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登門
登門
次日,秦九葉開始歸納整理擎羊集上收來的藥草,又将那從白浔手中千辛萬苦得來的三枚野馥子藏好。在果然居忙前忙後一整天後,她不出意外地失眠了,一直翻騰到後半夜才睡着,早上一睜眼便覺得腦袋昏沉沉的,可下一刻低頭看到地上整理好的藥箱,想起那日找上門的“一百兩黃金”,整個人瞬間就清醒了。
今日便是前往蘇府問診的日子,她這條鹹魚命定翻身的一天。
三兩下整理好自己,秦九葉又站到了柴門口。
那日她帶李樵出門的時候,對方幾乎沒讓她等、後腳便跟了出來。今日她已站在柴門外整整半柱香了,金寶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廢柴從前雖說懶惰,但也沒有如此磨蹭過,今日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她等得心焦,擔憂路上耽擱會過了約定的時辰,正要回院裏催促,金寶終于扭扭捏捏地走出了柴門。
饒是天已大亮、陽光刺眼,秦九葉還是愣在了原地,随後揉了揉眼。
金寶不知從哪找來一件豔藍色的小褂子,頭發糊了層豬油一般發亮,腰間的帶子系得格外緊、在那小肚子上生生勒出幾道褶子來,整個人走路間都提着氣,好像只要一松懈便會撐斷那根腰帶。
“怎麽一直盯着我瞧?不走了嗎?”
對方開口說話了,聲音似乎都變了調,有種拿捏過後的做作感。
秦九葉合上了半張的嘴,只覺得額角有根筋在跳。
她在心中飛快盤算了一下讓對方進屋換身衣服重新梳頭□□費的時間,最後只得壓下心頭那口氣,盡量平和道。
“快些跟上,要遲到了。”
秦九葉說完快步走開,自始至終都不敢回頭再看一眼,金寶不疑有他,踮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一陣風吹過,柴門那根快要斷掉的木梁上多了個瘦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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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目送那兩人走出村口後才翻身下來,安靜将柴門關好,轉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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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坐落在九臯城北地價最貴的玉藻街上,這裏截取了黎水的中上游,水清而緩,背靠碎旒山,形似聚寶盆,整塊地方橫平豎直、沒有旁支洩氣,可謂城中上風上水的一塊寶地。
今日這塊寶地上擠滿了大半個城的醫者,大到綠松堂那年近八十的金針醫聖,小到那走街串巷的雲游郎中,但凡是有些名氣的,都被請來了蘇府東側的迎客門。
若有些閱歷的人便能看出,除了前來參與問診的行醫之人,這其中也不乏從外鄉趕來大藥商,這些常年坐鎮帷幄之後的大家主們并不會親自出馬,而是派出各自分堂的坐堂醫,其中不少都是當地有名有姓的聖手,甚少走出各自的藥堂。
若只是戶有些底子的富商人家,斷然不會引來這麽多同行中人。這便要說到這蘇家的老本行。
蘇家早年是做藥材生意發家的,雖沒有發展開設醫館,但養下的藥農、牧戶、采藥人廣布各州各地,光是憑借多年積攢下來的采貨門路,便能再立足藥商老大的位置十年不止。
這樣的蘇家,既是各方醫館攀結的對象,也是競争對手的眼中釘。
如今蘇府有人生病,蘇家自己竟治不好,還如此興師動衆地找人來府上問診,任誰聽了這消息都要生出幾分探究之心。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并不只是一次診金豐厚的問診。問診至于,要麽想辦法與蘇家結好、從中分一杯羹,要麽趁虛而入、先下手為強,才是正經事。
是以眼下蘇府門前雖擠滿了馬車,熟人同行間互相行禮問好,但現場的氣氛卻很是有些微妙的。
秦九葉識得其中不少人物,但那些端着架子的名家們顯然并不識得她,她也樂得清閑,躲在暗處偷偷觀察着。本以為前日剛見識了那傳聞中的白鬼傘,今日或許又要狹路相逢,可瞧了一陣子才發現,對方并沒有現身。
細想之下她又有些了然,都說那白鬼傘滕狐乃是少年奇才,自出道之日起身旁便沒少過權貴金銀,江湖中人更是将他奉為鬼聖手,巴不得與他交好、攀上些關系。
這樣的人壓根不缺那百兩黃金。
即使先前曾代表方外觀出現在寶蜃樓,想必也只是借着對方名頭去“尋寶”的,搞不好事情出了岔子之後,這層關系便破裂了,那方外觀根本壓不住他。
白鬼傘不在,她這朵“狗溺苔”不就能支棱起來了?
