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局中人
局中人
因為心裏挂着蘇府的事,秦九葉總覺得這大半天的時間一晃便過去了。
未時一到,她再忍受不了秦三友的唠叨,早早便開始在院子裏徘徊。老唐帶着金寶和杜老狗兩個傻子看了會熱鬧,最後嫌天氣熱、蚊子多,也早早回了屋,只留她一人面對那緩慢移動的太陽和無法消解的不安。
李樵仍在砍柴,從太陽東升砍到太陽西斜,倒是比她平靜得多。
秦九葉覺得,那隐于幽栖之所的修道之人或許不必在辟谷服氣的道上走到黑,而是該試試砍柴這條路才對。
不知過了多久,蝼蝈開始在草叢深處咕咕叫起來。
秦九葉守着那狗洞,蹲在牆根研究了半天如何将那石頭挪開,擡起頭時才發現姜辛兒就端坐在牆頭上,不知看了多久她的熱鬧。
紅衣刀客見她擡起頭,這才從牆頭縱身躍下,毫不掩飾對自己方才所見的鄙夷。
“這般不警覺,真不知少爺為何偏要選你去做事。”
然而她話音還未落地,另一道聲音便在院中響起。
“你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刻鐘。若論起做事,也不過如此。”
姜辛兒這才發現,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原來自始至終都站在不遠處的陰影下,而她竟一直未能察覺。
一股莫名的憋悶從心頭冒了出來,姜辛兒将身後的包袱扔向一旁站着的瘦小女子,聲音冷冷的。
“把這衣服換上,動作快些。我只争取了半柱香的時間。”
“早說你們備了衣裳,昨夜我又何必費那個勁……”
秦九葉嘟囔了半句便閉上了嘴。她此刻實在沒心思與人争吵,老老實實接過那包袱,将其中那件小厮衣裳遞給李樵,自己也匆匆換上了那身婢女的襦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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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系好腰間那根帶子走出來,她便冷不丁被人拎了過去。
姜辛兒一手環住她的腰,側過臉對那院子裏站着的少年道。
“少爺只讓我帶她一人,你自己看着辦吧。”
帶她一人?不是說好了去兩個……
秦九葉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對方言語中的含義,下一刻只覺得一股力量托着她的腰拔地而起,旋轉而上的涼風掀起她的裙擺,她只看到自己騰空的雙腳晃蕩着越過高牆,有一瞬間,她似乎在很高的地方,一眼能夠望到半個九臯城的樣子。
原來這便是江湖中人不足為外人說道的快樂麽?
雙腳已經落地,秦九葉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擡頭看了看身後那一人多高的院牆,心中一陣敬佩,本想開口問那姜辛兒:許秋遲花多少銀錢雇你?可卻又明白自己說不出“我出雙倍”這四個字,最終只湊近前低聲問道。
“既然翻牆對你來說易如反掌,那日為何還要讓他鑽那狗洞?”
