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返校
第9章 返校
葉希木七點鐘準時踏進了高三(七)班的教室,手裏拎着一盒涼面。
一切都和過去一模一樣,但他感到教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越過晨讀的書本,瞥向了他。
早自習七點開始,但很多學生都會提前去。火箭班已經應要求取消,家長學生們卻都心知肚明,實二公認最好的班主任汪璐管着哪個班,哪個班就是尖子生最多的班。又或者說,葉希木和李佳苗在哪個班,哪個班就是實質上的尖子班。尤其是李佳苗,掌管着教室的鑰匙,每天早上都是第一個到,這種拼勁兒能帶動班上的一大批人。
葉希木總是踩點到學校,于是總有人說,葉希木和李佳苗是天賦和勤奮的兩個代表,這種話明裏暗裏有點捧一踩一的意思,葉希木擔心李佳苗會因此不舒服,所以專門解釋過,他是因為早上起不來所以沒辦法早到。但別人也只是當學霸講笑話,甚至理解成一種顯擺。葉希木于是閉了嘴,他明白很多人并不需要真相。
葉希木七天沒去上課了。從一開始的六神無主,到後面的憤怒不甘,再到現在的冷靜抽離,他已經經歷了複雜的情緒變化。他知道父親被捕的事情在學校已經傳播開來,所有人都開始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他假裝沒有看見,徑直走到後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教室裏所有人都是單獨座位,葉希木坐下後剛把課本拿出來,前排的文骁就鬼頭鬼腦地轉過來,小聲說:“我們還以為你今天又不來了。”
葉希木看了眼窗外:“璐媽還沒來嗎?”
璐媽是高三(七)班的班主任汪璐,也是物理老師。課講得賊厲害,峽江市連續幾屆理綜單科狀元都是她帶出來的。然而脾氣更暴,特別喜歡“撅人”,而且撅起人來完全不偏心,不管你什麽家庭背景,也不論成績好壞,有問題一律無差別痛罵。但她對內撅人,對外護犢子也是出了名的,學生們怕她,可又覺得她仗義,所以帶着尊敬與愛意叫她璐媽。
一提璐媽文骁就來了勁,“我們還沒跟你說吧?前天二模你沒來,璐媽快氣瘋了你知道嗎?”
這次的二模是峽江市教育局組織的全市三十九所高中的聯合考試,統一出題,統一排名,不光是摸底,對全市高中的教學水平也是個重要評估,含金量非常高。
葉希木不參加,相當于實二直接丢了一張王牌,班主任汪璐能不氣瘋嗎?
葉希木垂着眼睛點了下頭,表示他能想到。
“你做好心理準備,璐媽這兩天戰鬥力爆表,看到哪個撅哪個,吳校長看到她都躲起來。”
旁邊的孔子牛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見窗外沒人,頭探過來湊熱鬧:“咱班沒被璐媽撅過的就只有希木和李佳苗了,我看今天希木晚節難保。”
到學校後好友們默契地不提他的家事,葉希木感覺松快了不少,開玩笑說:“你們被璐媽撅的經驗豐富,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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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骁立即把握住這個難得的輪到他給學霸上課的機會:“兩個‘不要’:不要解釋,不要還嘴。三個‘标準答案’:對不起,我錯了,我改正。”
孔子牛說:“希木,我對你只有一個忠告。璐媽一般會把人拉到樓梯口那塊空地去撅,你一定要下一級臺階,這樣璐媽才能比你高,看你才會更順眼。”
文骁都要笑出聲了,突然看到孔子牛一臉嚴肅地縮回了座位上。他寒毛直豎,趕緊收了笑容,然而回頭一看,卻是李佳苗來了。女孩白白淨淨,有一張清晰的、可愛的面孔,卻繃了一副不茍言笑的表情。
文骁小聲抱怨:“幹嘛啦,吓死人了。”
李佳苗回答他:“收英語卷子!”
“哦!”文骁趕緊從書包裏翻找。李佳苗是學習委員,也是英語課代表。她的英語是全班說得最标準的,時常能看到她走在路上都在聽VOA,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詞,糾正自己的發音。
收了文骁的卷子,李佳苗走到葉希木面前,語氣很冰冷:“你是不是沒寫?”
