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
第1章 暴雨
雨勢小了許多。
季辭拎着頭盔,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濘的山路上行走。
雨從她回到江城就開始下,但特大暴雨是從昨天中午開始的,到現在已經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印象中江城從來沒有在清明前後下這麽大的雨,小陳河的水都漲到了橋孔,龍灣水電站也開了一孔閘門洩洪。
雲峰山上的青枝綠葉經過雨水的充沛澆灌,瘋了一樣地生長。一周前季辭才請人把這條山路上的雜草野藤清理過,現在又長得群魔亂舞。
腳下一滑,季辭抓住一根荊條,才險險沒有摔倒。從季家老屋通往母親季穎的墳墓,最短的山路就屬這條,當然也最陡。當時八大金剛把母親的棺材擡上去,走的就是這條路。路不好走,八大金剛路上歇了三次,肩膀都磨出血泡,她給每個人又多發了一條軟中華。
本來是家婆給自己選定的墓地。
母親的屍體在江水中浸泡了近二十個小時,又遭船槳毀損,面目全非。村支書陳保江建議火化,骨灰葬入公墓,家婆卻執意要土葬。
季宗萍要讓季穎和她葬在一起。
「有沒有規定說一定要火化?」
「那倒沒有,只是現在政策提倡火化,一個人可以補十萬塊。」
「我們不要錢。她就一個人,我也一個人,我們母子兩個還不能埋一堆嗎?」
家婆拿出最樸素的理由,讓陳保江啞口無言。
雲峰山是龍灣一帶連綿的十幾座山的統稱,家婆擁有其中一座,正面對着小陳河,山下就是龍尾老街和537廠舊址。
家婆極其喜愛這座山,她對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每一只鳥雀都了若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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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山上的杜鵑花在哪一天盛放,知道屁股上有塊白花斑的小麂剛生了兩個崽,知道有一棵乾隆時候的老板栗樹即将壽終正寝。
這些家婆在和自己打視頻電話的時候都會講。
她還知道哪個山坳坳裏長着涼粉籽樹,哪裏有最好的野葛和橡子樹,她把葛根磨成粉,又把橡子做成豆腐曬成幹,千裏迢迢地寄給自己,她不回家,家婆就讓家鄉的味道來找她。
對家婆來說,有這座山,就有了一切觸手可及的安穩。所以她要葬在這座山上,她選定了這塊視野最開闊的山崗。在這裏,她能把山下的小陳河、龍尾老街還有537廠舊址一覽無餘,還能看到江城的漫漫丘陵,渾渾長江,山河之間的萬千氣象。
季辭終于爬到了山崗上,雨絲風片,将山下蒙上了朦朦胧胧的薄霧,看不清遠方。季辭拂去面前蛛絲一般迷離輕柔的雨水,随意地理了理一路被樹枝挂亂的蓬松卷曲的長發,走向母親那座新墳。
并不意外,這場暴雨之後,土墳已經塌了一半,繞到墳後,甚至能看到一角黑漆漆的棺木。
季辭深吸了一口氣。
倘若有足夠的時間,草木的種子在新墳上生根發芽,虬結的根系固定住松散的土壤,這将是一座漂亮的墳頭,母親的軀體與大地萬物化生。然而暴雨沒有給它這個機會。那一角棺木黑得像能夠吞噬一切的星系,又仿佛某種不安分不甘心的能量,頑固地從地底探出頭來。
季辭把頭盔順手挂到旁邊的一根樹杈上,抖落身上騎行服的雨水,從衣袋裏摸出一支細長的女士煙,用手擋着風和薄薄的雨霧,點着了。
袅袅煙霧中,她出神地盯着季穎的墓碑。
墓碑被沖刷得清清亮亮,新打的石頭,樸實的灰色中透出淺淺的藍。
應該不是季穎會喜歡的石頭。