姜辛兒身形一頓,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那纨绔的聲音已從馬車裏鑽了出來。
“秦掌櫃不知道,我家辛兒是個規矩人。摟摟你的腰也就罷了,平日裏卻是連碰都不願碰我的,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
他還要說些什麽,姜辛兒已一把将秦九葉舉上了馬車。
“少爺,再不走該誤時辰了。”
馬車裏那道惱人的聲音這才消停了。
臨鑽進那馬車前,秦九葉又瞥了一眼女子那張很是孤傲的側臉,心中倒是覺得對方同自己先前想得不大一樣。
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李樵也從牆頭翻下,幾步便上了馬車,正要鑽進車廂,卻被姜辛兒眼疾手快地攔下。
“這車廂裏可沒你的位置,坐外面吧。”
車簾緩緩放下,直至完全遮去了瘦小女子的面容,少年這才緩緩将目光收回,一聲不吭地坐在馬車另一側。
姜辛兒瞥他一眼,視線掠過他腰間。
對方似乎一早便知曉出入那些高門大戶的規矩,腰間空蕩蕩的,連把防身的匕首都瞧不見,更莫提什麽能鑒出身份的兵器了。
罷了,是狐貍早晚會露出尾巴的。他們走着瞧。
她收回目光、手中辔繩一甩,馬車便飛快駛出了守器街。
車輪經過坑坑窪窪的石板路,最終駛入大道的車轍印中,馬車也漸漸平穩,秦九葉透過那半支起的車窗,偷偷向外看去。
她以前從未在這個角度細瞧過這座城。午後時分的街道兩旁光影濃重,那些行路的人原來神色是這般模糊、身影是這般匆忙。溫熱的風微微帶着些潮氣,潮氣中又有些雜糅的煙火氣味,吹在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生動。
在聽風堂關了幾日,她實在有些懷念在外行走、無拘無束的日子。
回頭望去,守器街口的那盞破燈籠已越來越遠,零星有幾名江湖客蹲在街角不遠處,全然瞧不見那些暗中蹲守聽風堂的士兵,更瞧不見追出來的人。
“不用回頭看了。今日兄長也會赴宴,陸子參不在,聽風堂外本就沒幾個人守着,辛兒已将他們調開了。”
秦九葉沒搭理對方,仍将腦袋卡在窗戶縫邊上。
馬車一個急轉彎拐上另一條街,車輪壓過車轍印、車廂随之一颠,只聽“咚”的一聲巨響,她的腦袋便結結實實磕在那窗沿上。
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在她身後響起,秦九葉縮回腦袋,使出厚臉皮的千年功力,四平八穩地指着那車窗尖酸評價道。
“你這窗子實在寒碜,修大些能多花幾個錢?還自诩有錢人家的少爺,我看也不過如此麽……”
“原來秦掌櫃不習慣坐馬車。”
對方顯然已見慣了她的招數,使出以牙還牙的萬年功力,直将她噎得一時無話。
是,她确實坐不慣馬車。因為她就沒怎麽坐過馬車。
不算先前她躲避房牙子時誤入的那次,這是秦九葉有生以來第二次坐馬車。對于只坐過兩次車的人來說,實在談不上習不習慣這回事。
“我只是不喜歡馬車。”
她冷硬地應對着,并不想在今天這樣被迫賣命的日子裏同對方東拉西扯地閑聊。
她緊鎖眉頭不說話,坐在一旁的錦衣少爺卻不肯輕易閉嘴。
“一會入了府中,只怕少不得要見蘇凜,宴席間你和你那阿弟需得寸步不離地跟着我,話不用多說,若有人上前攀談,笑着裝作看我眼色便可,剩下的我來處理。聽明白了嗎?”
