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珠

第38章

第38章

奉極天尊入定似地站着，很久沒有說話。

這三百多年來，他算了太多，唯獨沒料到燭龍會重新出世。

當年的不安，再一次襲上心頭。

弟子們焦灼的聲音逐漸變得模糊，明明在問他要怎麽對付燭龍，卻變成了三百多年前各方神尊的質問……

“禁地的燭龍不見了！我們已經合力探查過，就在你座下弟子諸星子的仙山上！你說怎麽辦吧！”

“他們現在親密無間！一個是魔珠，一個是燭陰後人，他們若是裏應外合……魔君的例子就在前面，你難道還要六界重回水深火熱的日子？”

“奉極天尊，當初你因魔珠化形出的嬰兒心軟，執意留下這個禍害，你那時告訴我們，魔珠能與禁地裏的燭龍互相制衡，未來無論是誰叛出神界，他們兩個打起來，就算不能同歸于盡，也能解決一個！可現在兩個最大的禍害居然混到一起了！你要怎麽說？”

他那時一字不發，許久後才道：“難道你們能誅殺了他們？”

“殺不了，就要縱容他們聯手？”

“依我看，此事還要從長計議，先不要驚動他們，殺也殺不了，若是惹惱了他們，逼出一個新魔君，這是好事？最好的辦法，還是讓他們自相殘殺！”

他們讨論得熱火朝天，什麽挑撥離間，禍水東引，栽贓陷害……昔日嗤之以鼻的方法全都用上了。

奉極天尊聽得眉頭緊皺，道：“他是我的弟子，這件事由我負責。”

他沒有傳召諸星子，而是先去了一趟諸星子的仙山。

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希望那些事僅僅是他人的誤會，或許只是霍玄忌諱諸星子，僞裝成仙仆去仙山打探他的底細……有太多太多的可能。

那日仙山玉池中，奉極天尊遠遠看到了他們的身影。

霍玄變回了原身，赤紅可怖的尾巴将笑個不停的少年往空中抛起，又及時接住。

他看着自己那愚笨的弟子緊緊抓着紅鱗，歡喜得仿佛在蕩秋千。

“真好玩！太好玩啦！再高點兒！不過你可別想騙我！這根本不是龍，就是蛇！你連爪子都沒有，龍有爪子！我看你是個蛇妖修煉成仙還差不多！”

燭龍和龍自然有所不同，前者是先天開辟神的血脈，後者則有諸多分類。可那燭龍卻不覺得自己被小看了，還學着蛇的樣子，将他緊緊勒在尾巴裏。

少年絲毫不怕，抱着尾巴，雙腳在水下撥來撥去，誰知尾巴一動，他立馬從玉池的這邊到了那邊，呆了片刻，猛地哈哈大笑：“哎呀，我游得真快！”

燭龍一怔，腦袋湊過去，在他臉上蹭蹭。

少年水淋淋的，和燭龍額頭相抵，亮晶晶的眼眸映着一片紅鱗。

燭龍又在他臉頰親親，他悶哼着低頭。

這次沒有被推開腦袋，燭龍突然亢奮起來，巨大的尾巴用力拍了下水面，水花驚起，瞬間下雨般落下，尾巴又将睜圓眸子的少年纏住，無論少年怎麽扒拉都不放開……

奉極天尊沉着臉離開了。

那日，他将浮光殿所有弟子屏退，和知曉魔珠之事的各位神尊商議。

商議了三天三夜，他終于說服衆神，魔珠這邊，由他了結。

不久後，他将諸星子招來浮光殿。

那孩子什麽都不知道，見了面，只不停說着自己的仙山現今有多麽好，請他有空去做客。

他默默聽着，直至諸星子說累了，忽地道：“孩子，你有沒有聽過魔君的故事？”

少年立馬眉飛色舞道：“我當然聽過！就是那個曾經殘害生靈、不可一世的魔王嘛！六界都拿他沒辦法！”

