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入內
入內
從前聽人說起城北蘇家家底殷厚,卻也不知如何殷厚。今日到了府中一看,秦九葉瞬間便明白了。
屋瓦接天、廊牆成嶺,十步一軒、百步一亭,彎彎繞繞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秦九葉心道:莫說分她一間屋,就是分她一塊犄角旮旯的地,她都可以心滿意足過一生了。
打頭走着的紫衣婢女腳下步子邁得輕而快,她只覺得四周園景飛一般掠過,最終暈頭轉向地停在一處安安靜靜的小院前。
透過那窄窄的月門望進去,這院子和方才經過的許多園景相比似乎太樸素了些,青灰色的磚牆圍着正中的一間房,四周就連花草點綴都少得可憐。
或許,是為了問診臨時騰出來的房間嗎?
秦九葉正想着,前方那紫衣婢女已經發話了。
“奴婢心俞,是老夫人院裏的丫鬟,這次問診的事乃是內院的事,此刻起便由我負責。府上的各位主子們喜歡清靜,這般興師動衆地請人入府還是頭一回,規矩難免要多些。這些規矩只說一遍,煩請諸位仔仔細細聽好,牢牢記在心裏。若是壞了規矩,莫要怪蘇家待人苛刻。”
這還沒開始問診,便已經開始立規矩了麽?
雖說早就料到那百兩黃金不是好拿的,秦九葉還是不由得開始手心冒汗,她周圍不少人也都開始抖起來,不知是自尊心作祟、還是擔心耳朵不中用了一次聽不全那規矩。
這是一種富貴險中求、名利危裏來的微妙心境,非身處其中之人不可感同身受。
要知道,她身旁站着的這些老頭子,哪一個不是城中藥堂開遍、亦或是歷代行醫的世家,除去那些別有用心之人,剩下的就算是誠心來問診,只怕也不是真缺這黃金百兩,更多是想借此機會再擦亮招牌,最重要的是同蘇家搞好關系,日後能在藥材供貨上得些長遠的好處。
相比之下,她不過是個村野郎中,既不存在身敗名裂的憂慮,也沒那麽高遠的謀求,若是有幸得了這筆錢財,自然皆大歡喜,就算沒能如願,也不過就是回到原本的生活,繼續努力罷了。
想到這裏,秦九葉的心終于慢慢平複下來,擦幹手心的汗仔細聽起來。
“諸位要診治的,是我府上未出閣的二小姐。小姐心善,體恤各位遠道而來的辛苦,問診者只要邁過蘇府的大門檻,便能有五兩銀錢。進到內院房中問診,若能說出一二、對上症狀,便再加十兩。問診結束時,再有能說出具體病症、道出病因者,再得二十兩。最後開出藥方,願意暫時留在府中、待藥到病除者,可得黃金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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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說是問診,其實遠不止如此。而這“暫時留府”聽起來也是有些不妙,是否治不好便不能離開呢?
衆人一陣沉默,開始各自盤算起來。
不過片刻,便有人開始尋起退路。
“這藥到病除,可有什麽标準?若是小姐本就體弱,如何算是病愈呢?”
那紫衣美婢依舊面容和氣,說出口的話卻很是不客氣。
“先生若有顧慮,此刻離開便是。”
這是擺明了是個“願者上鈎”的局,入局者皆憑自願,日後就算有些什麽本來占理的糾紛,也賴不到蘇府頭上。
眼見再無人發問,那心俞聲音清脆地宣起規矩來。
“診金的事若無異議,接下來便是這問診的規矩。其一,小姐不喜生人氣息,問診不得進入裏屋,需隔着三層紗帳詢問病征,若有懸絲診脈者可以一試,但任何人不得在房內停留超過半柱香的時間。”
如果說方才還有不少人躍躍欲試,如今聽到這一句,怕是十人中有九人都會頓生怯意,剩下那一人也是糾結掙紮得很。
秦九葉便是那其中一人。
所謂懸絲診脈,許多都是謬傳,江湖上還曾有人用此伎倆行騙,被騙過的人不在少數,可真見識過的人卻不多,是否真有人能僅憑一根絲線的顫動便察得脈相,除非親眼所見,否則身為醫者實在不可輕信。
可若不能懸絲診脈、又瞧不見病患形體面色,“望聞問切”便失了一半,判斷病症的可能性也大大下降。
“其二,小姐年紀尚輕,常年居于府上,甚少外出走動,心性較為單純。諸位問診中若有不妥之處,小姐不會作答。”
就是不該問的別問呗。這話不難理解,可真要嚴格遵守便實在荒謬得很。諱疾忌醫,不過如此。若連病患自己都不願配合,醫者又能有什麽救人的法子呢?