他說完,故意停頓片刻,似乎在等她的回應。
處處被壓一頭的感覺真不好受,秦九葉開始有些佩服先前李樵在她面前的種種卑躬屈膝。
半晌,她才很是屈辱地哼了一聲,表示自己聽見了,對方這才繼續說下去。
“蘇凜商人出身,喜歡附庸風雅,請的人裏有一半都是城中貴族,席間可能不會設歌舞,但一定會弄些曲水流觞、飛英賦詩之類的節目,是以所有人都會離開席位,有誰往返進出都不容易引人注意。我會分別先同三個人對飲,飲後稱不适要去後園走走,你同你那阿弟便随我離開,尋機會往內院去。我會讓我的人守在主院交界處盯着席間動向,她酒量不錯、手腕也了得,酒席間的事她都能擺平。”
酒量不錯還手腕了得?那姜辛兒瞧着可不像是個長袖善舞、會走門路之人。
秦九葉不語,心中更加擔憂,那許秋遲仍不緊不慢地說着。
“今日賓客中雖少不了那些位高權重的人物,但也不必一一放在心上,他們大多也只是前來走個過場。只有一人需得小心防範,便是我那兄長。這次壽宴,蘇家顯然并不想招惹平南将軍府的人,但卻也不好明面上得罪邱家,折中考慮後只遞了帖子到我手上。但兄長竟然又讨了一份請帖,意欲已十分明顯。這是他任督護以來第一次參加私人宴席,雖不會像先前查抄寶蜃樓一般有的放矢,但想必是對蘇家有所懷疑了。不過他最近對我很是有些厭煩,沒有特殊情況定會繞着我走,你們離開時燃此香為限,時限一到、不論有沒有找到東西都要回到席間,否則我也沒把握能不露痕跡地帶你們脫身。”
他邊說邊取出一只球形香囊遞給秦九葉,檢查一番後親自戴在她腰間。
秦九葉沒動彈、任對方擺弄,眼神卻落在許秋遲身上。
他很少這般一臉正色地說話,眼下一連串地交待安排,不僅條理清晰、且步步都有細密考量,可見那邱家二公子纨绔風流的傳聞只是一些表象,他實則是個有手腕的,只怕也是如今邱府真正的當家人。
擁有這般沉靜思維能力的人,平日裏卻一副招搖過市的樣子。這一切細思下來,實在是一件令人心生寒意的事。
回想起當初他派那姜辛兒來送名帖時的情形,秦九葉突然便有些明白過來。
“寶蜃樓出事的時候,二少爺是否也在場?”
許秋遲動作一頓,随即退開來一點。
“這個問題你該去問督護大人。他在哪裏,我自然便會去哪裏。”
這話說得頗有幾分無賴,既沒否定、又将問題繞回到了邱陵身上。
邱家的中兩位少爺,不僅氣質迥然,內裏潛藏的心思似乎也大有不同。
秦九葉盯着對方看,像是要穿透那層皮囊瞧見他那一身骨頭究竟是什麽顏色。
先前她嫌他那身衣服刺目晃眼,從來沒仔細瞧過他的臉。如今仔細看來,他長得其實同邱陵有七八分的相似,而且單論五官來說,甚至比後者更加精致。
邱家長子年少離家,是在軍營沙場歷練出來的,即便是在書院的那些年也可算得上是苦讀,每日被灌輸的都是些生死大義,輪廓更為堅毅、氣質更為剛直內斂。而這次子自小養在九臯城中,九臯是個和風細雨中見殺機的地方,他自年少起便要替家中操持府中事務、結交城中權貴,官商兩路都要打通,修得是舞袖藏勾的本事,眉眼間顯露得是世俗百态。
若邱陵黑甲之下的底色是不染瑕疵的純白,那他胞弟五顏六色的軀殼下便是一副混沌灰暗的筋骨。
這便是成長經歷大不相同而造就的巨大分別吧。
收回目光,秦九葉低頭擺弄腰間的香囊,有些不客氣地問道。
“二少爺這般攪局,督護是否知曉?”
“你覺得我們是兄弟,便要一條心做事、永遠站在同一立場上嗎?”
秦九葉不答反問。
“難道不是嗎?若連家人都不能信任,還能信任何人呢?”
對方聞言笑着向後倚在窗旁,窗外的風鑽進來微微吹亂了他的發絲。
“秦掌櫃對家人的理解實在有些過于簡單了。有的時候,并不是離你近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便是家人,他們還有可能是要舉着刀準備刺你的人。揮刀子都是如此,離得遠了反而傷不着。”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對方這話聽起來便是有些隐情在的,可秦九葉不傻,知曉這些大戶人家的恩怨不是她這樣的人可以過問的。退一萬步來說,她自己眼下已是焦頭爛額,也實在沒那個閑心去管別家的事。
想讓她刨根問底?哼,她偏不問。
再開口時,她似乎又找回了幾分那日闖進他馬車時的那份鎮定自若。
“二少爺對家人尚且如此防備,又為何要選我這樣一個外人參與其中?”