葉希木抽出一張卷子給她。
李佳苗狐疑:“你昨天晚自習都沒來上,有時間寫嗎?”
葉希木說:“我寫了。”
李佳苗:“你上次交給我的是瞎寫的,李老師看到還生氣了。如果你這次還瞎寫,不如就別交了。”
葉希木記得這事,上一次收卷子是四天前。當時他來學校拿課本,正心煩意亂,卻被李佳苗纏着一定要他交卷子。他說自己沒寫,李佳苗卻絲毫不動搖,讓他現場寫,因為他們這個班,還從來沒有過收不齊作業的時候。
葉希木沒有辦法,随便填了一堆ABCD,只求迅速脫身。
葉希木說:“這次沒有瞎寫。”
李佳苗打開他的卷子看了兩道題,發現确實答對了,才面無表情地離開。
文骁轉過頭:“李佳苗對你好嚴格哦葉希木。”
孔子牛一臉高深地哼哼:“你猜她為什麽對希木嚴格?”
葉希木給他們遞眼色:“噓——”
文骁說:“你噓啥!”又對孔子牛說,“她嫉妒葉希木。”
孔子牛:“她嫉妒個屁,你傻嗎文骁?”
“我看你比較傻。”
冷酷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孔子牛和文骁兩人渾身一震,頭皮都要炸開了。雙雙扭頭,窗外璐媽高大的陰影籠罩了下來。
璐媽身高一米八二,業餘籃球隊員,曾經作為江城代表隊的前鋒在峽江市女籃比賽裏拿過獎。那種強烈的壓迫感,連校長看到都害怕。
孔子牛和文骁兩個人用書本頂着腦袋,絕望地等待疾風暴雨的來臨,但璐媽走到教室門口,槍口卻沒有對準他們兩個。
“葉希木,出來。”
*
“我聽說遲老師親自帶你去找人幫忙了?”
璐媽并沒有帶他去樓梯口,而是把他帶去了辦公室。現在才七點剛過,別的老師還沒來上班。
葉希木點了下頭。
“找到人了嗎?”
葉希木如實回答:“找到了,但沒什麽用。”
“那你打算接下來怎麽辦?”
“先回來上學,遲老師和律師說再想別的辦法。”
聞言,汪璐臉上的兇氣消散了些許,但也只是些許。
“那還能做到和以前一樣專注嗎?”
葉希木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會盡力的。”
汪璐煩躁得拿起一本教案拍了兩下桌子。
葉希木遲疑了一下,帶着歉意說:“老師您別生氣了。”
汪璐深吸了口氣:“你的情況我理解,我女兒有個頭疼腦熱的我都着急上火,你家還是那麽大的事。你才這點年紀,七天時間就能自己回來上課,我覺得已經調整得很快了。”
葉希木不吭氣,璐媽示以通情達理的時刻,通常就是狂風暴雨的前夕。
“但是你是葉希木!你知道嗎!”汪璐的手指重重地戳着桌板,發出咣咣咣的巨大聲響,“你是葉、希、木!沒錯你是個普通學生,但是你又不普通,大家對你的期待是不一樣的,你明白嗎?不光是我們實二的所有老師,還有所有實二的學生、那些關心江城教育和未來發展的人!大家都把眼睛放在你身上,把希望放在你身上!”
