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是的,訂婚,你跟我。”
他不緊不慢地重複。主意打定,态度輕松寫意,不像是談婚約大事,反倒像陳述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普通的道理。
這個提議對他來講似乎平平無奇。
但對她而言,卻過于石破天驚。
他說她答應對方的要求是破罐破摔,是沖動的行徑。他有個更好的建議,那便是相較于對方,這婚約不如來和他訂。
好怪,不确定,再想一下。
這種莫名詭異又有點荒誕跳脫的感覺,就好像在國道上開電瓶車,開着開着,竟然發現自己已經沖出亞洲,沖向了世界。
大腦cpu超速過載,她感覺自己的頭頂正在撲簌簌地冒青煙。
跡部景吾仍坐于對面,朝她伸展胳膊。
少年人的指節有一股韌勁,又經常抓握球拍,顯得骨肉勻停。手勢高高揚舉,像最高首領在指揮戰局。一起一落間,拇指和中指重合,輕巧地摩擦。
他的指上跳躍着斜陽。
“噠——”
她忽然什麽都聽不見了。
眼前是沾染了薄橘色的銳利眉目。
耳朵裏全是他打出的清脆響指聲。
“——藤原。”
他輕聲叫她:“快回神,別愣着發呆。”
梨央緩慢地眨了兩下眼。從神游中抽身清醒後做的第一件事——摸出常備的感冒藥片,一臉關切地遞給他。
“會長,你現在頭暈嗎?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她誠懇道,“我這裏還剩幾片感冒藥,要不你稍微對付……稍微冷靜一下?”
“藤原,我們兩個人之間看起來需要冷靜一下的,可能是你。”
他擡起手臂,修長的手指搭上藥盒,略一用力将藥盒壓到桌面上,眉尾微挑,“如果你沒聽清的話,需要我再向你重複一遍麽?”
梨央:“……”
确認了,會長的精神狀态很穩定。他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的。
她目光閃爍地垂下眼,一點一點收回手,默默将藥片塞回課桌。
“藤原,你不用懷疑,這絕非我心血來潮的想法。”
跡部景吾雙手交握,鄭重其事地解釋:“對方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沒有乘勝追擊,反而願意松口,提出基于你的婚約進行交換,這無疑是潛在地讓步。”
“剩勇之下不追窮寇,那麽真實情況只有一種——對方有所顧慮。他們沒有萬全把握,因此才不敢下狠手趕盡殺絕。”
他刻意在這句之後停頓,似乎是要留予她思考的時間。根據他所說的觀點,由她自己進行判斷,而不會越俎代庖地替她下定義。
趁這個空閑,他俯身撿起冷落在地上多時的瓶蓋,一揚手,瓶蓋連同空塑料瓶,一起劃出弧線,精準投擲進垃圾桶。
“我想你現在應該能明白我為什麽會提這個建議,”他接上話,繼續,“先将你的困境解決,跳出當前的死循環。至于其他問題,我們另找辦法。”
“有跡部家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梨央托着下颌深思。
一番邏輯全然站在她的角度和立場,掰開了揉碎了講,嚴實周密,合情合理。無論從風險把控還是優勢博弈來看,這個建議都比讓她直接答應對方更棋高一着。
正好,怪也就怪在這裏。
“但是會長,我不明白。”
她直直地望着他,坦白心中的疑惑:“謝謝你為我考慮。可這個建議好處都是我得,于你沒有半分收益,甚至……犧牲太大了。如果只是為了幫我的話,這不值得。”
“你本來沒必要蹚這趟渾水的。”
拿自己的聲譽和社會身份給他人作踮腳。一切核心利益都圍繞着她,至于他自己,不圖回報不圖厚利,甚至不圖虛名……
相比之下,誇一聲“人帥心善”未免寒碜,贊一句“做慈善”太低看人,可能也就奔着積攢功德原地飛升的程度,勉勉強強與之匹配吧。
這個問題顯然難以回答。
跡部景吾斜靠于椅背的肩膀僵滞了一刻,看起來像被人猝不及防推一巴掌,猛地跌坐在地,一時感到有些意外。
她用越加疑惑的目光注視着他。
他把左手按在太陽穴,微微一笑。
“你說錯了,不是不值得。”橡皮在他随意的撥弄中轉圈。
“我也有私心。”
私心?