“那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什麽？”

“魔君死前留下了一顆用魔氣孕育魔珠，那魔珠即将出世，神界不能坐視不管……我準備讓你下去，匡扶本家宗門鏟除魔珠。”

少年愣了下，意識到自己被交付重任後，緩慢問：“師祖，我可以麽？”

“你當然可以。”

少年激動地領了命，詢問過轉世的時間，便積極地回仙山做起了準備。

奉極天尊算得沒錯，以那孩子的脾性，一定會去告訴霍玄，霍玄得知諸星子要在衆神安排下轉世，會先一步下界等他。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着。

那段時間，諸星子以為下界會帶着記憶去輔助凡間的修士救世，一個人在仙山沒日沒夜地通讀關于魔君的歷史，直到師祖前來，突然說要告訴他一個秘密。

諸星子最喜歡聽秘密了，忙問是什麽。

奉極天尊問他：“你認不認識霍玄？”

諸星子啞口無言，一時間有些窘迫，耳尖血紅。

奉極天尊：“我已經知道了，是他拐騙了你，你當他是尋常神君的弟子，哪裏會知道他就是魔珠呢？”

諸星子一震，當即搖頭：“沒有……他沒有拐騙我，他只是經常陪我玩！他是條蛇，不可能是魔珠的！”

奉極天尊冷着臉道：“不是魔珠，怎會自出生就被關在禁地？你是不是誤入了禁地才遇見了他？唉，你不僅被那魔珠欺騙，居然還将魔珠放了出去！”

諸星子傻傻地站着，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現在也不是不能補救，你跟師祖下界去，殺了剛出生的魔珠，提前掐死這個苗頭！”

這是奉極天尊和衆神商議後的結果，當諸星子下定決心誅殺他眼裏的魔珠霍玄時，他才算站在了神界的立場。

只有這樣，他才可以保住諸星子。

“師祖？”少年歪着腦袋一聲又一聲地嘀咕，“你是不是在吓我？怎麽突然就這樣了？你喝醉了吧？我不想聽你說話了……我走了。”

下一刻，少年跟前的門被重重關上，他僵住。

奉極天尊道：“你不領命，就休想出去！”

少年回頭看了他幾眼，問他是不是被壞蛋奪舍了，問他為什麽，說不願意，說霍玄不壞，說他們不講理……

奉極天尊閉上雙目，隐去身形：“等你冷靜下來，想通了再跟我說吧。”

他每日觀察仙宮裏的情形。

可一天天這麽過去，被下了禁制的仙宮裏沒有任何聲響。

昔日吵吵鬧鬧的小弟子，待在裏面一聲不吭。

露往霜來，又過了一段時間，下界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奉極天尊看出這個弟子不會改變主意，便打開那扇門進去，告訴了他真相。

少年躺在地上，揉着眼睛背對着他。

他說：“師祖确實在騙你，霍玄不是魔珠。”

原本紅着眼睛的少年一頓，猛地坐起來，他披頭散發，鞋子都不穿了，沖到師祖面前氣道：“我就知道你在考驗我對不對？師祖你真讨厭！”

“他不是魔珠，而是燭陰後人和堕神私通的後代，他的父母被上神誅殺，擅自生下的孩子本來也該被消滅，可那孩子喚醒了燭陰沉睡的陰靈，以防陰靈複生，神界就把他帶走，囚禁在陰靈所在的禁地。”

“……”

“至于真正的魔珠……”奉極天尊看着他，“本座看你當初已經化出人形，便将你帶回神界教化，若你作惡，大不了将你放到禁地與霍玄厮殺，不管是你殺了他，還是他殺了你，對神界而言，都不是壞事。”

“……”

奉極天尊面無表情：“你若只是思凡，倒也無妨，可神界無法容忍兩個最大的威脅混在一起。衆神尊商議後，便為你二人定下命數。”

