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漫長的冬日裏,大雪一場接着一場,紛紛揚揚的雪花鋪天蓋地的撒下來來,落在廊檐屋下,厚厚的堆了起來,像砌牆一般。永巷裏一年四季都離不開花,冬日裏的梅花和雪花一起綻放,白裏透紅,像是一個粉面含羞的小姑娘,惹人憐愛。
我向來喜歡這樣的冬日,雪停了以後,便拉着辛竹在院子裏堆起了雪人,其他人見了也加入了進來。平日裏大家畏冷,都不敢輕易出來,但屋子裏能玩的就那麽些東西,早就膩了,現下有了新花樣,也早就顧不得冷了,一同在院子裏嬉鬧起來。
看着大家在院子裏玩的高興,忽然讓我想起了以前在家的時候,每次下大雪,我和二姐,衛青以及兩個小弟就會在院子裏打雪仗堆雪人,瘋玩瘋跑,開心的很。
也不知道家裏現在怎麽樣了,不知道大嫂生的是侄兒還是侄女,大哥和衛青在軍營裏怎麽樣了,阿步和阿廣還淘氣麽,去病的身體還好麽,還有大姐二姐她們好不好。
不過玩了半日的雪,當天夜裏我就開始發燒,而後就是一場大病,也不敢驚動永巷令,他若知道玩雪的注意是我出的,不僅不會請太醫,還會被他訓斥一頓,索性便自己扛着。
冬日裏生病本就不大容易好,又沒有用藥,加之天冷,病中多思,也愈發好的慢了,反反複複一直到開春,病情才有了起色。
建元三年春正月,三年的國喪期滿,天子恢複舊制,遴選年紀在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良家子充入未央,是為家人子。漢制每年三月新的家人子就會進入未央宮,同時,年滿三十歲以上的家人子也會被放出宮去。
思考良久,拿出了那對被我封存許久的羊脂白玉镯,去找了永巷令常叔,跟他說了我出宮的想法。
永巷令一副好像可以洞穿一切的神情,看着我道:“你這個鬼丫頭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就是打的這個注意吧?”
我将那對玉镯塞到他手裏:“我不過是一個失寵的家人子,在這裏白耗着罷,還請常叔通融通融。”
“這……”永巷令仔細打量了那對玉镯,又看着我道:“這事交給我罷!”
“多謝常叔”我雙手交疊,朝他行了一個正式的揖禮。
正如永巷令所說,這場大病是我有意為之,只因我想回家,實在不想在這裏空耗罷了,辛竹說漢制之外也有特例,有惡疾的家人子也是可以特許出宮的,所以才起了這個心思。
我素日裏畏寒,玩雪那日我又故意穿的少了些,自然就凍病了,且又故意不肯醫治用藥,一直拖到現在。一個失寵的家人子沒有人會在意,又有了生病的這個噱頭,再加上天子親賜的那一對上好的羊脂白玉镯,不過就是動個動個手指添個名字的事,永巷令不會不答應。
知道我要出宮,聰明的辛竹很快就把前因後果聯系到一起了,直言我是瘋了。我很坦然,是因為我知道,我做不到和辛竹一樣灑脫,他是皇帝,負了我,我不怪他,可心死了,勉強留下,那也和死了沒什麽分別,還不如搏一搏,也許還回家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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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剩下的那支玉簪送給了辛竹,我生病的那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顧我,便以玉簪相贈算是我的報答。
三月望日,是出宮的日子,和去年進宮時一樣,也是一個鳥語花香的春日。從去年上巳節開始至今,已經整整一年,這一年我長大了一歲,人也變得更堅強了不少。
時至今日,我已不需要去取悅任何人了,自然也就不用再做過多的妝扮。只将頭發束在身後,未施粉黛的面龐此刻顯得有些蒼白,兩頰已經瘦的凹陷下去了,病态愈顯。
跟随着出宮人的隊伍,走過一道道儀式和關卡,直到永巷令将所有出宮人的名單一一念完,這冗長出宮流程終于結束了。我回頭看了一眼這長長的永巷,和我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那青牆黛瓦,樓閣殿宇,依舊是那般莊重繁華。
從花開到花落,又從花落到花開,就好像是命運的輪回一樣,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永巷的花開花謝,永遠不會停止,只是從今以後,這裏的一切将與我再無瓜葛。
來的時候懷有多大的希冀,走的時候便帶有多大的落寞。當初無知的以為,他的一腔熱血可以帶着我跨越這道身份的鴻溝,執子之手,直到白頭。如今才知道,曾經的那些愛與憧憬,就像一把利刃,弄得我遍體鱗傷。
可是我不後悔,不後悔來這一趟,也不後悔就此別過。
清風微拂,迷了雙眼,淚水濕了眼眶,我擡起頭,盡量不讓眼淚落下。看着蔚蔚藍天,有陣陣的雁鳴聲,眼淚順着眼角滑落,心中也發出了最後一聲期盼:鴻雁啊,麻煩你告訴他,我要回家了,以後也不會再見了,很感謝他給了我們這一次刻骨銘心的相遇,雖然他已經忘了,但我不怪他,只願他一生平安順遂!
看着飛雁劃過天際,我心中釋然,想到馬上就能見到我的兄弟姐妹,還有侄子和外甥,心中的陰霾也漸漸散去,充滿期待。
“衛姬留步!”說話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小黃門,先是朝我恭恭敬敬的行了個揖禮,然後才道:“陛下召見衛姬,請随奴婢來!”
