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網球部的晨訓時間固定始于早上7點30。
跡部景吾身為網球部的部長,自然要去督促成員的訓練;梨央則直接去往高二B班教室。趁眼下教室人還較少,她可以坐在自己座位上,安安靜靜地把之前記錄的錯題重新複習一遍。
下了車,他們在學校門口分道揚镳。
臨別前,跡部景吾還不忘叮囑她:“藤原,中午下課我去化學實驗室等你。”
“好的,會長,”她回應道,又盤算了一下化學實驗課通常的下課時間,“我們班的化學實驗大概在12點20結束,會長你下課後可以晚點再來,不着急。”
“嗯,我會看着時間。”金色薄光中,他唇邊輕輕勾起的笑意有些晃眼。
日色東移,無端起一陣晨風,吹動他的發絲漂浮。随着風向,他轉身,長腿一邁,踩着一地零碎光暈往網球訓練場走。
據瑛子阿姨說,7點-8點這個時段,他一般會進行宅內散步和騎馬,以作為晨起的運動鍛煉。也就是說,會長的時間表裏沒有“8點之前到學校”這項安排。
按照慣例,網球部晨訓他也只參加後半場。
今天他到校的時間點卻比往日大大提前。不用多想,這是他在遷就她的起居習慣。
宅內散步是顧不上的,騎馬也是取消了的。他的晨起運動鍛煉因她而中斷。
……好像又麻煩到會長了呢。
雖說的确是會長主動提起有話和她說,要接她上學,但終歸還是因為她那些棘手的問題,因為她的原因,稍微擾亂了他的時間表計劃。
踏上通往B班教室的樓梯,梨央難以遏制地泛起一些粗淺的愧疚感。
……
B班上午的第一節課是物理課,從9點上到9點45分。
課程內容依舊是難度極高的電磁場部分。恒定電場、變電場、電荷……電來電去,教室裏逐漸露出一片“看物理,學物理,霧裏物理”的聽天書表情。
懵○狀态出現人傳人現象。
在老師催眠的聲調中,除了包括梨央在內部分績優生認真跟随教學思路,其餘大家都死撐着眼皮,努力保持清澈但不失愚鈍的眼神。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
鈴聲一響,因物理愁雲慘霧的教室,頓時像平靜的池塘突然扔進一支爆竹炸魚,噼裏啪啦忽然活躍起來。
周圍同學三三兩兩結對聊天,轉書轉筆轉圈圈,各個又活了過來神采煥發。教室裏熱火朝天,好不熱鬧。
她的同桌,兼她最好的好朋友——柏木真紀也不例外。
一下課,她眼睜睜看着真紀從趴在桌上只剩一口氣的鹹魚,倏爾切換成活力滿滿的朝氣美少女。拿出鏡子确認形象完美,掏出手機,對着教室這裏拍拍,那裏拍拍。
“又在準備剪輯你的冰帝學園vlog了嗎,真紀?”梨央一邊整理上課筆記,一邊向好友投向一瞥。
“那是啊,這周該到發vlog的時間了。”
真紀調整手機裏的視頻畫面,裁剪素材,馬賽克無關人員,選取能最大化呈現本人美貌的角度。
“上周我不是去和Start事務所——就是跡部財團旗下的那個經紀公司洽談合同嘛,我的頻道斷更了一周。這周要再不發點物料,我的粉絲熱度恐怕要保不住咯。”
梨央停下筆,想了想,問:“伯父和伯母最終還是同意你簽約了嗎?我還以為他們不會贊成你進事務所。”
她開玩笑道:“看來我們真紀大小姐這下真要成閃閃發光的大明星了。”
與時俱進的,她更新了一下好朋友柏木真紀的人設标簽——船舶公司會長的女兒、戲劇部部長、唱跳rap演戲創作俱佳的自媒體小網紅,以及即将行程拉滿,學習演藝兩頭奔的女明星。
真正水陸空三栖三開花,渾身成天充滿了使不完的牛勁。
這種旺盛的精力和生命力,讓時常維持不上不下電量的梨央由衷地驚嘆。
她有時候覺得,真紀的性格其實和會長跡部景吾頗為相似。兩人都是能量永遠滿格,超長待機高功率低耗能,超級無敵e的大e人。
對她來說純屬漏電行為的人際社交,放在他倆身上,卻是能反向充電,從衆星捧月的人情來往中汲取無限活力。
可能有一類人,生來便是要萬衆矚目的,應當享受被所有人關注的奪目光彩。
像太陽一樣源源不斷地迸發熱度,因此理所應當被這熱度普照的人瞻仰。
“哎,小梨你是不知道,我在家磨了多少嘴皮子,這張嘴都要叭叭禿嚕皮了,最終才讓我父親母親點頭同意的。”
提起此事,真紀表現出頭疼的模樣,一下子蔫了,“我父親說了,如果我因為事務所的行程導致成績下滑,要讓我‘拿話來交待’。”
“嗚嗚,小梨寶貝你知道的,成績這種事情,我只能靠你了哇。”
她抱住梨央的左胳膊,淚眼汪汪,眨巴眨巴淡掃了層色粉的眼睑,“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梨央被她逗笑了,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放心吧,為你女明星事業添磚加瓦,肯定得有我一份。”
“好耶!”
