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梅
第8章 青梅
“季狗子你可真行啊!”陳川回頭看周圍沒人,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嘴,“這張嘴是越來越毒了!”
季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把我喊過來,不就想掉掉他的底子嗎?”
“嚯額!”陳川驚呼,“不愧是你啊季狗子,這你都看出來了。”他哥們兒似的摟住季辭,“還得是你,這麽多年了,咱們還能不用說就直接打配合。”
季辭伸出拳頭和他碰了一下,問:“你跟束斯文什麽仇?”
陳川說:“他那個學校,用的是我們家的建材。個傻x一直賴我們的尾款不給,還說我們的貨就是沒有他在省城的供應商的好。”陳川用了一連串的髒字兒表達他對束斯文的恨意,“聽說他還在這邊禍害女學生,操,他這種人就該去坐牢。”
季辭點點頭:“那是我的嘴還不夠毒。”
“可以了可以了,你是真敢說。”陳川說,“你沒看人家都要拿酒瓶子開你的瓢了!”
季辭乜了陳川一眼:“實話實說,有什麽不敢?”
陳川把她的頭往下一按,“你一個小姑娘,還是小心點兒,現在的江城跟以前不一樣了。”
“怎麽不一樣了?”
陳川看向黑暗中的茫茫江水,“以前的江城,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現在不好說,人雜了,你不知道水深水淺。”
陳川家的司機老覃在停車場等他們。喝了酒不能開車,陳川打電話叫一個小弟過來給季辭把摩托騎回去。
季辭本打算把車擱停車場停一夜,不想這個點兒了還麻煩別人。陳川瞪了她一眼:“有什麽麻煩的?現在的小年輕,不玩到一兩點想不起來睡瞌睡。”說得好像他自己已經是中老年了一樣。
話音剛落,電話已經接通了,陳川說:“是你的夢中情車,來不來?”他很快挂了電話,笑眯眯對季辭說:“人一聽是十幾萬的車,K都不唱了立馬打的過來。”
老覃見季辭和陳川一起過來,樂呵呵地打招呼,親親熱熱叫季辭“吱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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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陳川一家都愛給人取小名,陳川叫她季狗子,陳川媽媽叫她“吱溜兒”。吱溜兒在江城就是知了的意思,因為季辭小時候太聒噪,陳川媽媽就給她取了這名兒,後來長輩們都這麽叫。老覃1995年就跟着陳家工作了,那時候陳川父母剛開始做建材生意。所以老覃也是看着季辭長大的。
夜晚的溫度降得很快,停車場這裏又是穿堂風,季辭把外套攏了攏。陳川來了個電話,一邊接,一邊把風衣脫下來,披到季辭肩膀上。
“兩個人還是這麽親熱呀!真不錯!”老覃欣慰地說,季辭問了覃叔和覃姨好,寒暄了兩句近況。
季辭見陳川走到一邊去接電話,不由得問老覃:“陳川現在這麽忙呢?都快十二點了。”
老覃揚揚下巴,對陳川頗有些看自家孩子出息了的驕傲:“估計是辰沙集團的,他們有個新樓盤在建,明天我們的材料就要進場了。”
“辰沙集團?”季辭感覺這個名字有點熟悉,但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老覃知道季辭好幾年不回江城,對這些都不了解,于是解釋說:“咱們江城前些年不是搞招商引資嘛,引進來好些企業,其中有一家搞礦山開發的,叫辰沙集團。這幾年江白砂賣得好,他們賺了大錢,在市裏拿了幾塊地,要做房地産。“
季辭明白了,辰沙集團是陳川的大客戶。
“小陳總親自拿下的。”老覃得意地說,“有了辰沙集團這個客戶,咱們家在江城的建材市場裏面,就遙遙領先了。”
季辭想起剛才飯局上有人說:江城搞建材的,有幾個不認識小陳總?
陳川高考考得很一般,最後進了省城的一個二本院校。他從大二開始跟着父親陳鴻軍做生意。畢業之後,父親和哥哥陳峰往工程建設那邊拓展,江城這邊的生意逐步交給了他來接手。
沒回江城的五年中,季辭和陳川并沒有斷了聯系。從視頻電話中,季辭知道陳川生意做得不錯,但沒有想到他能把生意做這麽大。
“行了老覃,跟外人吹吹就得了,季辭是自己人,我什麽德性,她還不曉得嘛!”陳川不知道什麽時候打完電話過來了,站在季辭身邊給她擋住迎面而來的夜風。
老覃嘿嘿一笑,伸手為他們拉開車門:“上車吧小陳總、吱溜兒,車裏面暖和。”
季辭上了車,陳川的小弟也趕來了。季辭把摩托車鑰匙給陳川:“去龍尾老屋。”
“老屋?”陳川意外,撐着車門問,“你不住江都風華?”
