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元光五年,七月乙巳,皇後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罷,退居長門宮。
風乍起,秋葉殘花落滿地,輕駕白駒過隙,風華歸雲際。
站在未央宮的城牆上,目送離人孤影消弭天際,東兒說道:“陳氏問夫人為何不殺了她?”
我淡淡的道:“殺與不殺,是陛下決定的,不是我!”
東兒也道:“奴婢也是這麽回複她的。”
“她還說了什麽?”
“沒有!”東兒搖頭,垂下眼睑道:“她沒說什麽了。”
我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是詛咒我不得好死?還是詛咒我生不出兒子?”
東兒嘆道:“都是些瘋話罷了,夫人不聽也罷!”
擡頭看天色晦暗,雲幕低垂。我嘆了口氣,又道:“要下雨了,咱們回去吧!”
一字排開的鴻雁低沉的劃過天空,發出陣陣雁鳴聲,亦如建元三年我出宮的那日一樣,不同的是,那日鴻雁帶給我的是希望,而今日我看到的只有長門宮的孤寂與絕望。
死亡并不可怕,沒有希望的活着才最可怕!
伴随着一場凄風冷雨,劉徹對未央宮進行了一次大清洗,牽涉到巫蠱案中的一律處死,其中巫女楚服更是被判處腰斬的極刑。凡是與陳氏和窦太主有關的,上至嫔禦、家人子,下至宮人、內侍全部被清理,或貶黜,或發配,前後整肅牽連三百餘人,就連當初盛極一時的董偃也沒能幸免,徹底在劉徹面前失了寵信,窦太主雖未參與進巫蠱中,卻也因為當年刺殺一事,被劉徹奪了宮籍,永世不得再入未央,巫蠱一案也由此落幕。
我的目的達到了,可巫蠱之案牽連的範圍之廣,遠在我的意料之外。盡管我無數次的告訴我自己,我只是推波助瀾的将陳氏的惡行公之于衆,未曾做過壞事,是他們多行不義,咎由自取,卻依舊改變不了他們是因我而死、因我而廢的事實,想起我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我的內心也深受譴責。
花園的東入口,滄池經此處起高臺,高十餘丈,名曰“漸臺”,立于臺上,可将未央宮的全貌一覽無餘,是供人休息賞玩的絕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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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初晴,浮光霭霭,經歷了風雨洗禮的漢宮,讓人眼前有種煥然一新之感。芬芳氤氲的空氣中,夾雜着清涼的水汽,聞起來就讓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看着眼前的一望無際藍天白雲,大口吮吸着空氣裏淡淡的花香,心中壓抑了許久的心緒頓時敞亮起來,我笑道:“陛下怎麽會想着帶我這兒?”
劉徹雙手撐着圍欄,微笑道:“沒什麽,就是想帶你看看。”
我覺得他話裏有話,也不急着問,只是靠近了他,偏過頭靠在他的臂膀上。
他攬着我的肩,将頭靠在我的頭上,說道:“本來想帶你去椒房殿的,可椒房殿需要重新修繕,所以就帶你來這兒了。”
我心中微微有些震動,卻沒有表露出來,淡淡笑道:“陛下帶我去椒房殿做什麽?”
他直白道:“我說過你是我唯一的妻,現在該兌現以前的承諾了。”
我微微一怔,擡頭看他道:“陛下覺得我可以麽?”
他轉過身,看着我道:“當然可以!”
“可是……”我有些猶豫,想起我做過的事,我沒有勇氣再去承擔這份責任。
他捧着我的臉,與我對視:“我好不容易把這一切都處理幹淨,你難道還要把這個位置讓給別人麽?”
他的話讓我有些害怕,我反問道:“陛下殺了那麽多人,都是為了我麽?”
他面色凝滞,道:“朕殺他們,是因為他們該死!”
“可是……那麽多人呢!”說完,我又低下頭去。
他有些不悅道:“你是在怪朕殺人嗎?”
“不是”,我搖頭道:“我是怪我自己,他們的死都是因為我!”
“什麽因為你?”他反問道。
我心中終究過不去那個坎,在他面上跪了下來,說道:“陳氏來溫室殿抓人之前,我便已經發現人偶了,可是我沒有提前告知陛下,反而助長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所以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也許就不會死這麽多人了。”
他轉過身,繼續撐着圍欄,說道:“你提前跟朕說了,朕就不會追查了麽?還是說,你以為不說,就能将這些事瞞天過海了?”
他連着兩句反問竟讓我無言以對,我忽然明白過來,整件事的重點并不在于我說與不說,而在于他查與不查。
看着他的脊背微曲,睥睨着臺下的一切,我恍然問道:“所以這一切陛下早就已經知道了,是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略作沉默後,又道:“不要把什麽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如果他們好好做人,何至于會落到這種地步!”
原來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心中忽然有些僥幸,又有些惶恐,轉過身來,朝他稽首道:“妾愚鈍。”
他輕輕嘆氣,轉身扶起我,調侃道:“還好還好,這麽多年也長進了不少,總算知道保護自己了!”
我并沒有覺得他是在誇我,反而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像個笑話,尴尬的低下頭去,又問:“陛下是不是早就知知道陳氏建祠一事了?”
他點點頭:“朕是早就安插了人進椒房殿,知道她建了巫祠,這次不過是借張湯的手,走個正規程序,把事情挑明了而已。”
我不解道:“既然你早就知道,為何不早做處置,要拖到現在?”