真紀用那張花了重金塗抹護膚品的臉,貼了貼她裸露在短袖外的小臂。
她的這位好朋友就是這樣,隔三差五愛夾子音主動對她又貼又撒嬌。
剛開始她不太習慣有人對她如此親近,內心雞皮疙瘩直冒。後來次數一多,脫了敏,也就見怪不怪了。
老實說,還挺可愛的。
梨央保持左手不動,放任真紀緊貼着她,單用右手抽出一張新的空白頁,在紙面中央落筆,潇灑畫出一個大框架,開始謄抄第二份物理筆記思維導圖。
真紀趴在課桌上,下颏抵着臂窩。她偏頭,仔細端詳着梨央,忽而冷不丁出聲。
“小梨,”她慢慢挑起梨央的一绺長發在食指上繞,“嗯……比起上周,我覺得你今天心情終于好了些。”
筆尖頓住。發絲夾在她的指間打轉。
梨央沒來得及問緣由,接着又聽她說。
“擔心的事情解決了嗎?”真紀的語氣變得溫柔,“上周我委婉問過你為什麽看起來有些憂愁,你都模糊過去了。兩次都這樣,後來我也就不敢再問你。”
“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不過事情能解決,我也就放心了。”
真紀的音調降下來,在吵鬧的教室裏用僅她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量,帶着點鼻音,像一根具有韌度的針刺進來,柔性的針體留在外面,堅硬的針尖細微梗在裏頭。
梨央一驚,語句不由自主地帶着不太想承認的慣性反問:“是嗎?我今天有……看起來很高興,上周看起來不開心嗎?有這麽明顯?”
“是的呀,”真紀拿筆點在她的嘴角,輕輕向下拉,“上周你是這樣的。”而後輕輕向上提,“但是今天你是這樣的。”
“開心,不開心,不是一目了然嗎?”
梨央:“……”
她不再掩飾自己的震驚:“……原來你們都知道啊?”
細想起來,她已經完全不記得真紀什麽時候問過她了。
“你們?什麽你們?”
聽到這個詞,真紀驟然來了精神,支棱起腦袋,“難道除了我,還有別人和我一樣對你如此關心體貼?我不信,說來我聽聽。”
梨央無視掉她揶揄的部分,坦誠交待道:“會長,他昨天也是這麽跟我說的。說我這段時間看起來心情不是太好。”
還以為自己僞裝得很巧妙呢,和人交流的語氣保持平和,呈現出的精神面貌也一如既往的溫和可親。自認為毫無破綻,原來這兩人一直在旁邊看着她演。
——這下尴尬了。
像登臺表演的魔術師被當場揭穿把戲,梨央呆在座位愣怔了片刻。中指上轉動的筆,一時平衡不穩,“啪嗒”墜落桌上。
真紀的表情變化多端,豐富多彩。
“什麽還有別人”的疑惑。
“讓我聽聽究竟是誰”的好奇。
“哦原來是他”的恍然大悟。
“可以啊有兩下子”的促狹。
“噢↗↘,原來是跡部大少爺啊,那這就不奇怪了,”話語末尾升調又降調,“這就不奇怪了。”
“唔……跡部?”
梨央後桌的芥川慈郎悠悠轉醒,頂着朦胧睡眼四處打量,“跡部來了嗎?哪有跡部?”
真紀連忙回身揉了兩下他的頭發,“沒你的事,繼續睡吧,乖。”
芥川慈郎咂了咂嘴,心安理得地又睡下了。
哄睡完芥川慈郎,柏木真紀對她擠眉弄眼,“咦惹,小梨,嘻嘻。”
梨央:“?”
“我怎麽感覺你有些陰陽怪氣的?”