秦九葉美滋滋地想着,只覺得今日的勝算又多了些。
約定的時辰眼看快到了,那些先前都躲在馬車裏的正主開始稀稀拉拉走出車來,幾個上了歲數的老江湖都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多一句話也不肯說,生怕教蘇府的人瞧見了會被挑刺。但也有些一看便是來湊熱鬧的半吊子,許是知道能拔得頭籌的機會很渺茫,便幹脆湊在一起小聲閑聊起來。
“今日來了這麽多人,便是一人問個一盞茶的時間,也要排到晌午之後了。”
旁邊的小胡子早就站得腿麻,幹脆一屁股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
“那還不是看在樊大人的面子上?你瞧瞧那邊的幾位,可都有些年頭沒露過面了,今日竟全親自趕來了。”
另一人顯然知情更多,忍不住開口道。
“非也非也,樊大人占着這龍樞郡守的肥差這麽久,豈會對蘇家一個藥商如此上心?還不是為了讨好那新來的督護,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
本來站在對過的兩兄弟聞聲也湊了過來。
“可是邱家長子?難怪難怪,他好像是與這病了的蘇二小姐有婚約的。”
一群人低聲念叨着,沒人注意到角落裏一頂小絨帽緩緩轉了過來、不着痕跡地往前湊了湊。
拜唐慎言所賜,秦九葉對道聽途說的消息總是抱着七分懷疑、三分玩笑的态度的。要知道捕,風捉影是這世間最不需要本錢的事情了。光憑一張嘴,你說它是什麽、它就是什麽了?
可關于邱陵的消息,就算只是些不着邊際的傳聞,她也想多聽一耳朵。
先前她便知道這蘇沐禾同邱陵有些淵源,但沒想到這麽快便有人議論,可想而知這位年輕督護當初在做這決定的時候,壓根沒想過要避嫌。
這麽一想,秦九葉心裏更加酸溜溜了。
起早的金寶還在靠着牆根打瞌睡,她正覺得自己是在自讨苦吃、想要縮回去,又有一人湊到了石墩子上。
“欸,怕是沒那麽簡單了。”
嗯?蘇沐禾要嫁到邱家不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嗎?怎麽又橫生枝節了?
秦九葉腳步一停,瞬間豎起耳朵來。
“蘇家那位大小姐可不是個省油的燈,起先是因為瞧不上才退了婚事,誰知這些年過去對方竟成了佩玉督護了,聽聞還在青重山書院的時候便多少人暗中遞過八字,最後卻讓個不聲不響的庶女白撿了便宜。”
小胡子面露疑色。
“照你這麽說,那蘇家二小姐的病,不會是內宅使的手段吧?若真是如此,那就算診得出,蘇家也未必肯認賬啊。”
“那可就不好說了。不過總之,別看蘇家興師動衆地搞這一出,那蘇二小姐實則處境凄涼啊,不知她那未來夫君能否挺過這一茬,要知道邱家好歹也是有門楣的人家、軍功赫赫,就算如今不比以往了,他老爹應當也不會讓他娶個病秧子回去的,真是對苦命鴛鴦啊。”
衆人不禁齊齊發出一聲嘆息,末了又因為插嘴一段轶事而頗為滿足,再次聚攏談起別的事來。
秦九葉神色複雜地站了一會,末了走到牆根處、狠狠踩了金寶一腳。
司徒金寶大叫一聲,渾渾噩噩從瞌睡中清醒過來,全然不知自己成了洩憤的對象。
秦九葉瞥他一眼,一臉正色道。
“到時辰了,給我打起精神來。”
金寶晃了晃頭,扛起藥箱跟上來。
與此同時,蘇府那扇門終于敞開,一名紫衣美婢迤迤然走出,臉上帶着些禮貌疏離的笑,掃視全場後才讓出身後的門道來。
“各位久等了。入府除了要提供名帖外,所有人需得接受簡單的檢查。各位先生請吧。”
什麽檢查?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醫者出門問診,随身帶的無非就是些藥箱、藥瓶、藥罐子,最多帶些活物已經算是離譜的,全身上下最鋒利的東西可能也就是那幾根金針了。
