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顯形
顯形
什麽聲音?
秦九葉擡起眼皮、眼珠飛快轉着,正瞧見那站得離蘇沐芝最近的小厮正捂住腰間,匆忙将一樣東西塞入腰間挂着的袋子裏。
她将将來得及看到那東西的一點尾巴。是一截并不長的銅制握把、磨得有些發亮的樣子,頂部拴着一根蠟繩。那小厮方才按她的頭按得起勁,完全沒有覺察腰間的東西險些掉了出來。
如若只是尋常物件,那小厮不必神情如此慌亂,何況隔着布袋發出的聲響其實并不引人注意,若非她離得近、又覺得那聲音有些熟悉,或許都不會覺察。
秦九葉閉目凝神,電光石火間終于想起了什麽。
那是鈴铛的聲音。
不久前她在蘇府院中聽到過的鈴铛聲。
壽宴那天她在那間密室聽到有人搖響鈴铛,起先她以為那不過是富人家仆役手中的尋常物件,為的是警醒下人做事,之後聯想到鬼神之說也不覺真的可信。但細想之下便知此事确實有異,因為她在蘇府的任何其他地方都沒有見過有人搖過鈴铛。
再往前回想一番她便又記起:蘇家問診的時候,曾有個走方郎中莫名被收走了八卦銅鈴,她當時只當那是蘇府規矩多、查得嚴,緊張一番後便沒有放在心上了。
甚至更早之前,那桑麻街的命案也與此有關。那打更人不正是搖着钲鈴、報喊時辰時遭到襲擊的嗎?
鈴铛,這一切的關鍵就是鈴铛。
先前沒能想明白的事情突然在這一瞬間聯會貫通,秦九葉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起來。
打更人之所以遇襲并不是因為那黑暗中的東西讨厭鈴铛聲。恰恰相反,它是對那鈴铛的聲音格外敏感,從而被其吸引、向着有聲音的方向而去。
甲板上的雙方還在僵持着,無人留意的角落裏,那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瘦小身影突然發狠使出一股蠻力、向一側撲去。
秦九葉一頭撞向了身旁那名小厮,那小厮本就有些心神不寧,冷不丁被撞翻在地,下意識便想撐住身體站起來,可身後那女子竟又爬了起來,一頭撞在他腰間。
哐當。
有什麽東西從他腰間的袋子裏掉了出來,随即在并不平穩的甲板上滾動起來。
圓口的銅鈴铛一路滾動,一路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直到停在樊大人那雙左右顏色不一的靴子前。
甲板上有一瞬間的安靜,那先前一直十分冷傲、無比強硬的蘇沐芝突然變了臉色。
“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把她給我拿下!”
先前跌倒的小厮第一個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站起身,走上前一把按住了秦九葉,随後趕來的幾個家仆也一擁而上。
其實即便他們不這樣做,秦九葉也早已沒有力氣掙紮了。但不論那些人如何粗暴地拉扯她,她的目光始終望着那只銅鈴铛的方向。
就算是做了壞事敗露,此刻最明智的選擇難道不該是跪地求饒嗎?這女子瞧着細胳膊細腿的,方才竟有幾分瘋勁,怕不是受了刺激、神志不清了吧?