梨央瞪圓眼睛追問:“方便的話,我可以知道會長你有什麽私心嗎?”
很玄妙。她的頭上扣出一個大問號。究竟是怎樣的私心,讓對各種疑難雜症手拿把掐的會長,竟不得不需要通過和她訂婚實現。
跡部景吾不說話。
支在桌上的右手摸索幾下,試圖再喝一口水。但手邊什麽都沒有抓握住。
空落落的,只摸到一團空氣。
那瓶礦泉水早被喝完,方才已連瓶帶蓋全屍葬身垃圾桶,親手扔的。
非常遺憾,喝水換時間的戰術行不通,唯一途徑只有加快思考速度。
于是他不喝水了,改為輕快地打出響指。
“……嗯,沒什麽不方便。”
他一字一句道:“祖父最近讓我多和世交家的女生來往。你知道,這種社交相當耗時間,我也不感興趣。”
“但我暫時沒借口一勞永逸地回絕。”
梨央靈光閃現,從他隐晦的說辭中推斷:
“會長是想讓我擔當擋箭牌的角色嗎?”
“可以這麽說,”他認同她的結論,“嚴格來講我們算價值交換,對我不是犧牲,你不必有太多壓力。”
跡部景吾輕輕卸下緊繃的腕力,兀自站起身,松開那塊一直夾在指間的橡皮。
他靠近她幾步。貼于腰腹的衣角熨有物主的體溫,翻飛飄動,擦拂過她的手臂,帶起一縷細風,一片晦色。
周邊的熱氣在這個短暫瞬間被他壓制。像水面上的蜻蜓飛掠而來,水珠自尾巴尖滴落,涼匝匝地繃到她皮膚上。
一陣緊似一陣。
她不自覺地縮了手,側頭避開他的身影。
“藤原,同意與否的權利在你手上。希望你能好好考慮我的提議。”
他的聲音響在收攏的夕暮中。
“今晚我等你的答複。”
-
梨央比原定時間晚了近一個小時才到家。
回程途中,正遇餐飲業最繁榮的時段。
她踩着黃溶溶的日色沿街道走,嗅覺裏充斥着熱騰騰的香氣。煎烤辛辣,蒸煮鮮甜,涼拌酸鹹,無一不勾動路人的饕餮欲望。
留校太久,她還無暇吃上一口熱乎飯。食物香氣不斷湧入,刺激唾液腺分泌,她感覺自己的步伐越來越重。
到達飯點自動覓食的DNA本能激發。
天可以塌,飯不能不吃。反正事态發展到如今地步,少吃一口米也不能将其妙手回春。因此她當機立斷,回家計劃暫停,腳步一拐轉入熟識的關東煮店鋪。
“喲,小梨,有段日子沒來了啊。”
老板是一位和藹的中年大叔,身體寬胖,系一件圍裙。手上颠勺的動作又快又穩。
見到梨央這位老主顧,他張嘴熱情地打了一聲招呼。兼顧各煮鍋的同時,開始報菜名。
“今天想吃什麽?還是老五樣嗎?土豆魚丸鱿魚卷牛肉丸和白蘿蔔?”
“是的,照舊這幾類,不穿串,剪碎攪拌在一起。不過這次麻煩竹內大叔您給我多添一些土豆。”
碳水,尤其土豆和米飯,是她心情不好壓力大時的進食首選。口感綿密紮實,一碗下去充盈脾胃。這種飽脹的滿足和幸福感,任何食物都無法取代。
總之,真傳一句話:碳水天下第一!
“好嘞,給你多加一些土豆。醬料要哪種口味?還加辣椒醬?”
