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怪宴
怪宴
許秋遲話裏的意思,秦九葉入了蘇府後才明白。
不同于那日進府問診時四處不見人影的幽深靜谧,今夜的蘇府懸燈結彩、鼓樂聲動,一個沒留神就能踩到幾個富商、再撞上幾個官爺。
她似乎是在這一瞬間見完了自己這一生要見的“貴人們”,這些近在咫尺的男男女女,随便哪一個都是她招惹不起的角色,而她今晚不僅要夾起尾巴做人,還要想辦法潛入主人家偷東西……
她突然有些後悔今日沒有多帶幾個人前來,但理智又告訴她身邊這一畝三分地裏裏實在挑不出顆像樣的白菜來。杜老狗瘋瘋癫癫、妨人妨己,唐慎言和司徒金寶酒量差、眼皮子又淺,撐不住大場面,而老秦年歲已高,又哪裏還受得住再多的荒唐事?
多幾個人又能如何?也許到頭來不過是多幾個人一起倒黴罷了。
未時方過,太陽又西沉了些,東邊有雲飄來,将日光遮去一半。
天色暗了些,但離入夜尚早,卻已有女婢提着琉璃燈送至各桌席前。那燈裏似乎摻了驅蟲的香料,驅避蚊蟲之餘又有種醉人的香氣。不僅如此,每當有風從那珠簾玉栅中穿過,那琉璃燈上層層山水花鳥雕镂便緩緩轉動起來,觀之仿佛一幅會流動山水圖,當真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秦九葉左瞧瞧、右看看,起先的新鮮勁漸漸過去,慢慢有些明白過來自己從方才進門時便說不出的奇怪感覺從何而來。
以往聽聞這大戶人家宴請壽席,大都喜歡挑在正午來辦,取個“如日中天”的好兆頭,最忌日頭西沉時入席,總有種“人到黃昏、來日無多”之感。且不說旁的,這點燈照明的火燭一晚便要花去不少銀子。何況如今還在宵禁,若是拖到入夜豈非又是一番麻煩事?
秦九葉心下暗嘆:有錢人家的想法,她一個窮人當真是猜不透的。
蘇凜同幾名貴客在內庭單獨攀談着,席間那些大人們已有些微醺,顯然意并不在賀壽,而是要借此機會結交一番,是故各個沉浸于詠風歌月、飛觞走斝。酒香混着人聲将偌大的院子填得滿滿當當,令人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秦九葉蜷縮在筵席盡頭的陰暗角落,像一只誤入鶴群的鹌鹑,只能緊緊拉着李樵、藏在許秋遲身後,生怕在行動前出了什麽岔子。
那纨绔今日穿了件翠中帶藍的織錦長袍,在一衆素雅得體的“雅客”們當中,仿佛鶴群中的一只花孔雀。他将一身紅衣的姜辛兒留在了府外,在蘇府門前接了位早就候在那裏的綠衣美婢,一入席便溫上幾壺酒,一副如魚得水的模樣,與他身旁那綠衣美婢調笑時,笑得不要太大聲。
起先秦九葉見周遭有不少清貴門第出身、克己守禮的賓客,心中暗罵許秋遲這般陣仗太過招搖,不分場合地玩鬧只怕要生事端。可随即她便發現,對方越是如此做派,那些探究的目光反而少些。所有人似是早已見怪不怪,其間不斷有人走上前與他問好攀談,進退皆是如常。
她坐在角落裏看着看着,這才有些明白過來這場面之下隐藏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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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便是所謂“出身”決定的一些底線吧。就算那些人心中對這邱家二少爺的評價并不理想,但看在邱府的面子上,還是要違心地上前寒暄一二,說過些什麽并不走心,等到轉頭過後私下又能編排上兩句,這便是這些貴客們之間不可言說的“游戲”。
“小葉子。”
秦九葉還跪坐在原地,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葉子!”
那該死的聲音又喚了一聲,她渾身一凜,意識到這可怕的稱謂竟是屬于自己的,當下寒毛直豎、半晌才穩住情緒,咬牙切齒地開口道。
“在……二少爺有何吩咐?”