她對季穎算不上了解。
和季穎關系最親密的一段時間,就是2001到2002的那兩年。世紀之初,一切都新鮮,一切都輕盈活潑,一切都正當時。從那之後,就是漫長的吵架、反目、分離。季穎不了解她,她也不想去了解季穎。
印象中季穎喜歡亮晶晶的、顏色鮮豔的石頭。只是她走得太倉促了,龍灣這邊又有風俗,橫死之人,不能在家中過夜,于是只能盡快下葬。墓碑和棺木都是臨時買的,沒有時間定制,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這很像季穎的人生,從來沒有計劃。
連她這個女兒也不在計劃之中。
煙抽完了,季辭從背包裏拿出兩束清明吊,插在墓碑前的砂土裏,又拿出一沓土黃色的紙錢,一張張折起來,在墓前焚燒。
紙錢是當地土法制造的毛竹香紙,粗糙難看,卻極易點着,在若有似無的雨絲裏依然健旺地燃燒,沒多久就只剩下蒼黑色的灰燼。紙錢的焚燒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芳香,是闊別多年的故鄉特有的氣味,攪起季辭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
季辭一動不動地站在墓前,直到群山之間的其他地方響起掃墓的鞭炮聲,才驀然回神。
今天是4月4號,清明節,她是過來挂青的。
“人再怎麽背時,死了也算到頭了吧?”季辭自言自語地說,撿了根粗壯的木棍,扒拉着松軟粘濕的泥土把露出的那一角棺木蓋上。“你在搞麽事,死了還在背時?還沒被水淹夠是吧?”
她退後兩步,仔細端詳掩埋的成果,确認已經看不到裸露在外的棺木,才丢掉棍子。她甩落頭發上沾着的水珠,擦掉手上的泥,伸手去拿挂在樹杈上的頭盔。
“季辭!”
突如其來的喊聲讓季辭吃了一驚,她扭頭望去,青枝攢動,積存的雨水簌簌下落,身體臃腫的中年男人被一個少年攙扶着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中年男人戴着一頂烏青色的帽子,臉盤圓大灰暗,隐隐透着一層不祥的黑氣。他腳步虛浮,氣喘籲籲,走到季辭面前,好像已經耗竭渾身的氣力,整個人像座小山一樣歪倒下去。少年趕緊放開手中的傘,雙手托住他,讓他緩緩坐到一根放倒的樹幹上。
季辭看清來人,臉色瞬間變黑,“啊喲”了一聲:“看來背時的不光我媽,還有我啊。”說着反身便走,一秒也不願逗留。
“你站住!我請你……請你幫個忙……等下!”
習慣性的命令口吻,又放軟了下來,季辭輕蔑一笑,毫不猶豫地快步下山。
“季辭!”對方叫道,“你再走一步我就死這裏!”
季辭聞言終于停下腳步,轉身道:“遲萬生,這麽着急給我媽陪葬?”她的語調很輕,卻也足夠侮辱人,“你想多久啦?”
遲萬生險些一口氣沒上來,臉漲得青紫,劇烈咳喘。少年慌忙撫着他的脊背給他順氣。少年此前一直回避直視季辭,此時也禁不住打量她。
遲萬生緩過來,怒斥道:“季辭,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這麽不要臉!”
季辭毫不在意地笑笑:“我這種‘社會的渣滓、實二的毒瘤’,哪裏有什麽臉啊?”
她笑着一邊走向遲萬生,一邊冷嘲熱諷:“比不得您這種有頭有臉的人物,省重點中學的教導主任、省級優秀教師、學科帶頭人……”
她在遲萬生面前單膝蹲下,脫掉了黑色的皮質手套,露出一雙白皙修長的手。遲萬生瞪大了眼睛,“你要幹什麽?”少年也緊張地向前挪動半步,做出了防備的姿勢。
季辭的手握住了遲萬生的雙手。遲萬生的雙手因為長年累月用粉筆寫字,指節已經僵硬變形,長滿老繭,醜陋無比。而季辭的手細膩得好似一朵雪白的山茶花,對比簡直驚心動魄。
遲萬生被高壓電打了似的渾身一震,飛快抽回手。他暴怒呵斥:“走開!”