“對的,辣椒醬,也請您多放一點。”
五分鐘,一碗土豆為主的關東煮出鍋。
梨央找個位置坐下,擦去唇上殘留的護唇膏。像西瓜汁稀釋的紅色痕跡,連同紙巾一齊扔進垃圾桶。
又用五分鐘,她在食店迅速解決戰鬥,并嚴格按照父親和哥哥的喜好——父親那份剔除蛋類多添牛肉丸,哥哥那份加芥末不要豆腐——額外打包兩份關東煮。
料想父親哥哥和難纏的敵人拉扯,當下也沒心情吃飯。等察覺到“餓”的感受,讓廚房做飯又要等時間。
這期間關東煮多少能頂一下,不至于讓父親和哥哥饑腸辘辘太久。
——雖然管家田中先生安排內務是一把好手,此等細節不會疏忽。但僅因過往經驗就全權依賴他人,這不符合她的屬性。她仍然更信任自己的主觀能動性。
一路提溜兩袋關東煮步行回家。
推開家宅大門,正廳內值守的傭仆只有田中管家一人。
他的鼻梁上架兩片老花鏡。一手舉琺琅瓷器,另一只手握白絨布。面迎枝形吊燈,白絨布對着瓷器揮動,上擦下擦,左擦右擦。
說是在擦灰吧,瓷器釉面光可鑒人,随意砸碎一塊都能媲美她的小鏡子。
或許正如童話故事裏有皇帝的新衣,這件瓷器指不定也有些皇帝的灰塵。
“田中叔,晚上好,”梨央反手關門,環視一圈正廳,問,“父親和哥哥呢?他們現在在哪裏?”
熟悉的動靜讓田中停下手頭工作。
“小姐,歡迎回家。”
他戴白手套的手交疊于身前,微微鞠躬。
“先生和少爺此刻正在書房。”
“那他們吃飯了嗎?”
田中微不可察地擰起眉心。
“……還沒有,小姐。”
答案意料之中,是預想的表現。
但梨央面上不顯露。
她看向木雕桌鐘,按常規反應撇下唇角,扮出一副“怎會如此”的神情。
“這都多晚了,兩個人竟然還沒吃晚飯。”
“怎麽?是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田中眉心的皺紋蹙得更深。他翻衣領,推眼鏡,肢體略顯忙亂。下颌肌肉輕抖着,在“繃不住”和“繃不住也得繃住”的邊緣極限橫跳。
“剛才先生特意交待今天天氣熱,沒有胃口,晚餐時間會稍微延後一些。家裏一切如常,請您放心。”
标準的說辭,比軍人閱兵正步還标準。
……看來田中叔今天也被父親下了封口的死命令,一個字不許對她透露。
梨央對此心知肚明。
她不吱聲,輕手輕腳地把兩袋關東煮放在桌上。
“回來的路上多打包了兩份小食,請田中叔等會加熱,五分鐘後端去書房吧,”她柔和地囑咐,“我已經吃過飯了,晚餐不用再麻煩廚房準備我那一份。”
“好的小姐,我這就去安排。”
兩個人背對背往相反的方向走。一個上樓去書房,一個下樓去廚房。走上幾步臺階,梨央回頭下望了一眼。在她腳底下,樓梯的陰影處,田中管家正悄悄掏出手帕擦額角的汗。
心裏更有了些數。
推開書房門,裏面和外面一樣,愁雲慘淡。
哥哥和父親還在努力地裝。
但演技着實拙劣,輕易便被她看穿。
父親藤原維時站在落地窗前,似乎在看風景,端茶的手指節發白;哥哥藤原行雅舉着一份報紙,佯裝專注地讀報,翹起的腳微微顫抖。
梨央掃了一眼桌案。
物件碼放得整整齊齊。不過原先擺放三個玻璃杯的托盤,現下只剩一根獨苗孤零零伫立。
三個玻璃杯兩個歸西。
這場硬仗打得真是酣暢淋漓。
她走到哥哥身邊,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抽出哥哥手中的報紙,調轉了一下版面方向。
藤原行雅傻眼:“诶诶……梨央你……”
“哥哥,你報紙拿反了,”她平鋪直敘地說,“難為你倒着都能看下去,真厲害。”
藤原行雅搶報紙的手僵在半空,尬住了。
“哦……哈哈哈,是嗎,我看得太投入還沒發現呢。那……那我重新看一遍。”
即便被戳破僞裝也在強撐着找補。要讓他們主動告知實情,那是千難萬難。
梨央長長呼出一口氣,決心挑破窗戶紙。
“哥哥,父親,你們不必再瞞着我,家裏的事我都知道了,”她說,“今天石田家的人,又上門來了,對嗎?”