真紀笑嘻了:“懂的都懂,不懂的也別問。裏面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好家夥,你也變身謎語人?
……總覺得真紀有事瞞着她。
眼前真紀嬉皮笑臉,腦後芥川呼呼大睡。如此複雜的環境下,梨央猶豫疑惑了一秒,決定暫時不去管。
比起雜七雜八的雞毛蒜皮,還是手裏未完成的物理筆記最重要。
何況,學生會會長關注幹事人員有什麽好奇怪的?排除“同事”之誼,跡部景吾還指着他們幾個學生會幹事處理學生會事務呢。
什麽是學生會幹事?
——字面意思,要幹活做事的。
尤其跡部景吾的要求殊為嚴格,懶是偷不了半點,想劃水更是門都沒有。
不然,他們幾個幹事私下裏也不會組建“國王的嗎喽們”小群。
只為了在任務項結束前,大家一起反複驗收,避免出現無法容忍的低級錯誤,不然不幸被會長當場逮到,可有好果汁吃。
梨央收拾好中斷的思緒,重新拾起筆,按照課上內容接續遺留的框架圖往後開畫。
她的效率向來極高。四五筆刷刷的聲響,一連串嗒嗒的動靜,一張物理電磁場思維導圖筆記,圓滿完成。
“來,真紀,這張圖拿好不用謝。”
梨央把這張尚且泛有油墨味的筆記,輕輕拍在真紀面前,“考試之前把這上面的重點和标記的例題看一下,物理及格沒有問題的。”
真紀歡天喜地接過,“好的呢小梨。就知道你最愛我了,小梨寶貝。”
梨央插科打诨地做了個肉麻受不了的表情。
場外突發事件,不合時宜插入。
“藤原同學,外面有人找你。”
經過座位旁的男同學好心提醒。
“哦……好的,我馬上過去,謝謝。”
梨央收斂神态,起身走向教室門外。
柏木真紀的視線跟着梨央的步行軌跡,移向門口。目光輕微挪動,掃視到對面樓棟的A班教室外牆。
——A班,跡部景吾所在的班級,正好與她們B班遙遙相望。
冰帝學園高等部的教學樓設計成回字形。中央一大片空地,類似天井。
兩邊則是教學樓,一樓作為會議室和雜物間,教室從二樓起,依據單數字母和雙數字母分別排列。
也就是說,A班和B班雖然順序上臨近,但因為一奇一偶,被無情地分隔到左右兩端。中間跨度之大,像把牛郎和織女冷酷分開的銀河天塹。
——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認為,但她覺得,跡部大少爺八成就是這麽看待的。
不然,她也不會看到他經常課間跑到走廊,倚着半高的圍牆往她們這個方向看。貌似只是放松随意望風,實際上視線的目标從頭至尾只有一個——她們B班教室。
再具體一些,B班的目标他也只有一個。
——梨央的座位。
時不時,真紀甚至會看見,跡部景吾從老師辦公室或者理事長辦公室回來,會從B班門前特意繞一趟,再回到A班去。
兜一大圈子,只為了往B班的教室裏看上一眼。
啧啧。
這心思,都明牌擺在明面上了。
如果說這個證據還不夠有力。
那她三個月前,去會長辦公室交策劃書時,偶然瞄到他手機上明晃晃的、小梨昵稱旁的置頂标記,就是更強勁的呈堂證供。
無論校內還是校外,千方百計想要跡部景吾聯系方式的人如過江之鲫。即便經過幾輪大篩查,以及各種借口拒絕後,他列表中的躺列人士仍多如牛毛。
百千條聊天框,設置頂的就這麽一位。
不光置頂,還特別關注。
還強震動提醒。
這代表什麽意義?
——不就意味着,不管他看沒看手機,不管他多忙,只要對面的消息一來,他都能做到及時地句句有回應,事事有着落。
“跡部會長——”她當時故意讀不懂空氣,大聲疑問棒讀,“你為什麽單獨把小梨的聊天置頂啊?欸,還有特別關注的星标?到底是什麽事這麽重要哦~”
抑揚頓挫的波浪形感嘆語氣。
透着故弄玄虛的深長意味。
然後,當時正在看策劃書的跡部景吾,聞言瞳孔微震了0.001秒,旋即立刻息屏,翻轉扣下手機,若無其事地回答:
“學生會的財務信息太多太雜,設一個置頂,免得錯過。”
“哦~這個樣子啊~”
要說他給出的回答她信了嗎?