“其三,問診時一次只能一人進入屋內,問診結束過後需得當下給出結論。一人問診完畢、另一人才可進入,期間在外等候者不可交談。”
“以上,便是蘇府對此次問診定下的規矩。若有哪位對這規矩有些不認可之處,現下便可領了五兩銀子離開,只要日後對今日之事不向外人提起,蘇家定會以禮相待、不會為難各位。”
那心俞說罷,從一旁婢女手中接過已點燃的香立在院門前。
“規矩就這麽多,接下來諸位有一炷香的時間考慮,哪位自願入內院問診,便上前領過腰牌,再随我一同入內便可。”
香灰落下,時間一點一滴地流走。
終于,第一個身影站了出來。
“果然居秦九葉,願意一試。”
秦九葉說罷,便感覺無數探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背上。
那些目光在評估着她此舉究竟是胸有成竹的表現、還是不自量力的逞能。但這探究是沒有結果的,因為壓根沒人認識這不知哪裏竄出來的野丫頭,更沒人聽說過什麽果然居。
但有了出頭鳥,跟随者很快便一一站了出來。
不少人都在秦九葉身上找回了信心,覺得今日問診就算表現再差,也還有個墊背的做托底,日後傳出去也不會太難看。
至于秦九葉自己,站出來的一刻後,反而一身輕松,不再縮手縮腳、想東想西了。
很快,決定留下問診的人便聚齊了,不多不少正好七人,剩下的便随那管事的離開領銀子去了。
今早蘇府門前那般熱鬧,到了要動真格的時候,願意入內院問診的卻總共不過七人。知情者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問診,不知情的恐怕會以為這是什麽事關生死的考驗。
帶頭的紫衣婢女已輕移繡鞋緩步離開。秦九葉檢查了一遍藥箱,最後一個跟上隊尾,向着那光禿禿的內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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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年米行後街,昏暗的鋪面裏間,老陳像往常一樣蜷縮在一堆破麻袋之間打盹。
一旁那沾了一層糠皮的木墩上立着一段劣質線香,香将将燃到了盡頭,一截香灰落下來,正掉在老陳的腳趾頭上。
最近天越發熱了起來,他是除了鞋襪搭腳在木墩上的,被香灰這麽一燙,整個人瞬間驚醒過來。
隔了幾層木板的另一邊,米店裏喧鬧的人聲隐隐傳來,老陳盯着一屋子麻袋呆坐了一會,又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後拎起角落裏的油燈,将門落了鎖後離開了鋪面。
四條子街盡頭某處,有間關門歇業的煤炭鋪子,門前的石板上因雨季過後無人踏足,如今生滿了青苔。
如今的襄梁,除官家外已不允許私販炭火。只是這龍樞一帶的江湖曾興起過一陣煉丹的風潮,而丹爐要上好炭火燒灼才能煉出好丹,一整條瑞炭可賣上十數兩銀子,是以這城中暗巷有不少趨利者都開了這炭鋪,平日擺些旁的做門面,等着大主顧找上門來,閑暇的時候賣些便宜的碎炭給那些日子過得奢侈些的人家。
老陳那沒穿襪子、踩在布鞋上的腳就停在這隐秘的炭鋪前,他左右看了看,輕巧繞開門前那塊青苔、掀開門板走了進去。
炭鋪裏迎面一股陰涼氣,人進入的仿佛不是個不足百尺的鋪子,而是一處幽暗的山洞。
四處有些蓋着油布的碎煤堆子,因為許久沒人打理落了一層黴灰,老陳老陳熟練摸起放在一旁的火折子點亮手裏的油燈,提燈四處看了看,将角落裏那掉了半根橫枨的玫瑰椅拖了出來,搗鼓了一陣修好後、又小心放回了原處。
随後他又背着手在屋內轉了一圈,最後撩開牆上挂着的破布簾子,一個黑黢黢的洞便露了出來。
一陣穿堂小風吹過,似乎撥動了房梁上的什麽東西。
老陳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他在那昏暗地方待久了,不止目力過人,一雙耳朵也靈得厲害,就是半夢半醒間,也能聽到隔壁米店裏是不是進了老鼠。
當然,他也能聽到一些別的東西。
眼珠一陣轉動,他迅速轉過頭去。
老舊的房梁間只有半截褪了色的符紙在風中晃蕩着。
這個時辰,就算是賊子也還沒出來活動呢。哪怕是個飛賊,腳步聲也不可能比那風中的一張紙還要輕吧?
