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飛鳥
第24章 飛鳥
季辭跑了一趟公安局。
運氣還不錯,詢問前臺之後,季辭很快找到了之前負責處理季穎遺物的那名警官。
警官名叫胡麗娅,約莫二十七八歲,長得很文氣,身上有種讓人能靜下來的氣質。
她還記得季辭,見季辭過來,主動向她打了聲招呼,問她“都還好吧?”。
季辭說還行,謝謝她之前幫忙,之前太混亂了,一直沒有顧得上來感謝她。
胡麗娅很客氣地說是她應該做的。
沒聊上兩句,胡麗娅接了個電話要出現場。季辭問她能否晚上一起吃頓便飯,她很爽快的答應了。
她還順便問了下自己摩托車失竊案子的進展。警察态度很好,查了下系統之後告訴她案子已經從派出所移交到公安局,目前還沒有線索,他們會繼續關注。
其實季辭并沒指望真能找到,更何況這才過去一天。她問有沒有可能車子已經開出江城了,警察說以他們的經驗,出江城有可能,出大峽江市的可能性不太大。要出去的話一般都是盜車團夥作案,他們整個系統都是聯網的,團夥作案最終都難逃法網。
季辭感謝了警察。警察的答複又給了她一些信心。雖然保險公司已經在走理賠流程,她還是想找回來,畢竟是季穎的遺物。
季辭訂了一個江邊的音樂餐廳。
江城雖然這兩年發展很快,也有粵味軒這種廣式酒樓進入,但人們日常去的餐館還是以油大鹽重、香辣滾燙的本地菜為主。季辭把大衆點評上的餐廳翻了個底朝天,最後選了這麽一個地方。
季辭六點到了餐廳,選了個可以看江景的位置,四年前修起來的江城市長江公路大橋盡收眼底。餐廳面積不大,就七八個桌子,客人也不多,一半都空着,讓季辭很擔心老板賺不到錢。
環境的确雅致,桌上點着蠟燭,一個小玻璃杯裝着新鮮的插花,幾莖銅錢草和一小把黃燦燦的毛茛花。第一次見到用這種山野路邊常見的花草做插花,季辭拿起來看了又看,野趣十足,老板顯然用了心思。
胡麗娅過了七點才到,抱歉地跟季辭說證據采集和寫材料花的時間久了一點。她已經換掉了警服,穿着普通的白T和運動褲,紮着中馬尾,模樣文靜秀氣,說她是幼師都可能有人信。只是眼睛底下的兩抹青黑,洩露了她非同尋常的工作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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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為是私人場合,胡麗娅沒有再跟季辭說普通話,而是講江城方言。她告訴季辭,她是2008年從鄰市的一個山區鄉鎮考過來的,在江城工作了五年,已經對這裏産生了感情。季辭開玩笑說胡麗娅的江城話比自己的都“土”,胡麗娅則笑稱自己和人民群衆打成一片,單位給她解決了戶口,現在已經是個正兒八經的江城人了。
因為兩個人等會都要開車回去,季辭沒有點酒,她要了一杯果蔬汁,胡麗娅則說要一聽紅牛。季辭暗暗稱奇,身邊除了搞體育運動的,還沒見過誰拿紅牛當飲料喝。胡麗娅是個猛人。
服務員委婉地道歉說餐廳沒有紅牛,胡麗娅說那就換別的吧,季辭抽出兩張二十元的現金給服務員,請他幫忙去對面超市買一聽。
胡麗娅笑笑表示感謝,說:“不好意思,太累了,不喝點提神的我怕我等會吃着吃着睡着了。”
餐廳裏播放着小提琴的獨奏曲,不知名的曲調,優雅婉轉。菜品陸續上來,口味不差,胡麗娅吃得很快。季辭先前就看出她很需要補充能量,有意多點了肉類,她果然吃了很多。
兩個人吃得七七八八,胡麗娅看起來精神好多了,開口道:“我就知道你還會來找我。”
季辭問:“為什麽?”