可即便如此,那蘇府的管事還是一板一眼地将所有人的東西都翻了個底朝天,不知道的還以為那門檻後不是蘇府,而是都城那金燦燦的皇宮呢。
前面幾位排着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那管事的下手還算客氣,等輪到了那些無名之輩,不僅翻了随身藥箱,竟還搜了身。
有個看起來有些寒酸的走方郎中,就連腰上吆喝生意的八卦銅鈴都被收了去,也不知這檢查标準到底是個什麽。
秦九葉排在隊伍末端遠遠看着,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這蘇府的問診和她想象中可不太一樣。
都以為有錢人家的銀子最好賺,現下細細想來,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越是有錢的人越是謹慎摳門。
一點餌料入了池中,有的是魚兒搶破頭來。她可算得上這池中最幹癟的一條鹹魚了。
眼看便要輪到自己,她提前将藥箱從背上卸了下來,正要轉頭叮囑金寶,不料卻見對方臉色僵硬,一會摸摸鼻子、一會摳摳眼睛。
相處這麽些年,秦九葉太熟悉這廢柴犯錯時的神情了。只是她不明白,他這點能耐,到底能闖出什麽禍來?
秦九葉湊近金寶的耳朵根,幾乎是一邊磨牙、一邊低聲道。
“馬上就到我們了。你若是還沒開始就給我出岔子,我可饒不了你。”
金寶垂下頭,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然而她再來不及追問了,前面那幾個白衣白胡子老頭已經進到院中,下一個便是她。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擡腿邁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正要調整表情、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來,餘光瞥過門後立着的人,腳下便一個踉跄。
方才那門口一人多高的門板擋着,她并看不到這裏還站着人,自然也不會知道站的人是他。
一個晃神間,前方負責檢查的管事郭仁貴已經開口催促了。
“下一位,請吧。”
秦九葉勉強将目光從那門後的年輕督護身上移開來,先将自己的藥箱遞了過去。
郭仁貴手腳利落地開始翻看,期間幾次停頓,都來自對秦九葉行醫工具之破爛的震驚之感,最終草草收場,将藥箱還給了她。
她莫名心虛,拉着金寶便想混進前方的隊伍中,不料卻被那一直站在門後的人出聲喊住了。
“這位随行的藥僮還未查過。”
秦九葉低着頭轉過身來,對金寶遞了個眼色,後者只得硬着頭皮将自己藏在身後的小箱子也遞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周圍方才還有些嘈雜的人群此刻不知為何都安靜了下來,只留那管事窸窸窣窣翻動的聲音格外令人心煩。
不知過了多久,郭仁貴的動作再次頓住,随即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的年輕督護。
後者接收到那目光中的信息,又将審視的目光投向秦九葉。
眼見自己莫名其妙被瞪來瞪去,秦九葉也有些急了,忍不住對那負責檢查的管事大聲道。
“有什麽問題不能敞敞亮亮地說出來?非要這般擠眉弄眼的。”
可她剛說完這一句,便瞧見了一旁金寶的臉色。
那臉色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下一刻她便終于知道了這怪異究竟為何。
只見那郭仁貴瞥她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氣,大聲念道。
“果然居秦掌櫃随行藥僮小箱內查獲豔書一本!”