“還有,我上下學的路上你們也在派人跟着我,防止石田家動手腳,對不對?”
藤原宅邸離冰帝不算遠,上學放學她都習慣獨自步行。可能考慮到忽然要接送她上下學,容易被她察覺出端倪,因此家裏只暗戳戳地給她提供了保镖,以保她人身安全。
藤原維時驚疑的目光投向小女兒,又注視着長子。他不言語,神态裏寫滿無聲的質詢——
“你跟她說了?你怎麽能跟她說呢?”
藤原行雅看了看梨央,又回看父親藤原維時。肩一聳,雙手一攤,作無辜狀回應——
“天大的冤枉啊!我真沒說啊,妹妹怎麽知道的我也不知道啊。”
父親和哥哥的眼神官司梨央怎能不懂。她及時替哥哥解圍,“父親,不關哥哥的事。他的确沒透露半句話,這些是我自己偶然聽來的。”
藤原行雅小聲嘀咕一句:“看吧,我早就說了,家裏這麽大陣仗,刻意瞞着妹妹是瞞不了多久的……”
“不過妹妹,你別着急,”他轉過身,手腳并用地比劃着安慰她,“這件事我和父親,還有美國那邊的姑姑已經在想辦法了。我們家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你交出去的。”
“即便東京的公司不要了,國內産業全部化為烏有,就算……就算咱們退回老家種地,那群貨色也休想……”
“父親,哥哥。”
梨央坐下來,搭在膝蓋上的雙手蜷緊成拳。
“今天會長跟我說,這婚他跟我訂。”
沒有前因,沒有後果的一句話,忽然突兀強勢地插.入進來,像大戲高.潮中橫插一腳廣告,由不得人置之不理。
藤原維時:“……”
藤原行雅:“……”
憤慨的陳詞冷不丁地偃旗息鼓。
藤原行雅大吃一驚:“欸?!”
“會長?冰帝現任學生會會長……你說那個跡部家的大少爺,跡部景吾嗎?”
藤原行雅同為冰帝出身,畢業沒幾年,與母校還未徹底斷聯,校內狀況大概也清楚。
他死活想不到,看着對男生毫無興趣,甚至有點異性情感冷淡的妹妹,居然能和跡部家那位為人有些張揚的獨子牽扯到這個地步,磕磕巴巴的,話也說不利索了。
“訂……訂婚……等,等一下?他怎麽會和你提訂婚這種事?你不過才到冰帝讀書一年多,你們什麽時候……”
哥哥絮絮的念叨,因無可平複的震驚填滿整個書房。而父親,一言不發。他端着早已涼透的茶水,眺望遠方無垠的海面。
茶碟底部的食指慢慢地敲。
梨央不知道父親此刻在沉思什麽。
但她明白,父親和她與哥哥不一樣。他是藤原家主,家族榮辱系于他一身。他有更宏大的利益格局要考量,不會好奇跡部景吾為何對她提出訂婚,更不會好奇他們是什麽時候搭上的線。
所以,他收回目光,擡手制止哥哥發言後,只問她唯二兩個問題:
“梨央,你自己怎麽想?”
“和跡部景吾訂婚,你自己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