胡麗娅用紙巾擦了擦嘴,道:“說不清楚,就總覺得這件事好像還沒有真正結束。”她擡起頭對季辭笑了笑,“沒什麽實在的依據。以我這個身份,不應該這麽說話。但我覺得你應該能懂,就是女人的第六感。”
“我知道。”季辭點點頭,
胡麗娅向周圍望望,笑道:“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家餐廳,很漂亮。”
季辭說:“我去公安局,是想問問你我媽手機的事情。但其實你之前跟我已經講清楚了。本來想着你要是不在就算了,但恰好你在。”
聽了她這句話,胡麗娅似乎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會兒,她說:“你今天不來,也許以後也會來。”
季辭還沒想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胡麗娅已經換了一種更正式的口吻,說道:“手機一般都是重要證物,但你母親的手機,我們沒有找到。她帶着臂套,說明手機作為貴重物品她帶在身上,而不是和其他毛巾衣物一起放在岸上,這是合理的。臂套中沒有找到手機,我們在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只能暫且推斷手機已經在江中遺失。”
季辭點點頭:“所以我也沒什麽好問的了,但你能給我講講你當時發現她的……的時候的感覺嗎?”
胡麗娅輕輕挪動了一下身體,道:“局裏經常接到這種溺亡的案子。不過呢,夏天是高峰期,三月份出現這種情況,還是比較少見。
“我們調查過你母親的情況,國家二級游泳運動員,江城冬泳協會會員,參加過五次峽江市冬季長江搶渡賽,最近一次是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每一次都成功渡江,最好成績是個人搶渡賽女子組銅牌。”
她喝了一口紅牛,瞥見季辭臉上驚異的表情,問:“你不知道?”
季辭說:“我只知道她很喜歡游泳,也很會游,我的游泳就是她教的。她每個星期都要游兩回。除了天氣不好以及生理期,一年四季雷打不動。”
胡麗娅點點頭:“是的。你跟你母親關系不太好,我們也了解。”
季辭沉默,無意識地咬着果蔬汁的吸管。不得不承認,警方的調查确實很全面。
胡麗娅說:“關于你母親的死因,我們查得很細。法醫的屍檢報告你已經看過了,很詳實,無論基于現場勘察、屍檢還是實驗室檢測,結果都指向意外溺水身亡。根據我們和保險公司的調查,排除了你母親選擇自殺的可能性。”
季辭說:“季穎不會自殺。”她的臉色變得不怎麽好看,“她很自私,只要自己高興,從來不管別人的感受。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自殺。”
胡麗娅對此不置一詞,繼續說:“你母親今年3月初剛進行過一次全面體檢,檢查報告顯示身體十分健康,不存在影響運動能力的疾病。3月25日全天天氣都很好,從你母親下水的位置看,她選擇的是一片安全性很高的水域。我們向冬泳協會了解過,那片水域是冬泳愛好者們經常進行訓練的地方之一,成熟穩定,不存在湍流、漩渦之類的危險因素。”
季辭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本來出意外的風險很低。”
胡麗娅說:“是的。但是長江冬泳本來就是一件存在意外風險的行為,我只能說,從你母親的個人經驗和個體素質來說,本來出意外的風險很低。”
季辭喃喃道:“還是因為喝酒。”
法醫的屍檢報告上清楚寫明,從季穎的血液中檢查出了酒精成分。從含量推斷,季穎下水時是清醒的,并沒有到意識模糊不清的程度。但這樣含量的乙醇依然有可能加重心血管負擔、導致痙攣、嗆水、呼吸困難等意外發生。綜合其他因素,法醫認為季穎溺亡與她飲酒後游泳有關。
季穎很喜歡喝酒,這一點季辭也很清楚,她不但喜歡喝,而且很能喝,一般男的都不是她的對手,包括陳川的爸爸陳鴻軍。季辭一直覺得自己酒量好,就是來自季穎的遺傳。
季穎家裏到處都放着酒,陽臺有,床頭也有,随時随地都能來上兩口。
其實很容易想到,季穎酒後游泳不是一次兩次。
只是一百次不出問題,也不能保證一百零一次不出問題。
胡麗娅道:“我向法醫建議了毒物檢驗,沒有查到任何問題,基本排除了她誤服藥物,導致游泳過程中出現意外的情況。總而言之,所有的調查結果都不支持‘他殺’這種可能。”
季辭問:“現場有目擊者嗎?”
