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你願意嗎?
本來是很簡單的一句問話。
但經過思考,難度卻比肩她去年物理競賽的最後一道拉分題。
之前她心一橫,願意跳石田家的火坑,着實沒得選倒也罷了。但現在,有選項擺在面前,看似多了生路供她取舍,卻反而比被迫一條路走到黑來得艱難。有些荒謬。
果然世界就是巨大的模拟人生游戲。自己親手選定支線,得盈虧自負,自己對此後所産生的全部後果兜底。何況牽扯的不止她一個人,亦不止她們藤原一家。
理智上,她隐約知道哪種做法更具優越性。然而,不明白出于什麽原因,她的邏輯下意識被驅離,答案一時間竟說不出口。
“我不知道,父親。”
梨央回答,雜糅點心虛:“我想先回房間考慮一下,可以嗎?”
“好,”父親點頭會意,又關切地問她,“回家的時候吃飯了嗎?現在餓不餓?我讓人給你做點吃的。”
“已經吃過了,父親,我不餓,”她盡力擠出一個笑來,“我是不會虧待我自己的,你放心。”
回到卧室,她反手關上房門,劃分出一個絕對安靜的空間,将自己與外界徹底隔絕。
身體往床上一扔,梨央松懈地趴着枕頭,又回想起跡部景吾的話。
——“這樣吧藤原,這婚,你和我訂。”
——“只要你跟我訂婚,諒他們再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從跡部家手裏搶人。”
手上不知道做了些什麽動作。當她側翻過身,視線聚集于手機時,屏幕正巧呈現出她和會長的聊天界面。
界面上,留有她和會長從加為好友至今的聊天記錄。向上翻動幾下,條條框框裏都是他一言她一語,一直延伸,久不到盡頭。
聊天頻率不算低,但大多為財務彙報和數據交流。對話中途,會長為了避免全是工作問答太冷冰冰,偶爾會主動穿插日常——比如吃了嗎、吃什麽、去哪玩、放假什麽安排……
最後一條聊天記錄截止在上周四。
會長說統計表完不成就算了,不着急,明天再做也不遲,先去吃飯。接着問她午餐的具體選擇,他今天不知道吃什麽,做個參考。
梨央毫不猶豫地回複:
[想不出昵稱:土豆海帶湯飯,5號館2層進門那家,超香。]
會長回了一個沉思小黃emoji:
[A.K.:我發現你是真的很喜歡土豆。]
[A.K.:這兩周總共有六次提起它。]
梨央懷着一種“好東西當然要分享給全世界”的喜悅,噼裏啪啦答:
[想不出昵稱:那當然,土豆怎麽做都好吃。炸也香,煮也香,炒也香。愛上土豆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想不出昵稱:土豆神教永存,bless!]
滾動條觸碰到底,再上拉是空白。
她的手指移動到發送框。光标閃爍,半晌不知道該輸入些什麽。
要在[土豆神教永存bless]之下鍵入決定人生劇本走向的文字,其間壓力,不比電車行駛路遇五小孩,要麽碾上去創五個要麽脫軌噶一車的此類經典“死道友”or“死貧道”難題來得輕松。
或許抉擇這個動作,本身就自帶困境。仿佛只要不執行該節點,進程就此停滞,便不必面對後續的起伏變動。
可是當鴕鳥埋下腦袋不能解決問題。
她必須向前一步。
一條路,和對家面都沒見過的兒子綁死。
一條路,接受會長的提議尋求其支援。
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她對着屏幕深呼吸,不再猶豫,虛拟鍵盤的按鍵在指下跳躍着點亮。
[想不出昵稱:會長。]
另一頭幾乎秒回。
[A.K.:我在。]
[A.K.:決定好了?]
[想不出昵稱:決定好了。]
[A.K.:嗯,你說。]
緊接着,頂端“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再次閃爍片刻。她停下敲擊動作,等待會長的回複。但是沒有。提示詞消失的時候,聊天框內不曾發生任何變化。
梨央:“?”
怎麽光打雷不下雨?