原本的命數，是讓諸星子下凡轉世為豬妖，殺了霍玄全家，霍玄刺激下反殺，屆時他去恢複他的記憶，若他真那般癡心，便有些許可能會自毀。那麽兩個禍害就都鏟除了。

他沒有同意，便先騙了諸星子霍玄是魔珠，等諸星子下凡以誅殺魔珠的理由殺了霍玄，衆神就會知道諸星子站在了神界的立場，等再回神界，他會洗去諸星子所有的記憶，讓他不再因此痛苦，也絕不會知道自己就是魔珠。

為了神界斬殺魔珠，誰還能再說他什麽？

“原本的命數，你只要跟師祖下去做個了結就好，師祖甚至不會讓他死得太痛苦……可你太固執！你以為你不下手，神界會坐視不管？”他拈訣一揮，便将一段畫面放到了他眼前。

破敗的村落裏，四處都是屍體，豬妖狼吞虎咽地吃着這些人。

豬妖轉頭要活吃抓來的男孩時，忽然一陣抽搐，竟被他殘餘的燭龍氣息壓制，滿身嗜血的男孩無知無覺地朝他張大嘴巴……

豬妖連帶妖丹，全被男孩撕咬着吞了進去……

九天劍宗的弟子們趕到時，屍體都臭了。

他們不知道這個小孩是怎麽在豬妖的殺戮中活下來的，只當是豬妖和某個武力高強的村民搏殺時同歸于盡，男孩在數日的饑餓下不得已生吃了豬妖的肉……

男孩被帶回宗門，宗主發現他有修仙的天分，本打算好好培養，當晚卻做了個夢，夢見一個仙人将男孩的靈根除掉，并下咒讓他究其一生不可成仙。

宗主次日去看，果然發現對方靈根消失，很是失望，便安排男孩去做雜役……

十幾年後，身為雜役的少年卻在比武大會贏了宗門所有弟子。

師兄大怒，斥他偷學武藝，可拿不出證據，激怒下說出了當年豬妖的事，認為他當年吃了妖丹，現在根本算不上人，而是個妖怪！

争執下，師兄說漏了許多事，少年這才得知，當年是這位師兄打不過豬妖，為了不被豬妖追逐而将其引到村莊，逃離後，又怕被同門笑話，竟将豬妖所去的方向隐瞞下來，耽誤了最好的救援時機。

少年斬殺師兄，又重傷宗主與長老，自此離開九天劍宗。

十幾年的人間歲月，苦痛折磨，恩怨是非，在神仙手裏不過彈指一揮。

仙宮裏的少年怔怔看着，青絲如瀑，幾乎覆蓋他整個身體，他伏在天尊的陰影裏，好像失去了知覺。

奉極天尊：“他沒了靈根，修了邪道，用上畢生精力，也只能當個下界妖魔，再也禍害不了神界。”

眼前一片模糊，少年不懂，不懂為什麽要這樣。

奉極天尊：“他永世不可成仙，是你讓他甘願轉世到了下界，這個功勞，師祖會讓神界替你記上。此後，你好好修你的道，他做他的人，待千萬年後，只論功過，不會有人再記得你是魔珠。你若還是執迷不悟，師祖只能将你關在此地，直到你想通那一天。”

走出仙宮的時候，奉極天尊聽到裏面傳來哭聲。

那是他第一次聽諸星子哭，哭得這樣厲害。

“師祖騙我！師祖騙我——”

“我要出去！”

“我要出去啊……”

天邊雷電隐隐浮現，是魔珠的天劫！奉極天尊預感到不對，急忙讓周圍的仙君速速離開。

過了天劫，誰也不知道諸星子會變成了什麽……

雷電轟隆，蛛網似地盤踞在仙宮上方，好像要将整個仙宮都劈成兩半！

半晌後，那道哭聲漸漸變成了凄厲的詛咒：“你們欺負我！是你們不好！都怪你們！我……我要殺了你們！”