季辭搖搖頭,“不了,我明兒一早還要上山。”
陳川一拍腦袋,拿着鑰匙去找小弟了。
車沿着長江邊上的江濱大道一路西行。
人人都說江城是一塊風水寶地。峽江之中,三條水系彙聚于此,江城如群山之間盤踞的一條神龍。老城區是龍頭,新城區是龍腹,清朝和民國時期熱鬧非凡的老街則是龍尾。神龍坐西而望東,從老城區去龍尾老街,就是往長江上游走。
陳川又在接電話,客戶那邊的要求聽起來苛刻而繁瑣。
季辭試圖盤算離開之前還要做的事情,然而沒有散盡的酒意讓她感到困乏。她搖下車窗,讓呼嘯的江風帶着冰涼水氣打在臉上。
江上船只不多,偶爾能見幾星燈光,江水就像龐大而漆黑的動物在暗夜中蠕行。水系彙合之處,鎮江樓的八角攢尖流光溢彩。
陳川打完電話,低着頭繼續回微信,随口問季辭:“你什麽時候走?”
季辭說:“後天。”
“這麽着急?”陳川驚訝,“你媽房子的産權變更做好了嗎?”
季辭道:“我才知道我媽有三套房,房産證上都寫的我的名字。”
“啊?那別的事情……”
“後面慢慢弄吧,導師催我回去寫論文。”
“你媽在峽江市的那套房,現在炒老貴了,CBD江景房,又是學區,你媽買屋的眼光是真的好……對了,我只聽你媽說有兩套啊,還有一套在哪兒?”
陳川回完信息,一擡頭,看到季辭趴在車窗上,眼睛閉着,像是睡着了。江風讓她豐盛濃密的黑發烏雲一樣地漂浮了起來,寒意驅散了臉上的紅暈,讓她的膚色變得像大理石一樣潔白瑩潤。
陳川一時癡迷,飯局上那種異樣的感覺重又襲來,讓他想要靠近,卻又害怕徹底失去。
陳川和季辭的關系的确很深,常人很難理解的、非同一般的深。
季辭的媽媽生下她,把她丢在龍尾老街後人就消失了,沒人知道她生父是誰。
季辭是吃陳川媽媽的奶長大的。
小時候,陳川家公家婆也住在龍尾老街,就在季家老屋隔壁。
陳川爸媽生了哥哥陳峰之後,本來想再要一個女兒,沒想到生出來又是一個小子。陳川快一歲的時候,季辭出生了。據說季辭剛生下來特別乖巧,不哭不鬧,誰逗都是笑嘻嘻的,喜色極好。陳川媽媽喜歡得不得了,于是給陳川斷了奶,把季辭當自己的親生女兒奶大。
那之後很有些季辭是陳家童養媳的傳聞。不管怎麽說,季辭和陳川這倆孩子從小就特別要好,連體人似的整天黏在一起,上山下河,爬樹鑽洞。兩個人最擅長打配合,一個偷偷摸摸搗蛋使壞,另一個就爬得高高站崗放哨,一個能撒潑打滾耍無賴,另一個能清純可憐扮無辜。倆小孩都聰明,經常把大人耍得團團轉,當然也沒少挨陳川媽媽的打。
1995年,随着537廠遷回省城,陳川的家公家婆也搬到了江城城區居住,陳川和季辭開始在城裏上小學,那時候季穎還沒在城裏買房,只供給季辭學費和生活費,季辭就在陳家寄居。一直到2001年,季穎買下的江都風華小區交房,季辭才離開陳家。
兩個小孩從小同睡一張床,同吃一碗飯,就這樣親密無間地長大,比親兄妹還要親。但也許就是這份過于濃稠的親情,讓他們并沒有往男女之情的方向逾越哪怕一步。
但現在似乎有什麽不一樣了。
五年的分離,讓他們疏遠了,卻又以另外一種方式相互吸引。
車到了,陳川把季辭搖醒,季辭迷迷糊糊睜開眼,“我怎麽睡着了?”