“我一沒用刀架着你、二沒砸下銀兩買通你,秦掌櫃又為何最終同意來蹚這灘渾水?”
對方說得是事實,秦九葉也如實答道。
“我已身在局中,若不奮力一搏,最後身邊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秦掌櫃同家人間的親情令人羨慕,你可以認為,這便是我選你的原因,”許秋遲停頓片刻,再開口時聲音中帶了些自嘲的意味,“我家中親族尚在者沒有數十也有十數,而我從小養在父親身邊,同那些遠在天邊的親族都不大親近。兄長離家後,府中要我一人來支撐。我沒有享過一日家族親情,卻要盡家族義務,有時想想,當真心有不甘啊。”
他說完這一句,車廂內便有短暫的安靜。
秦九葉一時沒有說話,心中卻有些不以為意。
她并不知曉邱府的種種恩怨過往,只道一切若真如許秋遲所言,九臯邱府中如今并無幾個人,他家又不缺銀錢,何必語氣哀怨地說起“一人支撐”呢?她才是一人支撐起全家的典範,只是她從來不會叫苦罷了。
“我沒生在那詩禮簪纓之家,二少爺的煩惱我不能完全體會,但也可理解一二,”秦九葉嘆息一聲,随即卻話音一轉,“只是二少爺莫要将我看扁了,以為曉之以情便能将眼前這一切糊弄過去、讓我心甘情願為你賣命。對你來說花幾兩銀子、多帶幾人去赴宴或許也沒什麽,但你我都知道眼下情況遠不止于此。康仁壽的死沒那麽簡單,蘇家也定有暗角未顯露,你若非真的只是喜歡看熱鬧,便是早已身在局中。這其中利害關系你若不想說便不說,卻也不必拿我和阿翁來說事。”
她話音落地,許秋遲卻依舊是那副笑臉,似乎并不惱怒她言語中的冒犯之意。
“秦掌櫃好生厲害,就是不知你可猜得到,我為何身在這局中?”
秦九葉搖搖頭。
“猜不到。你做你的邱家二少爺,我讨我的窮人生計。只是你需知曉,蝼蟻尚且貪生。縱然身在棋局之中身不由己,但我不是心甘情願被人用過既棄的那種人,我會想辦法活下來的。”
對方故作驚訝,随即擺出一副神傷的模樣。
“你這話說得好似我不顧你死活一般,可真教人傷心啊。”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輕蹙眉頭也格外動人,但他面前的女子卻不為所動。
“二少爺敢說三番五次與我交集,就沒有一點要利用我的成分在?”
他終于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那你倒是說說看,你渾身上下有哪點值得我利用?”
秦九葉答不上來了。
她确實不明白許秋遲為何要将她扯入這棋局中,她又究竟在這局棋裏算是枚怎樣的棋子。
依目前她所經歷的事情來看,或許他是看中了她的醫術,認為在這關于“病與藥”的謎團中,她能有大刀闊斧劈開真相的潛力。但他應當并不了解她,果然居沒有名氣,她也不是這九臯城裏有名的醫者,放着那麽多大藥堂的名家不找,為何偏要找她?只是因為她好操控嗎?
胸口一陣憋悶,秦九葉突然咧嘴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繞起一縷頭發絲打着轉,嗓音也細起來。
“那可說不準,也許是看我姿色不錯。畢竟當初可是二少爺先搭話讓我上的車。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麽說不清、道不明,這才沒多久,您不會忘了吧?”
她話一出口、終于輪到對方愣住了,半晌竟說不出話。
又過了一會,馬車車輪咕嚕嚕的聲音停住,車廂外響起姜辛兒的聲音。
“少爺,到地方了。”
與此同時,那呆愣在原地的邱家二少爺終于回了魂,大笑三聲、起身撩開車簾,走到車門處又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開口道。
“秦掌櫃方才那副架勢可要拿住了,一會随我進府可別又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