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堂會(上)
堂會(上)
樊大人今日很是不順心,先是那瘦得似把幹柴的小丫頭竟然是塊硬骨頭,愣是沒啃下來,然後是那邱家長子聽到風聲趕了來、當堂同他唱反調,現在又冒出個不知從哪個山溝跑出來的村夫,一個個的擱這唱堂會呢?簡直不把他這堂堂郡守放在眼裏!
他深吸一口氣、還沒發難,他身旁那曹掾史已搶先一步大吼出聲。
“來者何人,不知擅闖府衙是要論罪的嗎?!”
一道柔弱的聲線響起,同這一堂火氣滿滿的“粗人”顯得格格不入。
“城北蘇家蘇沐禾見過邱督護、樊大人。聽聞今日大人要審案,我身為蘇府中人,也有些所見所聞想與兩位大人商議。此次不請自來,還請各位大人不要怪罪。”
這話一出,樊統瞬間有些慶幸方才開口的不是自己。
而另一邊的秦九葉這才發現,李樵身後還跟着個撐傘的人,雖然雨落了一身有些狼狽,但姿态還是很美,抖落雨水走來的時候,像是一枝雨後垂露的新荷。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九葉覺得對方手裏那把傘莫名有些眼熟。
但下一刻那傘便被收起來了。而除她以外,在場再沒有其他人的注意力是在那把傘上了。
那方才因一時口快而得罪人的曹掾史不愧是府衙出身,很是能屈能伸,看出樊大人顯然不想得罪蘇家,當下便換了張臉上前賠罪道。
“原來是蘇二小姐!下官方才哪裏是在質問您呢?只是這些年在這地方待久了、語氣唐突了些,若是驚擾到小姐,下官這便賠個不是了。”他說到這裏不由一頓,目光瞥向一旁那布衣少年時,頃刻間又換回了方才那張可怕的臉,“你是何人?!擅闖府衙也就罷了,還妄圖躲在蘇家小姐背後狐假虎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許是因為那曹掾史終究是個文官,任他如何兇惡威脅,那少年就安靜看着他,待他怒斥的聲音在堂間散去,這才不緊不慢地回道。
“回大人,我與蘇家并無關聯,只是來回方才邱督護的問話。”他說罷,望向呆立在庭中的女子,“我是秦掌櫃的阿弟。昨夜亥時到今早,我們都在一起。她人未出過果然居,我可為她作證。”
他說這話時臉上帶着些淺淡的笑意,那笑很淡,但其中安慰的意味卻很深,還有些許對親近之人的回護。
蘇沐禾隔着幾步遠瞧着,心沒來由地一緊,順着他的目光向庭中天井旁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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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瘦小幹癟的女子,臉色枯黃、黯淡無光,明明年紀不大、卻有種風燭殘年的衰敗感,只那雙眼睛黑亮亮的惹人注目,但也只是擡起片刻便飛快垂下,整個人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頭耷腦的,姿态看起來也很是猥瑣。
這就是他要等的人嗎?看起來似乎同他的氣質相去甚遠啊。
蘇沐禾的心又安靜了下來,轉頭望向邱陵的目光也平和了許多。
邱家長子,本是她淋雨要等的人,也是她今日溜出府的目的所在。
而如今,對方也在皺眉望着她。
“蘇姑娘?”
她收斂神色,安靜行禮道。
“見過督護。”
簡短問候過後,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沉默。
這便是未婚夫君與待嫁娘子意外相見時的情形嗎?怎麽瞧着和戲折子上寫的不大一樣呢?
秦九葉偷瞄完邱陵臉色,又忍不住偷看那蘇沐禾。
先前問診時沒能瞧見,如今一看這蘇家二小姐果然姿容甚美,眉眼雖算不得非常出衆,但放在一起卻有種說不出的濃淡相宜。這場雨水非但沒有減去她的瑰麗,反而為她平添幾分柔美,就連說話時那幾分鼻音都顯得恰到好處,正是這九臯城特有的煙雨美人。
她當真生過那一場大病麽?還是那康仁壽的藥當真如此神奇,竟能讓人一日之間便恢複神采?