會長這幾秒打算交待她什麽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這段欲言又止的對白由此成為未解之謎。
既然他選擇避而不談,想必不是什麽重要信息。梨央将小插曲輕輕撇到腦後。對話主動權轉移,她調出虛拟鍵盤,一面默念組織措辭,一面删删改改地打字。
[想不出昵稱:會長,很感激你對我的幫助。關于你的建議,我剛才已經仔細思考過,的确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我暫時沒想到比這更好的解決途徑。]
[想不出昵稱:所以接受它,大概是我目前的最優解。]
[想不出昵稱:接下來可能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要麻煩會長你。如有冒犯的地方,我在此先向你致歉。]
另一頭仍然秒回。
[A.K.:好,我知道了,不用客氣。]
[A.K.:後續一切交由我來處理,你先好好休息。]
拇指點在鍵盤上的速度越來越快。她的指尖控制不住似地微顫。
她驚奇地發現,作出抉擇之後,她非但沒有獲得該有的、塵埃落定的平和,反而心髒鼓噪得厲害。像置身烈日下,沖湧着狂風暴雨,身上一會發熱,一會又發冷。
訂婚,和會長。
這組詞語還是讓她有點眩暈。
深呼吸,努力不打錯字。
[想不出昵稱:謝謝你,會長。]
[想不出昵稱:原本是我的事情,反而讓你費心了。]
對方倒沉得住氣,比她從容許多。
[A.K.:費心談不上,這同樣是為了我自己。你不要有思想負擔。]
這條語句彈出,屏幕放射的光線更亮。
天色越加昏沉,她的房間裏沒有開燈。
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中的行為。和黑天摸地的夜晚融為一體,她很喜歡。
從小紮根的習慣,長大了就抓得更深。
因幼時體弱,她不得不遠赴美國調養。整年裏要在隔一太平洋人生地不熟的對岸待八個月。而在美國唯一的血親——她的姑姑,又是女強人個性,一心開拓商業版圖,極少陪伴在她身邊。
天經地義的,獨處是她熟悉的第一課。
當其他小孩晚上睡覺找不到父母,便肆無忌憚地扯着嗓子嚎時,她早已和黑暗習以為伴。
不能哭,也不能鬧。仆傭們都睡熟了。四下偌大的房間,除了裝飾名貴的家具,不會再有東西聽見她。
黑暗于她并非恐怖的代名詞,它帶來與世隔絕的舒适感。如同周身裹着母親親手折疊的嬰兒襁褓,柔軟,靜谧,一應有形無形的物質俱被她獨占。
此刻,卧房唯一光源是她的手機。當她仰躺在床上,盯着屏幕時,其上字句比任意時刻更顯眼,像石碑上的刻痕一樣清晰。
濃深的墨色中,她靜了一靜,讀到跡部景吾發來的最後一條消息。
[A.K.:藤原。]
單獨起一行她的名字。
他說:
[A.K.:你願意答應我,我也要謝謝你。]
-
今晚是朗月當空的晴好天氣。
跡部宅邸二樓走廊。
薄軟月色自窗棱斜鋪進來,在地面排列出一個一個白溶溶的光格。
供職跡部家數十年的老管家米歇爾,正站在走廊臨窗的地方,手持一柄剪刀,挨個清理花瓶內枯萎的殘葉。他取出凋零的花枝,扔掉,重換上膨脹欲放的新摘花苞。
“砰——”
房門開合,猝不及防一聲震動。
吓得他手抖了抖,剪刀沒拿穩,差點連瓶帶花一起砸到地上。
哎,人老了,多少有些承受不住這一驚一乍的動靜。米歇爾撫平衣襟前的褶皺,調整姿勢,打算繼續完成修剪花枝的工作。
“米歇爾。”
一陣風席卷而過。浸進月輝中的少年音色略帶清冷質感,乍然響在他背後。
看來有更為重要的事項來插隊了。
他把剪刀擱在桌臺上,轉過頭,向這位他從小照顧到大的少年微一躬身。
“景吾少爺,請問您有什麽吩咐?”
跡部景吾仰頭朝樓上環視一圈,問:“父親和母親呢?他們在哪裏?”