許秋遲點了點桌上那只空酒盞,不客氣地開口道。
“沒見着來人了嗎?倒酒。”
惡心歸惡心,秦九葉還得盡心盡責地伺候着。誰叫她如今只能仰仗眼前這位,真要是一不小心開罪了這小心眼的主,對方一氣之下把她丢在這裏,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秦九葉望一眼那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的杯盤樽俎,半晌才從其中抓起一只秀氣的鴛鴦酒壺,直将那琉璃小盞斟得快要溢出來才收手。
眼見那前來寒暄的大肚子公子已舉杯行酒行到跟前,她正要看個熱鬧,斜裏卻伸出一只纖纖玉手,輕巧捏起那只盛滿酒的琉璃小盞。
秦九葉順着那手望去,卻見是那許秋遲身邊的綠衣美人。
“見過賈三少。聽聞尊夫人三拜觀音廟求子未果,近來很是煩心呢。今日一見,三少倒是氣色甚好,想必已尋得上上簽、家宅無憂了。阿梧這便先替我家少爺敬上一杯,聊表賀喜之意。”
綠衣美人言畢、避席起身,一手遮面、一手穩穩托着那酒盞一飲而盡,動作幹淨利落,酒液一滴未灑。
那來者賈三少瞧着體面,實則滿面油光、眼神飄忽,起先不知這美人身份,本欲調笑幾句,哪成想一上來便被報出家門、點出醜事,忽然便有些摸不清這其中門路曲折,只得假笑着客氣兩聲,沒等那許秋遲開口便灰溜溜地走了。
秦九葉半張着嘴瞧着,心中突然便有了些安全感,慶幸之餘又有些酸溜溜,瞥一眼身前那神态恣意、很是悠閑的纨绔,終于忍不住小聲道。
“我說你怎麽不帶着你身邊那位形影不離的紅衣悍婦,卻原來是有了新歡便忘了舊人。”
許秋遲搖着腰扇,聲音亦是懶洋洋的。
“你說辛兒?她性子孤直了些,不适合今日這種場面,還是在府外候着的好。”
這話倒是沒錯。憑那姜辛兒的性子,方才那勞什子賈三只怕還沒湊到跟前,杯盞中的酒就要抖得一滴不剩了。
想到此處,秦九葉不由得又偷偷去瞧那綠衣女子。
這女子有些讓人看不出年齡,初間時只覺眉目含情,細瞧之下又有幾分冷厲,豔妝之下仍不染俗氣,令人有種不敢輕瞧怠慢之感,開口說話時卻極有分寸、滴水不漏,同姜辛兒相比确實身段柔軟靈巧許多。
這風流少爺果真懂得如何消受豔福,帶什麽美人還要看場合,偏生身旁的美人還一個比一個精幹,好似一團鮮花簇擁着一根廢柴,令人扼腕嘆息之餘又徒生嫉恨。
秦九葉酸溜溜地嘆道。
“明白明白。二少爺身旁總是不缺美人相伴的,是我短了見識。”
許秋遲瞥她一眼,似乎能夠猜到她心中所想,當下笑道。
“這位是柳裁梧柳管事,是邱府中的賬房大管事,平日裏我們這些晚輩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姑姑的。只是今日在外、不便多禮,這才沒和我一般計較了。”
秦九葉一愣,随即又驚又窘,也不知自己方才那番話是不是已得罪了對方,當下連連找補道。
“原來是柳管事。失敬失敬!管事沉魚落雁之姿,我這才、這才……”
她那點吹捧之詞還沒憋出來,對方已然笑了。
綠衣襯着那張明豔的面龐仿佛一朵幽蓮無聲綻開來,就連笑聲也是柔和婉轉、頗為悅耳。
“你莫要被他唬着了。我這人向來不講究這些的。”
秦九葉暗暗松口氣,卻再不敢多嘴些什麽,縮頭縮腳地坐回角落,悶頭剝起核桃來。