宛如晴空裏一道霹靂落在身上,秦九葉幾乎是瞬間便定在了原地。
龍樞一帶最是看重禮法秩序,私販這類書籍是要蹲大牢的。而買豔書雖不致罪,讓人知道了也是不齒之事。
她想過對方可能搜出一把匕首、一瓶毒藥、甚至是一封私通對家企圖謀財害命的密信,可怎麽也沒想過會是一本豔書。
她更沒想過,自己和那邱家少爺多年後再次重逢的場景,竟然會是這般模樣。
若她真是個每日沉迷幻想的思春少女也就罷了,可她分明是個勤奮上進、辛苦養家的苦命人,怎能就這樣被人污蔑了?
眼下的情景令人窒息,她臉都憋紅了才憋出那三個字來。
“你胡說!”
郭仁貴胡子一翹、帶着幾分輕蔑的笑走到她面前,将手裏那本冊子“啪”地一聲打開,正中頁面上那幾行香豔中的香豔便直直糊在她臉上。
“秦掌櫃要不自己瞧瞧?”
秦九葉暈頭轉向退了半步,那冊子便直直落在地上。
身後已有不少好事的醫官郎中抻着脖子偷看,有人眼尖看到了封面,不禁感嘆。
“花墟集?這本可是豔書中的豔書啊。”
衆人又是一陣嘆息。不知是為這私藏豔書的人感到羞恥,還是為沒能擁有一本豔書而感到遺憾。
秦九葉盯着那熟悉的書封,手開始發抖、臉色也由紅轉白,心中一萬個後悔自己當初竟然沒有将它翻開來看過。
是的,果然居連一本雜書都沒有,又怎會有豔書呢?除非是別人帶進來或者別人送的,比如兩個月前她從那姓許的纨绔處帶回來的那本。
過往兩個月中,金寶就拎着這本書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有無數次機會抓住那書封翻過來瞧瞧內容,可她偏偏沒有這麽做。
秦九葉悔得腸子都青了。
這要如何解釋呢?她便是照實說了,也不會有人信的呀!
“在下并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書,許是方才、方才路過鬧市的時候,那書販子硬塞給我的。”
她嗫嚅着開口,身後果然已有好事的同行緊跟着來拆臺。
“現在這銷書的販子生意不好,一個個都被逼急了麽?竟敢公然在大街上吆喝相送,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賣餅的生意啊!”
人群中又是一陣竊語哄笑,她這邊還沒丢臉完,那廂的金寶已經飛快開口道。
“你胡說!這本故事明明寫得頂好,要詞句有詞句、要情節有情節,每話首尾相扣、跌宕起伏,就是關鍵處的描寫太過晦澀了些,看得人實在是不過瘾……”
她算是知道這廢柴為何一早起來便瞌睡連連了,原來是點燈熬油地看豔書呢!這看得如此仔細,都總結出心得來了,要是這勁頭用在看醫書上,她果然居現在已經開分堂了!
周圍一時安靜,秦九葉氣得兩眼發黑,已經幾乎不敢去看那年輕督護的臉,只哆嗦着拉住金寶、節節敗退道。
“這孩子小時候高熱燒壞了腦袋。都是我管教不嚴,各位大人且饒他這一回,這書自然全憑處置。”
又是一陣閑言碎語、唏噓嘆氣。
“原來是個傻子。”
邱陵沒有再開口說話,那管事郭仁貴也退開來、從頭到尾也沒用正眼瞧過她。
“這等腌臜東西莫要帶進府中污了夫人和小姐的眼便是。體諒秦掌櫃平日想來生活困苦,需尋點樂子,也算是人之常情,便不再追究。只是這藥僮既然腦子不大清醒,跟到府中問診怕是不大合适,老奴我倒是沒什麽,到時候若是沖撞了各位主子可如何是好?”
秦九葉無法,只得轉身對金寶道。
“你在外面等我吧。”
金寶臉色瞬間灰敗,今早精心梳過的發髻都耷拉了下來,整個人好像一條被人抛棄的狗。
秦九葉不忍,又低聲道。
“半日、最多一日,我便出來了。”
是啊,只是問個診而已,還能有什麽事呢?
金寶終于退開來,一邊擤着鼻涕、一邊目送着那道瘦弱的身影跟在隊伍末尾消失在蘇府大門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