定是因為前日那死在街口的幾個江湖客離得實在近了些,這才讓他從前日起便有些不安。
吸了口氣,老陳摘下那布簾子後挂着的狐貍面具、熟練扣在頭上,随即提起油燈、向那洞道深處而去。
一晃一晃的光影消失在黑暗邊緣的瞬間,方才那截老房梁上這才顯出一個影子來。影子悄無聲息地繞過那道符紙後落在地上,輕得像一粒灰塵。
李樵望了望前方的黑暗,又回頭看了看這處不顯眼的煤炭鋪子,似乎在權衡是否要繼續跟下去。
即便先前已經細細計算過了,但如今确定這寶蜃樓的隐秘入口就在臨街不遠處,他心中還是有些微微驚詫。
那日混亂中,他判斷今年這寶蜃樓最少留有三處出入口。
一處是連通一層木棧道的買家入口,一處是那日樓中塌了一塊的樓頂,還有一處便是那唱賣官撤離時走的暗道。
蛩尾巷子附近很可能還有官府的人守着,不好說會不會引人注意,只有那無人知曉的暗道是返回樓中的最好選擇。
擎羊集當天,從巷口入寶蜃樓起,每走一步他都計算着步數,每轉過一個彎他都記下方位,每下一個臺階他都在心裏記了數。可彼時他只是為逃走做準備,未曾想在之後的糾纏打鬥中,竟意外發現了此處與那四條子街雖不相通,實則卻相隔不遠。
四條子街平日裏人員混雜,是掩人耳目的絕佳地點。若有人要将寶蜃樓的一處暗道出口藏在此間,未嘗不是一個絕妙的選擇。
當晚回到果然居後,他簡單複原了那日寶蜃樓的基本結構與出入口,又仔細回想了那場圍繞着石臺發生的亂鬥。
樓中木梁雖然腐朽,但絕不至于輕易折斷,而當時卻有不少角落的梁柱坍塌下落,他匆匆瞥過那木質闌幹上的劈砍刀口,刀刀落勢淩厲、沒有絲毫猶疑,盡管四周一片狼藉,仔細查看角落隐蔽處,還是能看到不少飛濺出來的黑色血跡。
起先他也懷疑過,這場争鬥是否只是買家與賣家串通一氣、誠心借這臺子演的一出戲,可如今借由那些細節回想便可推斷,這種可能性不大。
随後他又回想起那墨池中央的石島。
那元漱清的銅箱子便是在那石島上成為了一只空箱子的。
據秦九葉所說,那石島每年都用的是同一塊。但當真是同一塊麽?
當時上臺驗貨的買家們絕非等閑之輩,若真是一只空箱子,難說不會被當場拆穿。只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箱子中的東西上,如果有人将手腳動在那石島、乃至箱子本身上,又有幾人能夠察覺?事後就算覺察、想翻舊賬,石島早已撤走,箱子也出了寶蜃樓,只怕再難證實一二了。
在這江湖之中,想要徹底地、安心地擁有一樣東西,只是将它拿到手還不夠,必須還要讓其他人對它打消念頭才行。
衆目睽睽之下将箱子交到別人手中,最後等人群散去、塵埃落定,再将箱子裏的東西悄悄轉移走,便不會有人懷疑那當衆消失的東西,或許仍藏在寶蜃樓某處。
這招暗度陳倉本該十分順利。
如果當日那滕狐沒有提出當場驗貨、最後官府的人沒有突然闖入的話。
毫無疑問,寶蜃樓裏的事是有人做下的一場局。可這局最終被人破了,做局的人只怕也是心焦得很,等到風聲稍稍過去些,便要有所動作了。
能直接在那石島上動手腳的人寥寥無幾,估摸着能在事成之後全身而退的更是只有一人,便是那日站在臺上的唱賣官。
亦或者說,是這寶蜃樓名義上的主人。
只是李樵沒有想到,此人會是一個米店後街賣糠米的糟老頭子。
或許平日裏他确實只是個米販子,但每年擎羊集的這一天,他還有一層別的身份。這樣的幫手即便被人調查底細,也不會在第一時間暴露個徹底。
從選址到選人,步步都是“藏”字訣。
這寶蜃樓背後真正的主子是個聰明人,卻也是個不想讓人發現的聰明人。
只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藏了這麽些年,也是時候該見見光、透透氣了。
李樵安靜地聽了一會,确認了一下前方那遠去的腳步聲,随後悄無聲息地融入那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