秦九葉看得發呆,冷不丁那督護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是冷硬非常。
“蘇姑娘不是病了?跑到這裏來做什麽?樊大人今日審案并沒有傳喚蘇家人吧?”
秦九葉在一旁聽得直埋頭,慶幸自己此刻不是那蘇二小姐,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骨、偷跑出來見未婚夫君,卻被當衆這般問責,豈非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然而她這個局外人已經尴尬得不行,那局中的蘇二小姐卻面色如常、落落大方。
“人是從蘇府跑出去的,又是來給我看病才會出的事,沐禾心中難安,想着今日身子好些了,便無論如何也要走上一趟,還請督護和樊大人查明真相,若有需要我從旁配合的地方,盡管吩咐便是。”
真是人比人、不如人啊,這有錢人家教出來的女子旁的不說,就這份進退有度的體面、還有無論何時都能不落下風的底氣便是不一般。
秦九葉心中一酸,有些自愧不如地蜷縮起來,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偏有人不想遂她心願,下一刻,她便聽到邱陵那毫無感情起伏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案子的事,我繼續問秦掌櫃便可,蘇姑娘請回吧。”
秦九葉大驚失色、心焦不已,沒有擡頭也能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瞬間紮在自己身上。
這位仁兄到底是扭了哪根筋、這一堂的人怎麽就揪着她不放?那青重山莫非只有直道可走,書是讀了不少,怎地就是不知變通?
她舔了舔從早上到現在滴水未沾的嘴唇,澀然開口道。
“先前問診的時候,蘇小姐應當也是見過康先生的。蘇小姐慈悲心腸,如今又親自前來,若能夠回想起一些細節,說不定也能開解一二……”
女子膽戰心驚地為自己說着話,蘇沐禾聽到對方那有些熟悉的聲音,這才想起似乎并非第一次見她。
那日進入過房間的醫者共有七人,又是隔着紗簾一一問診的,她沒有認出她來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當時對方問了一些旁人沒有問過的奇怪問題,她現在倒也還有幾分印象。
但那女子話還未說完,便教那官椅上的樊統出言喝住了。
“你一個嫌犯,自己尚未洗脫嫌疑,有何立場在這裏談及蘇家人?還不快快住嘴!”
秦九葉當頭挨了一悶棍,只得冤屈地閉上了嘴。
蘇沐禾将這一切看在眼裏,适時地開口道。
“倒也無妨,今日前來本就是來協助查案的。各位若是一句不問,才是教我白跑一趟。”
她說完這話,下意識瞥了邱陵一眼。然而後者對她所言無動于衷,似乎對她蘇家人的身份有些顧慮。
一旁的樊大人察言觀色,适時接過話來,用一種例行公事的口吻為那蘇二小姐解圍道。
“那麽敢問蘇姑娘,最後一次見到康先生是何時?”
蘇沐禾沉吟片刻後輕聲答道。
“自前日面診過後,我确實沒有再見過康先生。不過……”
對方面上露出猶疑之色,樊統果然追問。
“不過什麽?”
“康先生那日問診過後雖不曾露面,但一直有通過府上下人傳遞問話,詢問的大都是服藥後的情形,食欲如何、睡眠如何、症狀是否有所緩解等等。大概每兩個時辰便會詢問一次,夜間也未落下。但昨日晌午後,便不曾差人來問了,之後便直接離府了。”
這回樊大人不說話了,顯然有些意識到這蘇二小姐接下來要說的話并不利于自己想要促成的局面,但他的沉默很快便被那年輕督軍打破了。
“康先生最後一次差人來問話,具體是何時?”
秦九葉瞥一眼邱陵,心道你方才讓人家先回,如今怎麽又問起來了?