衆人心思各異,注意力都在那行跡古怪的女子身上,沒有人注意到一旁甲板上的樊大人摸了摸腰間的肥肉,有些費勁地彎下腰來,将那地上的鈴铛撿了起來。
丢鈴铛的小厮顫巍巍望向樊大人,蘇沐芝喝止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樊統已随手搖了搖那只鈴铛。
又是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似乎同尋常的鈴铛也沒什麽不同。
“這鈴铛……”
樊統話還沒說完,只覺腳下的甲板砰地一聲巨響,險些将他震得坐在地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他吓了一跳,驚叫之下慌忙穩住身形,正要招呼左右将自己團團護住,卻發現自己帶來的那些衙役個個屏息而立、恨不能躲得八丈遠。
與此同時,蘇沐芝身旁那一衆小厮和船工都不由得退了半步,就連方才跋扈強硬的蘇沐芝也白着一張臉、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陸子參已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雙刀瞬間出鞘、警惕地望了過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樊大人腳下那塊木板上。
樊統不敢動了,就連轉動眼珠都顯得有些艱難起來。
“出了何事?這到底、到底是怎麽回事?!”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一般,腳下那塊木板随即又是一陣巨響,厚重木板竟被撞得翻起一個角來,身形如山般穩重的樊大人此刻宛如一顆掉在盤子上的豌豆,可憐兮兮地蹦跳到半空又重重落下。
如果說方才衆人只是對眼前的局面有些忌憚,那眼下在場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生出些恐懼來。
那是一種對未知的恐懼。
那木板下關着的到底是什麽東西,竟有如此大的力氣?難道當真是山中的猛獸跑到了這九臯城中、還被這蘇家藏在了船底?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四周一時只剩火把燃燒和河水拍打船身的聲音。誰也沒想到,在這黑夜盡頭、黎明前的最後一刻,竟會親眼見證這九臯城中的一樁詭事。
撞擊聲再起,這一回不再停歇,而是一下接着一下、直将整艘船都撞得左右搖晃起來。
甲板上的衆人見狀紛紛紮起馬步來,牢牢握緊手中兵器。
終于,那塊木板再也經受不住,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只見一只枯敗發青的手穿透了甲板,從木頭碎片中伸了出來。
那是一只人的手。
所有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氣,可随即又倒抽一口冷氣。
既然不是猛獸,又是何人的手能有如此駭人的力氣?莫不是江湖上哪個門派又出了個走火入魔的魔頭?還是那蘇凜吃錯了藥……
下一刻,那塊幾寸厚的木質甲板徹底破出一個大洞,一個銀發稀疏、系着鎖鏈的腦袋緩緩從那洞中探出頭來。
先前被震得七葷八素的樊大人好巧不巧、正在此時緩過勁來,他一邊揉着屁股一邊準備爬起身來,一擡頭便瞧見掾史曹進臉色不對,顫巍巍地指着自己身後,他後知後覺地轉過頭去,便同那洞中鑽出的腦袋直直對上了。
他呆愣着回不過神來,直到那腦袋的主人一邊磨着牙、一邊嘶叫着向他撲了過來。
恐懼在樊大人的瞳孔深處越放越大,若不是那鐵鏈在最後一刻扼住了那“怪物”的脖頸,他只怕已被撲倒在地、血肉橫飛了。
一聲遲來的慘叫響徹淩晨時分的洹河上空。
駐守九臯城十數年從未出過岔子的樊大人,第一次在因公巡查的過程中支撐不住、暈死了過去。那曹進見狀連忙上前抓住他的腿将他拖到一旁,與此同時陸子參等人也已一擁而上,四五個年輕小将齊齊上陣,這才将那拴着五根鎖鏈的“怪物”勉強制住。
那人滿頭銀發雖已散亂,但身上穿的全是織錦夾金絲的華服,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詭異。那“怪物”似乎不會說話,全程只發出沙啞地嘶叫聲,擡起頭的那一刻,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九葉盯着那張蒼老灰敗的臉,終于明白了蘇府廣招良醫入府問診、卻又定下那般奇怪規矩的真正原因。
鎖鏈拴住的人有着一頭花白的頭發,眼珠已經渾濁,大張的嘴唇裏依稀可見發黑的牙龈,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腳踝皮膚都生了皺紋,筋脈卻似日日打鐵的鐵匠一般條條凸起,瞧着甚是可怖。
蘇府裏真正的病人不是蘇沐禾,而是蘇凜的母親——前幾日方才過了八十大壽的蘇老夫人。
壽宴當日,壽星本尊戴着面巾出席不是為了隔絕什麽疫病,而是因為那出場的蘇老夫人早已面目全非,那副模樣根本見不了人。問診當日,隔着幾層紗簾不讓醫者診脈,是因為蘇沐禾根本沒有病,便是診上個七八回也開不出方子來。能讓蘇府未出閣的小姐頂着染疾的名頭做靶子,除了蘇家老爺自己便也只有把持後院的蘇老夫人了。蘇沐芝在蘇家顯然更有話語權些,這苦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在蘇沐禾身上。而蘇沐禾手上的傷是否也與此事脫不開幹系,這位蘇府二小姐又究竟在其中參與了多少、知情多少……
秦九葉心亂如麻,下一刻思緒卻被蘇沐芝的吼叫聲打斷了。
“祖母只是病了!你們放開她,她只是個病人……”
甲板上衆人皆是沉默,所有人望着蘇家老太那雙渾濁空洞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驚人的力氣、可以輕易将人撕碎的利爪和牙齒、還有這與野獸無異的野蠻和攻擊欲……這世間病人若都是如此,可還有人願做郎中?