就在此時,一個身影從不遠處的濃蔭深處走來,正是那在外多年、回城後第一次公開露面的邱府長子。他身後跟着個大胡子參将,也是一言不發的樣子,周圍人的目光都不着痕跡地在那兩人身上徘徊了一陣,随即紛紛換上笑臉迎上前去。
年輕督護的身形在一衆文人商客之中顯得格外挺拔,即便是俯首與人攀談時,也未曾彎下腰去,直挺挺得好似那洗竹山裏的野竹和杉樹。
秦九葉瞧得正有幾分入神,餘光瞥見一片粉黛入這院中,轉頭便見三五名盛裝打扮的女子步伐輕緩、袅袅娜娜地向邱陵走去。
打頭的那個妝容明豔,瞧那架勢、似乎正是那蘇家大小姐蘇沐芝,而她身後跟着的幾人便是與蘇家素有往來的各家千金們。一衆嬌俏女子笑着同年輕督護行禮問好,邱陵那直挺挺的腰背這才彎下來。他恭敬行禮過後,臉上似乎還帶着些溫和的笑,就連聲音也放輕了不少、離得遠了竟聽不真切。
而那般神情的邱陵,秦九葉從未見過。
方才腦海中那洗竹山的杉樹竹林突然間便退去了,只剩荒蕪一片的山嶺在寒月下寂靜無聲。
下一瞬,那年輕督護不知怎地、突然向着她的方向轉過身來。秦九葉一驚,便連忙心虛地低下頭去,等了片刻才敢擡起頭,卻發現對方已同另幾位華服公子攀談起來,實則并未曾望向過她、更莫要說留意到她。
冷不丁,席間的許秋遲突然開口道。
“怎麽?覺得我那兄長并不如你想象中不假辭色、不善應酬?”
心中所想被猜中,秦九葉吐出嘴裏的核桃皮,又連吃幾枚酸杏掩飾道。
“督護其人剛直不阿,就算有些場面上的走動,也不能掩蓋其本色。”
對方聞言又是一陣輕笑。
“你才認識他幾日,何以得出這般結論?還是他對你嚴苛、将你當做犯人一般看管,你卻反倒生出些不一樣的情愫來?”
三番五次被嘲弄,秦九葉有些憋不住氣、當下脫口而出道。
“我同他相識的時日,只怕比你想得要久一點。”
“你竟然……”許秋遲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半晌突然笑出聲來,“真想不到,秦掌櫃竟還是個念舊之人。”
秦九葉冷哼一聲,懶得搭理這陰陽怪氣之人,再擡頭望去的時候,那邱陵已不在人群中,不知去了何處。
她莫名有些失落,再瞧別處的時候都興趣缺缺,擡手去摸方才放在桌案上的半個核桃時,沒有留意到袖口的刺繡竟勾在那琉璃燈繁複的燈腳上,一個晃神間,那桌臺高的沉重燈臺便已傾倒下來。
秦九葉吓了一跳,在那燈要落在自己身上前的一瞬間,心中只來得及蹦出一個想法:這燈若是摔碎了,她定是要賠上果然居一整年的流水。
她将将來得及伸出手,可下一刻,已有人先她一步托住了那盞燈。
七彩琉璃映出的光在李樵臉上一晃而過,将他映照的像是剛染上重彩的工筆一般。已燒了半個時辰的燈壁燙人得厲害,而他赤手扶住、就像完全感覺不到一般,直到穩穩将那燈放回原處,從頭到尾不過一個瞬間。
秦九葉這才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袖口。
她今日新換的這件寬袖褙子、袖口和衣襟上多了刺繡,而她此前從未穿過這樣的外裳,做活時更是撸胳膊挽袖子,舉手投足間粗放慣了,哪裏能想到這穿好衣裳的竟還有種種不便?
“多謝。方才沒留意到,差點出了大事……”
話說到一半,她擡頭對上少年那雙眼睛,話頭又戛然而止。
李樵沒說話,似乎從方才開始便一直如此沉默,只是那雙眼睛中分明又有情緒在翻滾,瞧得人心裏頭打鼓。
“怎麽了?”
對方輕描淡寫地回道。
“沒什麽。”
分明就是有什麽,別別扭扭地做給誰看呢?