一聲巨響，魔氣爆開，少年不知何時站在了奉極天尊身後，一劍刺穿了他。

……

夢境綿長，還在繼續。

諸星子眼前一片模糊，他用力抱着腦袋 ，隐隐看到師祖的嘴巴喃喃念着什麽……

他聽到了幼年每逢睡覺都會聽到的那句話，他覺得自己要被裂成了兩半，他丢了劍蜷縮在地上，他看到滿地都是血……

他顫抖地擡頭，面色慘白。

好多的屍體，那些面孔無一不熟悉，其中幾個師兄最疼他，以前總會幫他煉藥，還會偷偷給他帶其他仙山的食物……

那些人，此時只靜靜地躺在血泊裏。

諸星子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他害怕地伏在地上蜷縮起來：“我錯了……我錯了……不……不是我！”

整個夢都籠罩着血色。

師祖拔了劍：“這就是你想做的？”

他用力捂着耳朵：“不是我……我錯了……霍玄在哪兒？快來幫幫我好不好……我害怕……救救他們……”

他蜷縮得越來越厲害，他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切，他想逃，可是身體動不了……

他捂住眼睛，一顆珠子從身體裏飛了出去，瞬間，他的身體不動了。

奉極天尊抓住了那顆珠子，珠子水淋淋的，在他手裏撞來撞去。

“師祖知道，是他将你變成了這樣，你連雞都不敢殺，又怎會動下殺孽呢？”

“師祖不怪你，你好好悔改，師祖會為你洗去所有記憶，一切都可以重來。”

珠子嗚嗚地哭着："我讨厭這裏！我不要當神仙！神界不好！師祖也不好！你們都欺負我，我……我要去找霍玄玩……”

他以為自己殺了師兄們，受的刺激太大，難以的承受的痛苦讓他自動剝離一部分記憶，他失去了神志。

奉極天尊：“你以為現在去找霍玄，他就能認出你？師祖是為了保住你，你到底懂不懂！”

“師祖不好，我要找霍玄……我要找霍玄玩……”

“好……好……”他咬牙，“那師祖成全你！”

血紅的魔珠慢慢落到地上，變成了一只小豬。

空曠的雲霧裏，小豬迷糊地站起來，他看看周圍，只覺得一切都是全新的，哼哼着就開始到處找吃的，仰頭看到奉極天尊的衣袍，還搖着短尾巴傻樂地哼哼起來。

……從神仙變成這副模樣，卻不覺得自己可憐，也不聽奉極天尊說話，顧自樂陶陶地在蒲團上拱來拱去。

奉極天尊失笑地看着他，簡直不知道他為什麽能這麽容易恢複快樂。

他有些憐憫，又有些慶幸。

他想，二十年後，待他這個親手養大的魔珠按照既定的宿命重回神界，了去凡塵一生，見證生生死死，或許就能明白，這世上沒什麽是不可失去的，也沒什麽是不能妥協的。

二十年後，他會以鎮壓燭陰陰靈為由，渡引一只小豬上天當靈獸，洗去記憶，慢慢修煉，重新當回他座下無憂無慮的弟子。

萬一……萬一再和霍玄有所牽連，小豬也會按照既定的命數死在霍玄手裏，屆時諸星子回到天界自會死心，放下過往好好做自己的神仙。

生死，宿命……這些他明明全都算到了。

浮光殿上，奉極天尊的臉龐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如今論因果，諸星子确實因霍玄而死，可為何沒有醒來？

更讓他頭疼的是，霍玄居然吞噬了陰靈，以形補形找回了原身……

他現在真的還能阻止嗎？

“師祖！”弟子見他一直不出聲，急切道，“燭龍在瘋狂撞擊禁制，快要撞開了，您快出出主意啊！”

奉極天尊正要說話，就聽到後方傳來一聲悶哼。

他愕然回頭。

冰塌上，諸星子用力睜開雙眼，他牙齒打顫道：“氣……氣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