可那蘇沐禾卻并不在意的樣子,沉思片刻後有條不紊地答道。
“約莫午正三刻前後。那會日頭挂中天,內院的管事嬷嬷卻說天要落雨、怕是會返潮,趕着去收各院晾曬的皮褥裘衣,還喊了商曲去幫手,是以記得清楚。”
秦九葉低着頭,但該聽的一個字也沒有落下。
每兩個時辰問詢一次,那康仁壽在申時前後、離府前,理應還有一次問詢。
若蘇沐禾所言非虛,那便有兩種可能:其一是那康仁壽拿了金子便懈怠了,一心想着回藥堂,是以便沒有再派人詢問。其二便是昨日申末酉初時,他便已經出事,而且就是在蘇府出的事。而那時她秦九葉已經離開了蘇府,從時間上推斷她的犯下這案子的嫌疑并不大。
只是蘇沐禾所說也并非鐵證,若有人按頭要她認罪,她依舊無法脫身。
那廂邱陵顯然也是知曉的,當下繼續追問道。
“在那之後,府中可還有人見過康先生?”
相比方才的泰然自若,蘇沐禾此刻明顯地遲疑了一下。她的表情很細微,也幾乎是和快便調整了過來,似乎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到。但角落裏,先前一言不發的布衣少年卻突然開口。
“蘇姑娘既然獨自前來,想必是心中有些決斷的。不要白淋了這場雨才好。”
蘇沐禾不由自主地望向對方,少年卻已移開目光、回到那陰影之中,似乎方才說話的另有其人。
繡鞋上的水痕此刻已蔓延成一片深色,手中那把油傘還在滴着水。她望着地上那一小灘水痕,半晌終于再次開口道。
“沐禾居于偏院,同府中的人并無太多交集,不知旁人是否有瞧見。不過……昨日入夜後不久、戌時正的樣子,我推開窗子透氣的時候,似乎聽到了一些響動。”
本對這場問話不抱期望的年輕督軍,此刻不禁擡起頭來。
“什麽響動?”
“蘇府中,內院為了防盜防賊,庭院中都鋪設了碎石子。那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碎石上拖過的聲音。我住的院子在府中西側,離招待康先生的別院只隔一小片竹林,是以先前一直以為那是小厮打掃院子的聲響,但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已經開始落雨,斷然不會有小厮在此時打掃院落的……”
蘇沐禾的聲音因猶疑而漸漸微弱,可秦九葉的耳朵卻越發立了起來。
如果這動靜當真同康仁壽有關,那不僅坐實了此人并未在她後腳離開蘇府的事實,同時也意味着那犯案者很可能入夜後還在府中。而西葑城門酉時一過便會關閉,她若說謊、留在城中作案,今早便不會出現在果然居,那樊大人的“栽贓”自然不攻自破。
可如此說來,這蘇沐禾的說法豈非同那郭仁貴的說辭有了出入?
康仁壽到底有沒有在酉初前後離開過蘇府?老秦的船究竟載沒載過此人?這人如今又身在何處?究竟是誰在說謊?
不只是她,在場的其餘人顯然也聽出了這其中的矛盾之處。蘇沐禾聲音未落地,便聽邱陵出聲問道。
“你聽得可真切?除了聲音之外有沒有再看見什麽可疑之處?”
蘇沐禾陷入沉思,但她還沒來得及再開口,一聲厲喝便在府衙入口處響起。
“蘇沐禾!”
女子渾身一顫轉過頭來,正看見自家父兄怒氣沖沖地走近來。
她知道自己偷跑出來的事早晚要被母親院裏的人察覺,但她沒有想到竟然會這麽快。
蘇凜身上那件寶藍色錦緞對襟長袍歪了半截,衣擺也濕了一半,顯然是匆忙出府,甚至等不及仆從撐傘便冒雨沖了進來。他身旁站着個方臉濃眉的男子,正是蘇家唯一的兒子蘇培遠,他此時正有些不耐煩地拽着個粉衣婢子,卻是蘇沐禾的貼身婢女商曲。
蘇沐禾咬緊了嘴唇,定了定神行禮道。
“見過父親,見過兄長。”
她禮未行畢、還屈膝在那裏,蘇凜卻一陣風似地越過了她,徑直對上這府衙內的話事人。
“蘇某教女無方,教督護和樊大人見笑了。我這便帶她離開。”說到這那蘇凜瞬間變了臉色,看向蘇沐禾時兩撇胡子的形狀都尖刻了起來,“你瞧瞧你的樣子,都不知道禮義廉恥的嗎?!還不快快給我過來!”