向來沉着穩重,幼承“臨大事不亂”訓誡的跡部財團繼承人,此刻罕見地一反常态。眉目覆上迫切的神色,連帶問句的語速也加快得急促。
米歇爾不禁十分狐疑。
到底是将發生什麽天要塌下來了的大事,能讓一貫心有定力的少爺這麽着急?
“老爺和夫人現在在書房呢,景吾少爺。”他言簡意赅地回答。
“知道了。”
沒有多餘的廢話,跡部景吾當下大跨步奔上樓。又一陣疾風晃蕩,卷着模糊的話語尾音,從他身旁飛速掠過。
米歇爾:“?”
少爺今晚好蹊跷啊。
一頭霧水,不明就裏的老管家愣怔之餘,仍不忘盡職盡責地盡到提醒責任。
“景吾少爺,請小心一點,”他沖那道殘影大喊,“地板剛打完蠟——”
可惜,跡部景吾身為網球健将,沖上階梯的速度實在太快。聲音尚未追上他的腳跟,旋即消散在寬敞的走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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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跡部財團現任負責人,也即跡部家主——跡部榮一,和他的妻子——跡部瑛子,享受難得的夫妻獨處閑暇時光。
兩人對坐于一張國際象棋棋盤的兩端。
一人執黑棋,一人執白棋,摩拳擦掌地正待在棋盤上分出個高低勝負。
“咔噠”,一枚黑色車棋落下。
“不對不對……不能走這一步。不然我的黑後下一步就要被你吃了。”
“我要撤回車棋,應該走象棋才行。”
“瑛子,下棋講究落子無悔,”跡部榮一對妻子的耍賴招數哭笑不得,“哪有你這樣時不時就要悔棋的,可沒有這樣的規矩。”
“哎呀,你都贏好幾盤了,就讓我這一次嘛。就這一次。”跡部瑛子豎起一根手指,花哨地左右晃了晃。
“剛才下車棋是我考慮不周,我認錯,以後肯定不會再冒冒失失地走棋了。”
“你就讓我重新走這一步吧,榮一。”
“真拿你沒辦法……那這是最後一次了啊,下次不許再賴棋。”
得到丈夫第N回“最後一次”的讓步,跡部瑛子非常開心,緊急撤回一個車,往棋盤陣線前拱出一個象。
書房門外,三聲敲門有序地插.入其間。
“進來。”
跡部瑛子吸了一口西瓜汁,頭也不擡。
虛掩的書房門逐漸大開。來人得到許可後,也沒來得及合攏門鎖,從門口直接三兩步跨到跡部榮一和跡部瑛子面前。
“父親,母親。”
垂下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搓念兩次。跡部景吾壓着吐字尾調的波動,保持聲息平穩。
“怎麽了小景,找我們有什麽事麽?”
跡部榮一也不擡頭,目光專注地盯着棋局。
跡部景吾頓了一下,“父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和母親出面。”
“好,你說。”
兩個人從頭至尾沒有看他,雙方都在沉浸思考怎麽把對方的棋子殺得片甲不留。
這倒也正常。畢竟小景這孩子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無論家業、學業,抑或網球,他都能安排得井然有序。樁樁無纰漏,件件出成果,平素從不讓他們操心。
這出面的要事,頂了天也就老師家訪吧。
小事一樁,無須在意。
跡部榮一執起一枚白色後棋。
跡部瑛子咬着吸管又喝了幾口西瓜汁。
“父親,母親。”
跡部景吾移開沙發上的抱枕,坐到跡部榮一身邊。然後,他慢條斯理,咬字清晰道——
“我要和藤原梨央訂婚。”
……
猶如平地丢出的一道炸雷。聲音不大,卻足夠撼動人心。
跡部榮一:“?!”
跡部瑛子:“?!”
啊?!
注意力脫離棋盤,兩道視線不約而同地齊望向他。
心理預期計量表直接爆炸。
該說不說,這事比起“老師家訪”終歸還是太超前。以至于這對見慣大風大浪的夫妻,一時表情管理有些失控。茫然、驚訝,夾雜着“這小子在說什麽我不會聽錯了吧”的自我懷疑,同時定格在兩人臉上。
不給他們反應的時機,跡部景吾平靜地炸下第二道雷。
“藤原已經同意了,”他說,“兩家人的見面,請你們明天安排一下,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