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她喝了水,氣息也順了許多,又說道:“咱們倆第一次見面,老身和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我點點頭:“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太皇太後的教誨,妾從不敢忘。”
“好啊”,她笑了起來:“皇帝尊崇儒學,可老身偏好黃老,老子之言,老身讀了半輩子,又聽了半輩子,獲益良多,你有空也可去讀一讀。”
“是”,我低頭道。
“你的事,我也聽說了”,她又道。
我并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事,又擡頭去打量她,她神色淡然,無法判斷出喜怒,遂問:“太皇太後指的是何事?”
“我說的是韓嫣”,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皇後。”
提及皇後,我心底微微顫動,見她神色語氣中并無怒意,心下便也坦然。
“韓嫣穢亂宮闱,是你揭發的?”她又問。
我确實向劉徹揭發過韓嫣□□之事,可真正懲治他的是皇太後,我心下有些猶豫,但仍舊點頭應了一句“是”。
“韓嫣深受皇帝寵信,難道你就不怕因此得罪皇帝,失了皇帝寵愛麽?”
我略作思忖,搖頭道:“妾身為女人,讓妾眼睜睜看着宮人遭受佞臣迫害而坐視不理,妾做不到。韓嫣此人作惡多端,卻人人都不敢言,妾恐主上有朝一日會被他蒙蔽,危害社稷,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妾都不能不管,若因此失了主上寵愛,妾也不悔!”
“那皇後呢?”她又接着問:“帝後那日吵架之後,皇帝立刻把你接回了宮,讓你代皇後出席宮宴,若是換了旁人一定會以為這是個機會,可你卻把皇帝推給皇後,你是如何做到的?”
“皇後才是主上的正妻,這點妾也不敢忘,不敢亂了嫡庶尊卑,不敬皇後”,我想了想,又道:“主上聖明,那日說也不過是氣話罷了,讓他消了氣,自然就能想明白了。”
“老身原以為你不過是個柔順讨巧的歌姬罷了”,她又說道:“現在瞧着,你倒是個深明大義的,知道不能一味地奉承皇帝,難怪皇帝待你與旁人不同,連我也不得不高看你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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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得到她一句認可,我心下不免欣慰,面上仍舊謙恭:“太皇太後謬贊,承蒙主上錯愛,這都是妾該做的。”
“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堅”,她仰頭嘆了一口氣,又道:“這道理,皇後大概是永遠都不會懂了。”
我沒有接她的話,只是倒了一杯溫水遞與她:“說了許久的話,太皇太後喝些水潤潤嗓子吧。”
她笑着接過了,卻并未立即飲下,又道:“我知道,皇後對你多有苛責,你心中不忿也是人之常情,且老身對皇後多有維護,你心中大概也有不平吧?”
“妾不敢!”我只是否認,卻不多言。
“老身維護皇後,既是為皇後,亦是為皇帝。”她擡起頭,嘆了一口氣:“皇後是國之小君,輕言廢後有傷國祚。皇後雖然有過,卻并無大錯,與館陶母女的擁立之功相比,亦算不得什麽,皇帝若因此廢後,臣民只會認為皇帝喜新厭舊,背信棄義。身不修,家不齊,何談治國?初登帝位便失了民心,他這皇帝只怕會愈發的難做了。”
“妾明白!”我點頭道:“侍奉帝後,是妾的職責,皇後不喜,是妾服侍不周,不敢有絲毫怨怼,亦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不只是你要明白,你還要勸勸皇帝”,她沉默了一會兒,又道:“老身知道,這難為你了。可皇帝年輕氣盛,霸道自負,容不得別人同他唱反調。我走了,便沒有人再能約束他了,唯有你的話,他或許還能聽兩句。”
“你也不必覺得委屈”,未等我說話,她又接着道:“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能護她一時,護不了她一世,我這一走,皇後的性子若還是不改,皇帝必然容不得她,廢後也是早晚的事了。但無大過不可廢後,你要勸勸皇帝,莫要讓他成了刻薄寡恩之人,遭世人譴責唾罵。”
我輕輕應聲:“妾愚笨,不敢幹預朝政,但若真有那麽一日,妾當盡力勸谏主上,讓主上謹慎為之。”
她點了點頭,這才将那杯水飲下,又含笑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能誕育兩個公主,是上天賜予你的福氣,你是個聰明的,又有皇帝的寵愛,如果有一日能誕下皇子,将來必有大福,但願你能固守本心,莫要步了皇後的後塵。”
“唯,妾遵太皇太後教誨,日後行事必不敢有違本心。”
或許是她覺得自己的話都是一些教導之言,讓這談話的氛圍多少有些客套拘謹,而後她又問了我家裏的事,亦說了一些自己的過去,氣氛微微緩和後,才結束了這最後一次的談話,臨走前,還額外賞賜了我一對玉如意,寓意我事事順心如意。
五月丁亥,窦太後崩逝于長信殿,舉國皆哀。天子令丞相許昌,禦史大夫莊青翟為窦太後發喪,與太宗皇帝合葬于霸陵。
聽得殿內殿外哀聲震天,想起那日她同我說的話,她失明的雙目,以及那顫顫巍巍的雙手,臨了還在為天子憂心,我亦難忍悲恸,縱然她寵愛窦太主和皇後母女,有些自己的私心,對我也不算公平,可對于漢室,她終究也算是盡了心力了。
奠儀上皇後和窦太主已經哭暈過去,皇太後也哭得乏力,衆人均傷心不已,卻唯獨不見劉徹,我不大放心,待到哭喪禮畢得空休息,我扶着東兒到了殿外去找,瞧了一眼天色暗沉,似乎要下雨了,看元伯正在與幾個黃門說着什麽,喊了一聲道:“元伯,陛下呢?”