秦九葉一陣腹诽。四周的光暗了暗,卻是桌上那盞燈閃了閃又滅了下去。她只道是方才打翻了其中燈油,可一眼望去,也沒弄明白那琉璃燈要如何開啓。
下一刻,李樵已伸過手來,熟練無誤地将那琉璃燈的燈罩取了下來。
“阿姊總顧着看別處怎麽行?方才這下也就罷了,一會可得打起精神來。”
他邊說邊取出那燈內油槽,另一只手從那繁複燈罩內壁取下一只羊角薄片,熟練地将那潑灑出來、凝在燈壁上的蠟油刮淨,重新放回油槽之中。那摻了香料的蠟油雖冷了些卻不沾那羊角半分,幾下便被服服帖帖地抹平,他随後又拿起油槽旁的香引從另一盞燈裏取了火将那燈點好,重新将那燈罩恢複了原狀。
秦九葉全程在一旁呆呆看着,那層層疊疊的燈罩薄如蟬翼,莫說讓她開啓關合,就是讓她摸上兩下都要手抖。至于那抹燈油的薄片她更是不知從何而來,甚至也不知它本來是作何用途。而李樵收拾這一切時的動作卻太過利落,像是從前已做過千百回一般,就連姿态也拿捏得極好,看起來分外賞心悅目。
她這廂還有些納罕,一旁的柳裁梧輕瞥一眼,朱唇微啓、聲音柔和地開口道。
“秦掌櫃教人有方,這孩子被你調教得很是精明能幹啊。”
果然居教人分藥、煎藥、配藥,記賬、算賬、讨賬,可何時教過人用這七彩琉璃燈點香蠟?
秦九葉一陣心虛口苦,但當下還不能表現出一二來,只得閉着眼胡亂點着頭。
“好說好說,是他比較勤奮。”
“多謝阿姊誇贊。其實我還會些別的,日後……”
不等對方說完,秦九葉已眼疾手快抄起一只花汁粉團子堵住那少年的嘴。
“出門在外,就你話多。”
庭院正中隐隐傳來些人聲響動,許秋遲收回方才看熱鬧的目光望向不遠處的白玉臺。
蘇凜正在幾人的簇擁下緩緩行至那玉臺正中、開始新一輪的高談闊論。西斜的日頭将那玉臺四周的映得金燦燦的一片,連他衣上的金銀線都照得根根畢現。
空氣漸漸開始有些躁動,看着那蘇凜堆滿笑意的臉和周遭那些晃動的人影,秦九葉先前壓下心頭的不安又浮了上來。
“就趁現下離開不行嗎?”
許秋遲舉扇遮住半張臉,壓低嗓子說道。
“主賓之間方才要開始酬酢,你便要離開,是生怕沒人注意到你嗎?”
秦九葉只得作罷,心中祈禱那蘇凜一會不要親自前來,就算前來、也莫要停留太久。
但許是今夜注定是要發生些什麽的,她這廂心裏還沒念上幾句,那廂蘇凜便調轉了方向、同幾人結伴向着他們的方向而來。
“同幾人說過話、飲過酒,他們便會對你有些印象,就算事後有人要追究,我們至少不是最引人懷疑的那一個。”
許秋遲低聲說罷,面上已換上了一張燦爛的笑臉,仿佛迎面而來的不是那一臉褶子、面泛油光的蘇凜,而是哪家花樓的粉面妖姬。
原來有錢人家吃酒席這般辛勞,還不如獨自在家啃餅吃醬菜。
秦九葉壓下心頭抱怨,欠起身來繼續斟酒。
經過方才幾撥人的“歷練”,她如今已有些掌握了門道,拿起酒壺倒酒的時候倒也很像那麽回事了,只是心中仍有所忐忑,總覺得自己舉手投足間會露出破綻來。
她不是沒想過會不會同這蘇凜迎面相見,但沒想到這麽快就碰上了。
那日在郡守府衙中,她是一早被樊統手下拎了去的,不僅熬了一夜面容憔悴,身上的衣裳也很是破舊。而今日她換上了那許秋遲拿來的漂亮衣裳,發髻也梳成了有錢人家丫鬟的樣子,同那日的形象可謂判若兩人。
但當日情景還歷歷在目,難說對方不會留下些印象。若蘇凜認出一個幾日前還身負嫌疑的村野郎中,如今竟換了個身份跟在邱家人身旁,是個人都會有些疑心,這可壞事了不是?
秦九葉邊想邊将頭壓得更低。酒方才斟好,那蘇凜的聲音已在近前響起。
“二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