陸子參等人齊聲大喝,終于将那蘇老夫人從那船尾隐秘的夾艙中拖了上來,有什麽東西在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上一閃而過。
“等下。她的手。”
邱陵突然出聲,随後快步走到蘇老夫人面前,俯身抓住了她的左手。
那蘇老夫人拼命掙紮起來,邱陵的手卻似一把鐵鉗似的巋然不動,随後用力将那只手的大拇指掰開來、細細查看。
已經發灰的大拇指上套着一只成色甚美的玉扳指,潤如羊脂、色澤似蜜,用料厚重,打磨得也很是古拙,只在一側戒面的位置雕了一朵微微凸起的蘭草。
蘭草分作四瓣,邊緣微微卷曲着。
一旁的陸子參顯然也注意到了,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麽,恍然開口道。
“這圖案、這圖案同康仁壽脖子上那道印子是吻合的!”
秦九葉努力眯着眼也看不清那扳指的具體模樣,但此刻聽到陸子參的描述,瞬間便明白了過來。
那日在二水濱的時候,康仁壽的脖子上有一塊形狀奇怪的紅印,不知是何原因留下的,彼時他們還懷疑是否是江湖中人留下的某種印記,現在才明白,那是蘇老太君戴着扳指的手掐住康仁壽皮肉時留下的指印。
拴着鎖鏈的蘇老夫人仍在用力掙紮,邱陵終于松開了手,随即轉身一步步走向神情扭曲的蘇沐芝。
“蘇小姐,在下有理由懷疑,蘇老夫人與城中徹查的兩起命案有關,需得将她帶走好好審問,蘇家阖府上下亦有幫兇之嫌。你若有疑問或不滿,可随時來郡守府衙尋樊大人鳴冤申訴。”
這話最後若沒落在那“樊大人”三個字上,聽起來便正氣凜然、公私分明,一如這位年輕督護以往作風。可他偏偏提到了樊大人。那樊大人此刻正為此事“神游太虛”呢,醒來指不定要如何遷怒旁人,而這九臯城中誰人不知,想去樊大人膝下鳴冤哭訴,還不如自個尋個涼快地方、飲恨而終呢。
原來這這斷玉君是懂陰陽怪氣的,說起這風涼話來倒也不輸那樊大人本尊。秦九葉有些想笑,下一刻嘴裏一輕,有人将那塊破布從她嘴裏拽了出來。
“秦掌櫃不會再上錯船了吧?眼神不好的話,日後出門便點一盞燈吧,莫要省那點燈油錢了。”
秦九葉擡起頭,正對上邱陵那雙沉靜的眼睛。
那雙眼睛是如此清澈,像是高原雪山下的湖泊,一眼便可望見底。那裏一點塵埃也容不下,自然也容不下她這點上不得臺面的心思。
秦九葉迅速收回了目光,抿了抿幹澀的嘴唇、非常識時務地應道。
“自然不會有下次了。”
邱陵沒有再為難她,卻也沒有立刻走開,而是貼着她的後背蹲下身來,随即解起她身上的麻繩來。他沒有用腰間那把威風凜凜的佩劍,而是用手指慢條斯理地拉扯着那幾乎已經被拽成死疙瘩的繩結。秦九葉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卻留意到不遠處的陸子參正一邊做事、一邊瘋狂往這個方向偷瞄,臉上神情有些古怪。
“秦掌櫃今日可是孤身前來?”