陳川摸了摸她的頭發,道:“你這幾天太累了。”
季辭忽然覺得陳川這話說得特別柔情,和他過去完全不一樣,但又疑心是因為自己剛醒,感覺出了差錯。
季辭下了車,雙手理了一下頭發,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她謝過了那個小哥,對陳川道:“你們趕緊回去吧,都這麽晚了。”
陳川點了一支煙:“我送你進去,正好想抽一根。”
季辭猶豫了一下,陳川已經走在前面了。
把車鎖在側邊空屋裏,季辭道:“這次沒時間去你家拜訪幹媽和伯伯了。”她雙手捂了一下臉,“我最近确實太混亂了,狀态不好。等今年畢了業回來,我再去見幹媽。”
或許是因為有養育之恩,季辭和吉靈雲格外親一些,叫她幹媽,但叫陳川的父親陳鴻軍還是叫伯伯。
陳川道:“你還會回來嗎?”
季辭道:“到時候看吧。”
陳川的眼睛在夜色裏閃着一星銳利的亮光,季辭假裝沒有看到。
季辭道:“我送你出去。”
陳川的煙抽得差不多了,拿着尚在燃燒的煙頭在手裏看了看,忽然說:“不對啊,你們院壩的風怎麽這麽大?”
沒等季辭說話,他已經穿過中門,往後院走去。
季辭不是沒有想過把今天的事情告訴陳川,但她覺得以陳川的性格,可能會平添許多麻煩。她後天就要走,能省一事就省一事。她倒不擔心家婆,她現在這脾氣,可不是從母親那裏遺傳來的,是從家婆那裏來的。家婆雖然孤僻不愛說話,但從來都不是吃虧的人。
兩個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廢墟前,風已經驅散了雲,涼涼的月色散落一地。
陳川不說話,又摸了一支煙出來點着。
“我想着明天你找的師傅要過來,就讓他把牆重新砌了,免得麻煩你。”
“是嗎?”陳川說,“前幾天你媽白事,我還專門來看了這個牆。是蠻老了,這兩天雨也大,但也不至于這麽快就倒了。”
季辭無路可退,只能給陳川講了一遍今天的經過,只是把葉希木有關的部分全部隐去,告訴陳川牆可能是兩個來找茬的地痞推松的。
陳川看完她手機錄的視頻,認出了那兩個地痞的身份:“關二憨子和何獾子,道上的兒們。”
作為土生土長的江城人,季辭自然知道“道上的兒們”的意思。這種人不願讀書工作,也不想老老實實種田謀生,他們好勇鬥狠,用拳頭吃飯,“坐過牢”對他們來說是榮耀,是勳章,更是讓老實人敬而遠之的威懾武器。
“陳家畈村的,兩個人十二三歲就把一個老漢打殘疾了,去少管所待了幾年,出來之後說要搞些正經事,各個村子裏包一些挖堰塘啊、河道清淤啊之類的活計,說白了就是敲詐勒索。”
季辭咬牙道:“找我這裏來了。”
陳川道:“看你媽不在了,家婆年紀大了好欺負。”
季辭抿了抿嘴唇,眼睛裏冒出粒粒火星。
陳川捏住她的手腕,道:“沒得事,都是熟人,白日裏我跟他們打個招呼,他們就不得找你們麻煩了。”
季辭偏頭乜了他一眼,道:“陳川,你現在人脈夠廣的啊!”
聽不出是崇拜還是風涼話,陳川抖了下煙灰:“做生意,黑白兩道都得打點,不然什麽事都做不了。”
月色下,陳川的側臉現出清晰簡練的輪廓,皮膚緊貼着骨骼,早已消去了少年時的嬰兒肥。
季辭突然笑了一下,道:“我走的時候,你還是一頭黃毛玩樂隊,說自己這輩子的夢想就是搞音樂。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她戳了戳陳川的頸側,“紋身都洗幹淨了。”
陳川又恢複了那種開玩笑似的語氣:“那怎麽搞呢?歲數都到這裏了,總不能一直當個不掌事的兒們吧?”他踢了一腳磚頭,“像這種事,搞音樂有什麽用,搞音樂別人就能不搞你嗎?”
季辭道:“我這次回來,感覺很奇怪,好像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陳川踩滅了煙頭,将她兜頭蓋腦地一摟,往前院帶:“淨說些瞎話。我對你的心就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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