“她建巫祠,說是用來求子的,可鬼知道她到底想幹嘛?”他歪靠在欄杆上:“這兩年煩心的事情不少,本想着只要她不生事,朕也實在懶得搭理她這些小技倆,可誰知道,她才安分了幾天,又開始打你的主意,還把母後牽扯進來了,那就別怪朕容不下她了。”
“那陛下是怎麽知道我在裏面推波助瀾的?”
“因為那個人偶呀”,他伸手攬過我道:“若連你的字跡都認不出來,那朕這麽多年的老師不就白當了。”
原來如此,他的智謀和心機終究不是一個普通人可以比的,也着實令我心悅誠服,我慶幸自己選擇了和他坦誠,結束了自己那如跳梁小醜般的謀劃。
我撅起了嘴:“那你為什麽不拆穿我?”
他滿臉得意,笑道:“難得你想扳倒皇後,你既然想演我就陪你演啊,反正咱倆的目标一致。”
聽他這般說笑,我心裏如釋重負,輕輕掐了他一下,調侃道:“沒見過你這樣盼着自家窩裏鬥的!”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道:“我跟你是一家的,她只是個外人!”
被他這樣寵着,一種無法言說的喜悅感蔓延至全身,我伸手環住他的腰部,貪婪的享受着此刻無與倫比的幸福。
彼此相擁,靜默了許久,他才又緩緩道:“通過這次徹查,也坐實了當年刺殺你的死士确實是窦太主所派,不過朕沒有重罰她,老太太去世就留了她這麽一個女兒,現在也到了風燭殘年之際,讓她回家安享晚年,也算報答了她當年對朕的那點恩情,希望你能理解。”
我靠在他懷裏,想起那些有驚無險的過去,也只是輕輕嘆氣:“都過去了,只希望她別再作惡了。”
“廢了他女兒的後位,她也折騰不起來了!”他輕輕撫摸着我柔軟的長發,又道:“不過你也不能大意了,那只人偶是如何進到你寝殿的,你心中可有盤算?”
經他一提,我又想起劉陵,心下有些猶豫,松開他道:“溫室殿的人都是信得過的,不會是他們,而前些日子出入過我殿裏的,除了我家裏人,就只有劉陵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她。”
“劉陵……”他愣了愣,轉過身陷入了沉思。
我有些困頓,問道:“陛下,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他偏過頭看着我道:“你知道窦嬰死之前跟我說了什麽嗎?”
我搖頭道:“陛下從未跟我說過。”
“窦嬰說,丞相與淮南王私相饋受,過從甚密,恐有不臣之心,要朕提防!”
劉徹嘴角忽然勾起一個弧度,露出一抹冷笑:“朕那個舅舅啊,朕不過就是私下問了他兩句,他便吓成那樣,若不是心裏有鬼,又怎會害怕窦嬰和田蚡來找他索命!”
難怪那日劉陵會來向我打聽窦嬰和劉徹說了什麽,原來田蚡的瘋魔竟真與淮南王有關,想起田蚡的慘死,我心驚不已,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恐懼。
劉徹頓了頓,又道:“劉陵先不能動,朕要看看這個淮南王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我點點頭,看着他冷峻的面龐,心中不免有些心疼,一個是他的親舅舅,一個是他的皇叔,兩個與他極親的人居然合起夥來背叛他,想來他的心裏一定很難受吧,我緩緩上前,輕輕抱住了他的臂膀,想用我微薄之力去溫暖他。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臉,又道:“子夫,皇後這個位置,朕必須交給朕信任的人來坐,可是在這個未央宮裏,除了母後,朕能信任的就只有你了!”
我呢喃道:“可是太後那邊……”
他攬過我道:“沒事,有朕呢。”
他的胸膛寬厚而堅實,讓人感覺溫暖而有力量,他既這樣信任我,又有這樣的決心,我亦不想再逃避,我渴望成為可以他比肩的女人,做他的名正言順的妻,為他守好這個家。
……
長秋殿內彌漫着淡淡的藥香,皇太後正在衛長公主的侍奉下用着湯藥,一口下去,面上的五官便擰巴在一起,連連擺手表示抗拒:“哎喲,苦死我了,不喝了,不喝了!”
不得不說,從皇太後到劉徹,再到幾個女兒,對于喝藥這件事,不管是表情還是态度,幾乎都是一模一樣。
衛長公主捧着湯藥準備放下,見我搖頭皺眉,她又不敢,只好捧了回去,撅着小嘴氣鼓鼓地對太後道:“大母不喝藥的話,以後令儀病了也不喝藥。”
皇太後一見樂了起來,又全然忘了方才的苦,笑道:“好,好,我的小祖宗,我喝,我喝還不行麽!”
衛長公主立刻點頭笑了起來,一邊喂皇太後喝藥一邊道:“大母乖,阿母說喝了藥病才能好的快。”
我心中暗自笑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待湯藥喝的差不多,我又讓石邑捧了一碗蜜餞送了過去:“大母,吃蜜餞,很甜很甜的。”
皇太後見了開懷,歡喜道:“哎喲,我的小寶貝喲!”伸出雙臂将兩個孫女兒攬入懷中。
湊到一起的兩個孩子又嘻嘻哈哈的鬧了起來,祖孫三人的笑聲迅速充滿了整個長秋殿。
眼見她們三人天倫之樂,我也不便打擾,便領了義妁悄悄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