我心下一震,精神有些恍惚,感覺自己聽錯了,但他恭謹謙和的态度明顯告訴我,我沒聽錯。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又不禁用力掐自己的手,沒有知覺,心中沒底,沒有跟着他去。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又調整過來:“奴婢叫齊心,是陛下身邊的近侍,衛姬請往城樓上看。”
我依他所言往宮門口的城樓上看去,果真看到一個束冠男子,雖看不清臉,但從身形來講,是他沒錯了。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喜是悲,只感覺人有點虛,連路都不會走了。
我突然才發現,自己竟這般沒有出息,不管自己的意志如何堅定,一看到他,瞬間就慌了神。
立足于巍巍的城樓上,放眼望去,未央宮的宏偉壯麗盡收眼底。天子着一身玄色披風,立身遠望,大有一種睥睨天下的勢态。
我撚衽行了一個稽首禮:“奴婢拜見陛下,陛下長樂無極。”
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害怕,我感覺我在發抖。
他伸出手來扶我:“起來說話。”
我把手往地上壓了壓,看不見他的臉,也不願起身,道:“奴婢無話可說,還請陛下放奴婢出宮。”
昔日跟着他進宮的是我,如今懇求他放我出宮的也是我,盡管我極力克制,眼淚還不争氣的落了下來。
他執意扶我起身,又将自己的披風接下來,系在我的身上,又将我攬入懷裏。
看着他攥在手裏的羊脂玉镯,我心下明了,是永巷令将我出宮的事告知他的。
我掙紮了兩下掙不開,眼淚愈發的止不住了,趴在他的懷裏痛哭起來。這明明是我貪戀的懷抱啊,卻讓我有些怕了。
許久他都不曾說話,只是緊緊的抱着我,任由我哭鬧,淚水濕了他的錦袍,他也不在意。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将內心的情緒發洩出來,他忘了我,我不怪他,可不能沒有委屈,我怎麽也想不通,當日兩心相許,溫情缱绻的人兒,怎麽那麽容易就變心了呢。
“奴婢請求陛下放奴婢回家。”哭到聲嘶力竭後,我此刻最期盼的就是回家。
“這裏不就是你的家麽?”
“不是,我要出宮。”
“你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就是為了出宮麽?”他又道:“可你知不知道,被禦幸過的家人子是不可以出宮的。”
我心下愕然,心中的希望盡數落空,現在連回家都成了奢望。所有的心酸吶喊都變成無聲的哭泣,流不盡的眼淚,訴不完的柔腸。
“是朕對不住你,永巷令跟我說你為了出宮,把自己折騰的大病了一場,我想着你既然這麽想走那我就放你走,可是我又舍不得,所以才到宮門口來堵你呢!”
經歷了這一年的變故,我的潛意識裏已經不敢再相信他說的這些話了,我害怕又像上次那樣,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換來的結果就是無盡的等待。
他又吻了吻我的耳朵道:“跟朕回去吧,朕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我不要回去”,我還是搖頭,掙開他的懷抱:“之前是因為喜歡,我才跟你進宮的,我現在不喜歡了,不要待在這裏,你讓我走。”
“你走了朕怎麽辦呀?”他捧着我的臉,幫我擦眼淚:“子夫啊,說出來不怕你笑話,這偌大的未央宮也不是朕能做得了主的,朕的老師死了,朕差點都當不了這個皇帝,要是可以,朕怎會不去找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此時的他面色凝重,眉頭緊鎖,和我前兩次看到他的模樣截然不同,我一直以為他是君臨天下的王,要什麽有什麽,可原來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有煩惱的,我心疼他,也心疼自己:
“我知道你是皇帝,你的老師對你很重要,你有千千萬萬個子民,他們對你也很重要,我不過是你衆多子民中的一個,卑微渺小不值一提。你忘了我,我不怪你,這世上自有珍我愛我之人,在家裏我是哥哥姐姐最疼愛的妹妹,是幾個弟弟最喜歡的姐姐,他們愛我勝過世間所有,我也愛他們。我不想留在宮裏什麽都幹不了,只能等着你來垂憐,盼着你忙完了你的天下大事,愛護完你的臣民,什麽時候有空了來看我一眼,我不喜歡這樣的我,我喜歡那個愛唱歌愛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我,我想回家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回家照顧弟弟外甥,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朕要忘了你就不會來找你了!”
他執起我的手将手上的玉镯戴上,又從懷中掏出一張帛畫展開:“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畫上一名女子正在撫琴而歌,身姿曼妙,儀态清雅,櫻唇微啓間羅袂與秀發輕飛,青春靓麗的面容上帶着若隐若現的愁緒,溫柔恬淡得如同一朵皎潔的玉山栀,不是我又是誰?
“是朕不好,承諾過的話沒能兌現,委屈你了,可不管你相不相信,朕都要告訴你,你比那些人都重要。”
想起甜蜜往事,我心頭有些暖意,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玉镯,折騰了一場,這玉镯已經戴不住了。
“昨夜我夢見你在開滿花的梓樹下唱歌,你說這是不是天意?”他再一次将我攬入懷裏:“跟我回去吧,給我生個兒子,以後你想唱歌就唱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會好好對你的。”
他能在百忙之中抽空來尋我,纡尊降貴同我說這些話,除了不能出宮,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