被束的手腕手一松,邱陵的聲音冷不丁貼着她響起。
秦九葉的指尖一哆嗦,心中不由暗罵:她就知道對方不會這般好心親自為她松綁,原來是在這等着她呢。
他若是從聽風堂的方向追來,定是知道那裏如今只剩唐慎言一人,何必明知故問?只怕詢問是假、試探才是真。杜老狗不足為慮,那便只有可能是盯上李樵了。
李樵,又是李樵。這正主倒是有自知之明,次次都躲得時機剛好。
秦九葉假意活動着手腕,心中已拿定注意,再擡起頭時臉上已挂上一副恰到好處的迷茫神情。
“難道這船上還有別家掌櫃?這些人也忒不講義氣,冷眼旁觀我一人深陷困局,我雙拳不敵四手,這才落得如此境地。好在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督護您給盼來了啊。督護這一出手,真可謂是摧枯拉朽……”
邱陵動作一停、随即緩緩站起身來。唰地一聲響,秦九葉只來得及看到對方腰間那柄劍入鞘的樣子,随後便覺背上一輕,先前那剩下的那幾根麻繩已化作七八段落在甲板上。
他出手有多快,便有多不想聽她那些油腔滑調的搪塞奉承之詞。
秦九葉摸摸鼻子站起身來,打定主意裝傻到底。她知道眼下對這年輕督護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
不遠處,樊大人的手下們已無暇顧及其他,吆五喝六地指揮着船工調轉船頭靠岸,急着将自家郡守快快送上岸、遠離這可怕的是非之地。而那曹進不愧是常年跟在樊統身旁的第一走狗,趁這檔口已從官船上尋來一只巨大鐵籠運上甲板,示意陸子參速戰速決。考慮到眼下這位蘇家老夫人的現狀實在過于瘆人,貿然帶上碼頭恐怕會引來圍觀,若一個不留神教人掙脫、更是後患無窮,陸子參最終還是決定收下這份“好意”,暫時将人關進了鐵籠中,又扯了油布将籠子遮了個嚴嚴實實。
那鐵籠的籠底鏽跡斑斑、彌漫着一股惡臭和死氣,平日裏應當關押過不少死囚重犯,甚至更早之前,那或許就是一只捕獸的鐵籠,進入其中的走獸無論曾在山中如何稱王,最終都将無一幸免、落得個任人宰割的下場。
蘇沐芝怔怔看着,似是突然從定身法術中清醒過來,随即陷入一種癫狂。她似是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河面上一時只能聽見她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她是我親祖母、蘇家的老夫人,你們有什麽資格這樣對她!何況她只是病了,你們聽不明白嗎?都給我讓開、讓開……”
方才還盛氣淩人、刀槍不入的女子幾乎瞬間被擊潰,她的聲音雖透着憤怒,卻無法控制地顫抖着。
蘇沐芝心中是明白的,從這一刻開始,蘇家的命運已偏向了另一條路,再也無人能夠扭轉。
只是望着那樣的情景,秦九葉心中無論如何也難得真正痛快起來。
雖說知道對方如此失态并非只是因為被帶走了祖母,還有預感到蘇家命運後的絕望,但她還是難以自已地想起自己的阿翁來。如果有一天,有人也以這樣蠻橫的姿态帶走秦三友,她又會是何模樣呢?
很多時候,弱者是一種相對的處境,人沒經歷過這樣的處境,往往是不會明白其中之人的痛苦和無助的。褪去了道德的僞裝,高位者常以居高臨下的姿态審視弱者,覺得他們窩囊、麻煩、犯錯誤又不體面,将一切歸于他們的自作自受,卻忘了這一切本就是普通人都會遇到的境地,而自己或許也有一天會步上同樣的路。
秦九葉明白:蘇沐芝是如此,蘇家亦是如此。所以他們對自己那些毫不遮掩的輕賤碾壓不是全無來由的。
只是不知此時此刻的他們,是否能夠有所感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