季辭似是愣了一下,随即臉色慢慢變冷。她站起身,俯視着遲萬生,道:“我是什麽怪物嗎?還是什麽髒東西?讓你嫌棄成這樣?”
她道:“就這樣你還想找我幫忙?”
遲萬生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也知道自己反應過激了。然而季辭是他帶過的最棘手的學生之一,永遠不知道她下一秒會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遲萬生問:“你剛剛想做什麽?”
季辭道:“關心一下你。”
遲萬生道:“那謝謝了。”
季辭道:“看看當年扇過我耳光的這只手,現在變成什麽樣了。”
遲萬生被氣得胸口劇烈起伏。
少年忽然道:“遲老師,我們還是回去吧。”
季辭這才正眼看向少年。
他約莫十七八歲,個子很高,五官很正,只是一雙眼睛長得像香樟葉一樣圓潤精致,沖淡了那股一板一眼的正氣,讓他在看着別人時顯出一種專注的溫柔。漆黑濃密的頭發很幹淨,但長過了後頸和雙耳,又讓他看上去有幾分陰郁。
季辭注意到他穿着黑白兩色的印着實驗二中标志的校服。實二的校服這些年沒變過,一直都是高一紅白,高二藍白,高三黑白,學生們戲稱在實二讀三年就是“日漸黑化”。
季辭低笑道:“又是個高三的,讓我猜猜,成績應該很好吧……”
遲萬生扭頭暴躁道:“少說些!之前不是說了讓你別插手?”
少年低聲道:“她媽媽剛剛去世,墓又變成這樣……要不還是……”
季辭道:“遲萬生,聽到沒有,人家比你有眼力勁兒多了。”
遲萬生松弛的眼皮耷拉下來,聲音一下子萎靡了許多:“我當然知道,現在來找你不合适。你母親剛剛去世……我也曉得,你讨厭我讨厭得不得了。在你心裏頭,當年就是我主張把你從學校開除的。”
“難道不是嗎?”季辭尖刻地問。
“當年的事情,學校也是迫不得已,有家長告到教委去了,說你嚴重影響其他學生學習。”遲萬生按着胸口,艱難地吐了口氣,“當年你媽媽和我商量,覺得以你的性格,也許去國外念書是更好的選擇。”
“把鍋甩我媽身上?我不管你們兩個誰出的這個主意,我只想說你們兩個真的很有種!”季辭說,“2007年,咱們這種小地方,把一個英語學得亂七八糟的、連省城都沒去過的小孩直接丢到國外大農村去自生自滅,我只能說你們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
“是為了你好,你在國內,連個本科都考不上。”
“啊這可真是……大實話啊!”季辭失笑,“原來您對我有再造之恩吶,要不我給您磕個頭呗。”
遲萬生道:“看你現在的樣子……你過得很好。”
“好好好……好個屁好!”季辭臉上的笑消失殆盡,“還真以為國外的月亮一個個都比國內圓啊?吃口米都要辛辛苦苦跑十幾公裏路、晃蕩一整天看不到一個活人的地方,你以為是個人都想去啊?!遲萬生,為了你那些‘好學生‘的前途,你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我問心無愧。”遲萬生道,頹然垂下頭,“但如果你還記恨我的話,我可以向你道歉。”
“道歉?”季辭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你遲萬生向我季辭道歉?那多委屈您啊!”
遲萬生露出一個慘然的笑意:“我這一輩子,無非就是想給江城多培養幾個人才。你說得對,為了我學生的前途,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他又喘了一會兒,把少年拉過來,懇切地對季辭說:“這孩子,他爸爸得罪了人,被做局抓進去了,我想麻煩你幫忙找人說說情。”
季辭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麽?我找誰說情去?”
“徐曉斌,你肯定認識吧?”
“莫名其妙,聽都沒聽說過。”
遲萬生過去聽過了季辭的太多謊言,以為她又在裝,乞求道:“只要你願意幫這孩子一把,別說道歉,就算讓我下跪,我都心甘情願。”
“好偉大。”季辭感嘆,臉色卻冰冷,“口說無憑,你證明一下,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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