元伯看見我松了一口氣,忙小跑過來,作了個揖道:“夫人,陛下在城樓上呢,已經待了小半日,也不讓咱們跟着,勞您過去勸勸吧。”
我示意他帶路,又往城樓去,遠遠瞧着幾個內侍急得在原地直跺腳,近了一看,臺階從上至下已經碎了好幾個杯盞。
讓東兒他們在下頭等着,我拾階而上,才到轉角處便橫空飛出來一只酒杯,在我腳前砸的粉碎。
“滾,都別來煩朕!”劉徹的嗓音像滿天的烏雲,低沉而壓抑。
我心底一顫,穩了腳跟,默了稍許,又提步向前,轉彎瞧着劉徹此刻正坐在石階上,一個人喝着悶酒。
幾日未曾好眠,他面上疲倦不堪,雙目布滿紅絲,見了我,猶自驚訝,朝我伸了手:“怎麽是你?”
我上前握着他的手,淡淡一笑道:“妾不放心,過來瞧瞧。”
“朕沒事!”他嗓音沙啞,又喝了一杯。
我看了一眼身旁倒着幾個酒壺,零零散散的酒杯,心中突然難受起來,又不想此時在他面前落淚,只好忍了回去,緊握着他的手,讓他靠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他此刻內心的糾結與不安,太皇太後在朝政上多有幹預,令他生厭,可這麽多年來,也是她半是掣肘半是扶持的,才讓他平穩走到了今日。如今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皇祖母沒了,他讨厭的那雙手,也已經徹底消失,他自由了。
只是這突然起來的自由,令他惶惶不安,以後他的每一個決定,都不會再有人反對,背後國與家的重任,也都要他自己去抗了。
他愣了一會兒,忽然抱住了我,失聲哭了起來,饒是他在靈前哭的再多,也沒有此刻的眼淚真實,我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又忙伸手擦掉,不想讓他察覺。
我輕輕拍着他還算厚實的肩膀,任由他哭着,盡量不出聲,不去打擾他。
天邊黑雲壓城,蕭風乍起,城牆上的白幡随風飛舞,仿佛是誰在揮手,與我們告別。
不多時,他便止了淚将我松開,我坐在他身旁,拿出絲帕替他擦掉眼淚,又靠進他的懷裏,他一手扶着我,一手執起我的手放在唇邊親吻,沒有說話,只是彼此間相互依靠,靜靜的享受着這片刻的寧靜。
空中的一聲悶雷,打破了此刻的安詳,他擡頭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天空,開口道:“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好”,我點頭,他準備起身,我又将他拉住,看着他道:“妾會一直陪着陛下!”
他點頭,笑容溫和,扶着我下了臺階。他的手掌寬大厚實,步履穩健,抹去了方才不安的神色,他的脊背也愈發的□□,我心中明白,現在的他就是一只蓄勢待發的雄鷹,即将展翅高飛,自由翺翔。
六月,丞相許昌,禦史大夫莊青翟,因給太皇太後發喪不利,被天子免職。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諸多窦氏舊臣,但凡可以動的,不是被天子罷免,就是被調職,由此窦氏一族幾乎肅清了大半,曾經風光無限的窦氏外戚,随着太皇太後的崩逝,也終究落下帷幕。
天子不喜黃老,所謂的無為而治在他看來也不過是豢養那些窦氏蛀蟲罷了,剛好一次清理幹淨。只不過經歷了這一番整頓,朝中許多職位空缺,在人事任免上又成了一道難題,而且首當其沖的就是丞相一職。
躺在他的腿上,将一頭烏光可鑒的長發散開,任由他拿着玉花鳥紋梳輕輕的蓖着,我擡手看了一眼手上的珊瑚串,在日光底下晶瑩透亮,道:“丞相是衆臣之首,陛下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選?”
“哪裏用的着朕來選,太後早就給朕選好了!”他一遍一遍的用梳子從我的頭頂一梳到尾。
我看了眼他的神色,還算鎮靜,想來并未因此事困擾,又道:“皇太後舉薦的是武安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