當然——個鬼。
她們跡部會長,全身上下嘴最硬。
如果她能被這種借口糊弄過去,那她從小學起便開始談戀愛所積攢的經驗,豈不是白攢了?
本來她以為,跡部景吾的情思已昭然若揭。結果她向周圍隐蔽地打探了一圈,得到的信息是:大家居然全沒看出來,只有她看出來了。
包括和跡部景吾相交密切的忍足同學,還有她男朋友的弟弟,曾接替跡部景吾擔任國中網球部部長,剛升學高一進入高中網球部的阿若,似乎都對此一無所知。
真紀訝然,真紀大驚,真紀摸不着腦殼。不是,你們都選擇性眼盲了嗎?
——壞咯,她成異類了。
有句流傳甚廣的話這麽說:當周邊所有人都不正常,你最正常的時候,那你就成了那個最不正常的神經。
所以,為了不因特立獨行而被槍打出頭鳥(別人不知道只她知道,在大少爺眼裏不就是顯眼包一位嘛),真紀默默把偵測出來的驚天大秘密死死捂在心裏。
同時,她覺得跡部景吾這人吧。
他不适合搞暗戀。
他适合幹保密部。
真紀側轉脖頸,目光從A班教室,自動移回B班教室門口。在她斜前方,梨央正和一名男生交談。那名男生她也認識,網球部的替補,D班的班長,姓菅原。
她屏住呼吸,凝神細聽他們的對話。
“藤原同學,多虧你昨天借我的地理課本。我昨天早上來得太匆忙把書落家裏了,幸好你肯借我,要不然,我少不了挨那位老古板的訓。”
“菅原同學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昨天我們班也不上地理課,正好把課本借出去,讓它發揮作用。”
“藤原同學,這盒巧克力是給你的謝禮。麻煩你這麽多次實在不好意思,一點小小的心意,請你一定要收下。”
“菅原同學你真的太客氣了,都是些小事,我也沒做什麽,不用送我謝禮的。”
兩個人圍繞“要不要收巧克力”展開拉鋸。一個“不用給不用給”,一個“一定收一定收”,兩相僵持不下數分鐘,最後梨央實在拒絕不了好意,妥協地挑出其中四顆。
“謝謝藤原同學肯接受我的謝禮,”男生爽朗地笑道,“剩下的巧克力,如果藤原同學願意賞光不嫌棄,就留着以後再答謝你吧。”
弦外之音,真紀聽出來了。意思就是,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機會,借着“幫忙”的由頭和小梨接觸,并送她禮物。
啧啧,真紀稱奇道絕。看看人家,多會。
她用餘光一瞥,隐約看到走廊對面的另一端,冒出一個颀長勻稱的身影,正朝A班走,移動着接近梨央和菅原。
他好像剛洗完手,肌肉線條緊實的手臂上,流落的水珠在陽光底下熠熠發亮。
步伐緊逼,步步靠近。
——哈哈,大少爺來咯。
接着,她望見跡部景吾朝梨央和菅原方向,投去微不足道的一瞥,又幾無幅度地收回。一臉漠不在意,面部沒有分毫的表情變化。
似乎這兩人在他眼裏只是普通路人甲,他沒必要花一星半點的心思關注。
真紀:“?”
憑跡部景吾高強度注意B班動向,對B班了如指掌的态勢,他應該不會不知道菅原同學找梨央找得特別勤快吧?還有,大少爺,你沒看見他手上的巧克力嗎?
竟然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起波瀾。
少爺,你可真坐得住啊.jpg
某人一天天到底怎麽回事?怎麽還擱這穩如泰山,不屑一顧地玩傲嬌?
哪天被人搶占先機就老實了。
不過她确實很想看看,萬一小梨真的和別的男生談戀愛,在他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這位跡部家從小被捧着長大的天之驕子,會不會當場破防啊?
一定會的吧,一定會的吧!
真紀沒來由地生出點幸災樂禍看戲感。
千載難逢的世界名畫——跡部景吾破大防。不知道她有沒有這個榮幸和機會,能一睹其中水深火熱的“風采”。
……等等,結論下早了。
他們跡部會長的內心,可能看起來并不像他表面一樣寵辱不驚。至少在此刻,面對梨央,并不如此。
跡部景吾第二次小幅度側頭,目光從碎發底下偏轉,凝注着梨央和菅原上下打量。收回視界錨定點時,淡至透明的陰影像草地裏滑溜的蛇,從他挺直的鼻梁一閃而過。
然後,他走到和兩個人處于同一水平線上的位置,慢慢地,擡起了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