嗎?能讓我爸媽不那麽辛苦嗎?能讓他們得到尊嚴和尊重嗎?不能!當猴沒有前途!因為猴兒演一次就七塊錢!就算把版權賣掉也就七千塊!我這輩子能寫出幾首這樣的歌呢?我想明白了,搞音樂說到底還是做生意,既然都是做生意,我為什麽不做大的?為什麽不做賺錢更多的?”
季辭聽完沉默了很久。
“其實你不用把自己的過去否定得一文不值。”季辭說,“我反而覺得那段時間很好,誰年紀小的時候沒有瘋狂過?我那時候很羨慕你,有自己一心一意想要追求的東西。”
陳川自嘲地笑了一聲。
季辭說:“所以從你爸受傷,你就徹底放下了,開始死心塌地跟着你爸做生意,對嗎?”
“是。”陳川反複按着牆上的開關,這個房子的電閘早就已經拉了,他只是徒勞無功地按着,發出一些啪啪的聲響。“你問這些做什麽?”
季辭搖搖頭,“我只是想知道,現在對你來說什麽是最重要的。”
季辭又想起在建材城裏,李佳苗被徐瑤踢傷,陳川突然發飙時的情景。把徐瑤制服之後,陳川抱着李佳苗頭也不回地離開,把徐瑤和柯如意留在了原地。
也把她留在了原地。
雖然那種情境,她确實不該也沒有必要要求陳川分出一絲注意力給她,比如提醒一句讓她跟自己一起走,但她的的确确清清楚楚地看了出來,失去了夢想之後的陳川,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家人。
家人。
她算陳川的家人嗎?
陳川很随意的、又像是賭氣似的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賺錢。”他轉身對着季辭,“我們出去吧?這裏這麽髒,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兩個人依然從窗子翻出去,季辭跳下來時,陳川習慣性地扶了她一把。陳川把窗子關好,原封不動地插上插銷,季辭把腳印子抹掉,一切恢複原狀。
季辭走在前面,陳川跟着。
這條街道是他們過去經常活動的地方,除了numb,還有幾家網吧,季辭和陳川曾經在這裏通宵打過游戲。
季辭清楚地記得,那時候陳川唯一能夠逃避吉靈雲和陳鴻軍的監管、出去游樂整晚的借口,就是“季辭一個人在家害怕,需要我過去陪”。但吉靈雲不會輕易相信他們,所以季辭和陳川通常會在江山風華待一會兒,以應付吉靈雲各種意想不到的遠程檢查。等到吉靈雲和陳鴻軍都睡了,他們兩個再溜出去。
走出這條街道,拐彎就到了陳川曾經的高中,江城三中。
陳川中考比季辭差幾分,與實驗二中失之交臂,只能去到三中。那時候陳家還沒有現在的實力,不能把陳川像丁斯飛一樣硬插進實二。
那時候季辭經常跑這裏來找陳川,校門口的小吃店、文具店、飾品店、服裝店,學校操場、球場、食堂,學校後面的廢棄修理場、農機廠,處處都有季辭和陳川一同留下的足跡。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季辭有時候會停下來多看一眼,比如三中後門的那家小店,以前賣牛雜湯,兩個人特別愛吃,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家甜品店。
回憶不停地湧上心頭。如果塵封的記憶是地底流動的熔岩,那麽這一段路程所噴薄出的記憶,已經堆積起一座山峰。
這樣越走,陳川越心慌,越走越是煎熬。這分明就是一場儀式,季辭在帶着他和過去道別。
進到修理場,他終于忍不住了,叫住走在他前面的人:
“給個痛快吧,季辭。”
季辭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陳川,說:“我倒是希望這條路一直走不完。”
陳川說:“我們在一起十八年,一個晚上怎麽走得完。”
季辭問:“你想要怎樣的痛快?”
陳川上前一步,雙手扶在季辭的雙肩上:“告訴我你的決定,不管什麽結果我都能接受。”
季辭不知道在想什麽,許久沒有說話。
陳川雙手捧起季辭的臉龐,月光下,她的眼睛很澄澈,很幹淨,沒有多餘的水分,卻也沒有什麽神采。
陳川寧可她大哭一場。
她現在這個樣子,不哭,不笑,不指責,不怨恨,反而讓他心裏磨得難受。
“如果我說,我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你相信嗎?”