胡麗娅搖頭:“我們沒有找到目擊者,只找到了附近的監控錄像,有限範圍內,都只看到你母親一個人。”
季辭點點頭:“辛苦了。”
兩個人又聊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季辭好奇她做刑警的感受,胡麗娅則好奇她在國外的生活。或許因為年齡相差不多,兩人還挺聊得來。
一直聊到九點半餐廳打烊,兩個人才起身回家。她們的車都停在餐廳門口路邊,季辭把胡麗娅送到她的車旁邊,看到胡麗娅開的還是工作用的警車。
季辭調侃道:“換衣服有啥用?”
胡麗娅笑道:“不是怕你吃飯有壓力嗎?”
季辭笑起來:“你車停門口,一整個餐廳都壓力上了。”
胡麗娅坐進車裏,季辭幫她把車門關上。胡麗娅把車開出來,季辭向她的後視鏡揮了揮手,準備去開自己的車時,胡麗娅搖下車窗叫住了她。
“你認識徐曉斌嗎?”
這三個字就這麽再一次突兀地出現在季辭面前,季辭愣了一下才說:“不認識。辰沙集團的老總嗎?”
“你母親另外那個孩子的父親。”
季辭的瞳孔在夜色中放大了。
“看來這事你也不知道。”胡麗娅說,“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你母親在2008年生下那個孩子,2009年和徐曉斌斷絕關系,開始獨立經營自己的公司。我們調查了徐曉斌,他說和你母親分手後就只有商業關系,不存在任何經濟糾紛和情感糾紛。我們檢查過你母親和徐曉斌的公私銀行賬戶,确實只有一些對公資金往來。調查他們的社會關系,也都反映你母親和徐曉斌這幾年只有商務合作,沒有男女私情。”
季辭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那你問過徐曉斌嗎?他們當年為什麽分手?”
“因為你母親産下的是一個腦癱兒。徐曉斌說,你母親不願意承擔照顧這個孩子的責任,和他産生了激烈沖突,最終孩子留給了徐曉斌,你母親和他分手。”
*
季辭把車開到了江邊。
站在水泥堤上向下望,江水暗暗沉沉,反射出路燈的片片光斑。
恍惚之間分不清腳底下的江水是固體還是液體,這片水域仿佛有一種特殊魔力,吸引着人擡足邁入其中。它在召喚,來吧,來吧,來我的身體上行走。
這就是母親下水游泳的地方。雖然胡麗娅當初就給了她這個地址,她還是第一次過來。
在六年級之前,她見到母親的次數屈指可數。那時候很多人嘲笑她沒有爸爸,她很早就懂得反擊回去,用一些更具羞辱力的詞句。也許就是從那時候,她就能精确地捕捉不同人的“恥感”在哪裏。
但當有人說她是沒媽的孩子,她就會毫不服氣地說:“我媽出門賺錢了!她遲早會回來!”
六年級,和陳川鬧翻之後,她想,我在陳川家住不下去了。正在這時,母親仿佛從天而降,把她接去江都風華。
她那時候只覺得自己揚眉吐氣:我也是有媽媽的人了!
那兩年裏,她和母親的關系很好,母親帶她去江邊玩沙,教她游泳,帶她去峽江市的景區玩耍,一起吃各種好吃的。
她以為母親從此會一直陪伴自己,她覺得只要母親不再離開,那麽過去十一年的缺位,也不是不能原諒。
然而事與願違,季穎就像一只自由的飛鳥,那兩年不過是她在江城短暫的栖息。她給了季辭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但很快又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她再次遠行,什麽時候離開,什麽時候歸來,永遠不可預測,無法約定。
季辭伏在岸上,伸手去江中撈了一捧水。
江水冰涼,長了腳的精靈一樣飛快從指縫間滑落。
坐在岸邊,滿耳都是江水拍打岸堤的水聲。季辭想不明白季穎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每對她多一層了解,卻對她更不了解。
一片混亂的思緒中,季辭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季辭看了看,按下接聽鍵。
“是季辭嗎?”
季辭感到這聲音有些熟悉,然而電波的傳導輕微失真,讓她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她應道:“是,你哪位?”
“我是葉希木,你先別挂!”
季辭的拇指已經放在了挂斷鍵上。
“你的車!你的摩托車還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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