葉希木的瞳孔中露出微微的震驚,他設想過汪璐會批評他逃學、不參加二模、給學校和她的教學成績拉胯,但沒有想到她會跟他說這些。
“你家裏的事情發生後,大家都很着急,遲老師都病重成那樣了——我就直接告訴你,他的家人給他把壽衣鞋子都已經買好了——他還硬是要爬起來,想辦法給你幫忙。市局的領導都親自給我打電話來問你的情況,讓我們一定要想方設法給你解決困難。
“葉希木,我希望你能想明白這件事情。現在你不只是一個人,很多人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努力,你爸爸的事情最後肯定能以一個最好的方式得到解決,所以希望你放輕松一些,把注意力放到你最應該做的事情上來。
“都說男兒掌事得比女兒遲些,但在我們老師心裏頭,你不一樣,你媽媽走得早,你比你那些同學成熟得也早些,分得清楚輕重緩急,看得明白自己的位置,也曉得不管做什麽事,都不能只考慮自己一個人。”
葉希木低頭看着辦公室的地面,青色的水泥地面已經因為頻繁的行走被磨出了鏡面一樣的光澤,細小的裂縫輕巧地蔓延,畫出無傷大雅的紋路。
他沒敢看汪璐,因為他覺得汪璐高看他了。他過去沒有這樣看待過自己,也覺得自己承受不起這樣的期待。可他聽明白了汪璐的意思,他不是一個人的孤島,他要在這個社會裏生存,他就不能逃避期待,更不能逃避責任。
汪璐道:“葉希木,我也不想給你太大的壓力,更不想道德綁架你。”她的目光落到辦公桌上的文件夾上,“我這兩天又仔細看了一遍你的檔案,還有半個月你就滿十八歲了,是個正正經經的成年人了,你可以自己獨立做選擇,但也要為自己選擇的結果負責,明白了嗎?”
葉希木點點頭。
“行了,不占用你時間了,回去吧。”
葉希木說:“謝謝璐媽。”
汪璐聽見他還是叫“璐媽”,不由得笑了笑。她不是那種世俗意義上長得好看的女性,骨骼很大,面相很“兇惡”,然而笑起來時,卻像是濃雲裂開一道縫隙,金色的陽光灑下來,叫人緊繃的心情全都消失了。
葉希木走到門口,汪璐卻又叫住了他:“葉希木,你腦殼上怎麽搞的?”
葉希木道:“昨天下雨路上打滑,騎車摔了一下。”
“不是吧?”汪璐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把你頭發撩起來我看一下。”
昨天醫生給纏的繃帶、貼的紗布,他今天全都給拆了,避開傷口洗了個澡才出門的,本來以為不是很明顯的,文骁和孔子牛他們都沒發覺,沒想到還是被汪璐看到了。
葉希木很勉強地把頭發撈起來一點,又很快放下。
“感覺還有點嚴重,塗了碘酒?”
“去醫院拿了點藥,沒什麽事了。”葉希木說。
汪璐将信将疑,但沒有再追問,只是突然換了個話頭:“我在你檔案裏頭,還看到了一些以前沒注意的東西。”
葉希木一臉茫然。
汪璐說:“我們過去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兒們,想不到你進實二之前,還蠻喜歡打架。”
葉希木羞愧:“沒有喜歡……”他記得很清楚。不過說實話打架的事都賴不着他,主要是文骁和翟放放這倆活寶,一個一天到晚到處挨打,一個一天到晚到處惹是生非。他突然意識到這事的嚴重性,“這些還都記檔案裏了?”
汪璐道:“沒給你記處分,但提了幾筆。”她盯着葉希木,“你現在也算改邪歸正了,以後不管遇到什麽問題,都不要沖動,聽到了嗎?”
葉希木點頭。汪璐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葉希木走後又過了一兩分鐘,辦公室的另一扇門打開,年級主任饒世敬走了進來。
汪璐沒好氣地說:“一個年級主任,天天在外頭偷聽。”
饒世敬笑道:“璐媽撅人,我哪敢進來?”
汪璐道:“我今天态度夠好了吧?”
饒世敬思考了一下,才說:“你跟他說那些,好不好啊?”
汪璐無奈道:“別的該說的遲主任應該都跟他講過了,我還能說什麽?現在最怕的就是他人坐在教室裏,心還在他爸爸那裏。”
饒世敬道:“他到底才這麽點年紀,媽媽去世得早,現在就剩一個爸爸,能不着急嗎?我是怕把他逼得太緊了,壓力太大,起反作用。”
“這我倒不怕。”汪璐哼了一聲說,“你看他出門晃晃悠悠那勁兒,是有蠻大壓力的樣子嗎?我倒是怕他太重感情,太講義氣,把自己的前途不當回事。”她擡起頭,“聽說他爸爸是因為打了辰沙集團的人進去的。”
饒世敬沉吟:“也是。所以你拿別人來逼他好好上學,也是個辦法。”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也只能走着看了。”汪璐說,“相信葉希木吧,這個小孩是有點子東西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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