“我相信。”季辭說。
陳川心底那一線希望又亮起來,然而季辭輕聲說:“但你永遠都不會堅定地選擇我。”
“不……”陳川辯解,“只有你,也只會是你!”
季辭擡起眼睛,說:“在你家人面前呢?李佳苗,丁斯飛,你的哥哥嫂子侄兒,你爸爸你媽媽,你還會選我嗎?”
陳川的嘴唇翕合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答案是多麽的顯而易見。
季辭點點頭,并不意外:“我退出,這樣我們大家都體面。”
陳川忽然特別希望他和季辭只是路邊街頭,那種随處可見的,普普通通的小情侶。他們有着大體平順的一生,不必面對撕心裂肺的斷腕抉擇。一生中不需要什麽大風大浪,粥也吃飯也吃,甜也要鹹也要,這樣就是最穩當的幸福。
陳川的眼睛紅了一紅,他閉上眼睛:“對不起,季辭,對不起。”
許久,還是季辭的聲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每個生日都可以向對方許一個願,讓對方來完成嗎?”
陳川茫然地點點頭。這是他們分離之前的習慣,在季辭出國之後,就沒有再繼續下去。
“我的生日已經過了,我能補一個願望嗎?”
陳川點頭:“好。”
如果季辭要懲罰他——陳川想——她想要怎麽懲罰都可以。
他看到季辭的左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很輕。然後擡起右手,随即冰涼而柔軟的手和手腕遮住了他的眼睛。
“把眼睛閉上。”季辭說。
他閉上雙眼。
“我許願,”季辭語氣平靜地說,“讓我們之間的關系退回到過去的某一年。哪一年由你選擇。”
陳川的心髒猛的跳動起來。他萬萬沒想到季辭會許下這樣的願望。
他和季辭的關系,哪一年都比當下的時刻要好!要鐵!
季辭終究還是不舍得狠下心和他徹底決裂,他想,她還是不忍心。
陳川幾乎是搶着說:“回到1997年。”就好像晚說一秒,季辭就會改變主意。他想回到季辭在他家安穩地住下來,兩個人真正兩小無猜的那一年。回到香港回歸,所有人歡欣鼓舞,雖然他們兩個什麽都不懂,卻也被舉國上下激昂、熱情的情緒感染、快樂無邊的那一年。
“你确定嗎?不需要修改了嗎?”她的聲音似乎有一些顫抖。
他很篤定地說:“确定,不需要。”
1998年到2000年也行,只要不是2001年,因為他清楚地記得,2001那一年,季辭和他冷戰了很久很久,季辭的母親也在那一年回到了江城。後來他陸陸續續有過幾任女朋友,季辭也有了男朋友。所以最好是1997年,最簡單純粹的時間,最幹淨純潔的兩個人。
“好。”季辭用很輕的、似乎沒有什麽力量的聲音說。
她的手放了下來,冰冰涼涼的觸感消失了,陳川睜開眼睛,她已經背對着他了。
季辭往修理廠外面走,陳川追上去,他感覺心裏輕快多了。正準備對季辭說話,忽然看到她眼睛裏似乎溢滿了什麽亮閃閃的東西。這一天是陰歷初八,月光并不明亮,他仔細看了又看,伸手去觸碰她的眼睛,卻被她伸手打了下來。
“你哭了嗎?”
“我沒有。”她冷淡地說。陳川還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她走進了修理廠牆壁的陰影裏。
陳川緊跟着她,天際的雲遮住了細月。他們一起往回走,等走到月光再現、路燈明亮的地方時,她看上去似乎又一切如常了。
陳川送她上車,給她關上車門,卻忍不住隔着車窗再問一次:“你剛才真的沒哭?”
季辭不搭理他,搖上了車窗。
她的車開走了。
陳川覺得自己本應該開心,焦灼了兩日的事情終于得以解決。他本以為季辭會和他從此分道揚镳,卻沒想到季辭還願意和他回到過去的關系,這已經是比他想象中好得不能更好的結局。
可是他完全高興不起來。
月色下,烏影幢幢,朦胧虛無。偌大的廢棄修理場中空空蕩蕩。一只夜鳥孤栖于樹杪,傷悴地叫了兩聲。陳川忽然意識到,他好像已經失去了這一生中最純粹、最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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