蘇沐禾渾身僵硬地立在那裏,一時沒有動作。
她的脖頸彎了下去,臉色比方才從雨中走來時還要慘白,低垂的睫毛打着顫,透露着無盡的羞恥與難堪。前一刻她還是這堂上被禮貌對待的蘇家人,下一刻蘇家人便出現并告訴所有人:她不值得這樣被對待。
如果說方才那場雨奪走的是她的體面,那眼下蘇凜的出現就是奪走了她的尊嚴。
“父親,我還有話要同督護說……”
蘇凜還未開口,她那一臉不滿的兄長便已冷哼道。
“說什麽?還未嫁人心便飛出去了,父兄的臉都讓你丢盡了。”
她的婚事甚至不是自己決定的,現在卻成了羞辱她的緣由。她的兄長庸碌、父親剛愎,同她又有什麽關系?平日裏他們的生活中根本就沒有她的方寸之地,可為什麽每每發生這種事、被責備的反倒成了她?
蘇沐禾十指緊握成拳。她向來是比誰都會忍耐的,可今日不知是怎地了,她愈發覺得這種忍耐是那樣的無用和可笑。
“沐禾今日鬥膽前來不為私事,只想為那生死不明的康先生盡些綿薄之力。先生曾為我診治,出事前又在蘇府……”
她話還未說完,便再次被蘇凜打斷。
“你一個姑娘家家,這些日子染病都關在房裏,又能知道什麽?都是些不着邊際的胡話罷了。”他說到這裏,語氣緩和了些,但臉上的那份輕蔑還來得及收回去,看上去說不出的詭異,“你今日的藥還沒用呢,快同父親回去罷。若真有要緊事,督護自會來尋我,用不着你出面。商曲,帶她過來。”
聽到“藥”那個字,蘇沐禾先前還有些倔強的臉色,不知為何突然便委頓了下來。
粉衣丫鬟顫抖着上前扶住她,主仆二人一言不發地站了一會,随後慢慢走到了蘇凜身後。
秦九葉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一時還沒回過神來,那廂樊大人早已看清局面,連忙出來“順水推舟”。
“蘇小姐今日淋了雨,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本官瞧這案子一時半刻也不會有什麽進展……”
他話說了一半,突然感覺一陣寒氣,轉頭一瞧、邱陵果然正一言不發地盯着他。
樊統哽了哽,愣是将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邱陵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那方才有些反常的蘇凜。
“此案疑點衆多,蘇老爺近日還是不要離城的好,以免官府差人來問話時尋不到人。”
那蘇凜已恢複尋常神色,游刃有餘地略施一禮,語氣竟是半分也不退讓。
“督護放心,蘇某就在府中恭候各位。查明真相,擒拿兇犯,衆望所歸。但若有人不分黑白,硬是要在其中攪上一灘渾水,那蘇家也絕不會善罷甘休。督護、樊大人,蘇某這便告辭了。”
這話若是尋常商賈人家,即便家底再殷厚,也是絕不敢當着郡守和帶兵督護的面說出口的,如今卻輕而易舉地從這蘇凜口中溜了出來,足見蘇凜其人遠非尋常藥商那樣簡單,或許背後另有靠山。
蘇凜言罷禮畢,也不再看一衆人的臉色、轉身便離去,唯有蘇沐禾步伐仍有些滞緩,落後一點的同時又回望向這公堂上站着的一室人。
然而沒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從雨中走來的時候似乎擺脫了過去的影子,可離開的時候她又變回了蘇府裏無人在意的二小姐。
轉過身去的瞬間,她的餘光瞥過角落裏同那瘦小女子并肩而立的布衣少年,一種莫名的豔羨在心底一閃而過。
但她終究還是恢複了平靜。
沒有關系,即使現下還沒有合适的時機,但她堅信自己已經找到了開啓新生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