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最本質的問題
第43章 最本質的問題
到了?
春妮撐起身子, 四邊不到岸的水窩子,到哪了到了?難道叫她來打針的是龍王爺?
常文遠将手指放在唇邊,撮唇為哨, 幾聲“叽叽啾啾”的鳥鳴聲後,蘆葦從兩邊分開, 一艘五尺來長的小小烏篷船從水草深處駛出來。
撐船的船夫打着赤膊,腳上一雙爛草鞋, 鬥笠下的臉略帶胡茬。
即使春妮不刻意去看,只掃一眼這人黑紅的皮膚就知道, 他必定常年在太陽底下幹活。家境應當也很一般, 甚至是貧寒。
光看外面的這個人,實在不像買得起消炎藥的那種人。
常文遠跟這人對完暗號, 沖春妮點點頭:“上去吧。”
春妮垂下目光, 跟在常文遠身後上了小船。
船裏躺着兩個人,一個人頭上包着紗布,另一人則是胸口,跟外邊那人看着氣質差不多,只是臉色發紅嘴唇發白, 一看就是燒得不輕。這兩個人只看外表, 跟有錢人一點關系都沒有。
春妮嚴格遵守不多看不多問的原則,抽出針管,順利做完皮試,注射,全程一句話不說, 幹完活幹脆利落起身走人:“可以走了。”
臨到下船時, 反而是那個撐船的人問了一句:“這就算完了?”本地人,郊縣口音。
春妮專注腳下:“燒退下去就算完了。沒退的話, 明天我再來打一針。”
常文遠撐着船到了岸邊,坐上汽車,從車座下拖出個箱子打開,數出十筒卷好的銀元給她:“你點點?”
春妮看也不看,将銀元收起來:“不用點了,我信你。”
她的內心深為惋惜:要是多認識幾個像常文遠這樣的人,她只需賣她的藥就能過得足夠滋潤了。可惜事上不如意的事多,摻合進這種事,即使是常文遠,也不能保證讓她安安穩穩的,一點危險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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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剛看得真真的,別看那個撐船的人手上沒有武器,可船頭上的漁網下邊,藏着一條一條的,絕對是長槍。還有他腰後別着的……
她毫不懷疑,只要她剛才稍有異動,那今天就休想再回來了。
常文遠看她這副“只要我不問,我就什麽都不知道”的鴕鳥神态,不由覺得好笑:“你就不——”
“打住!”春妮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別說話,我也不想說話。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咱們保持買家和賣家的純潔關系就很好。”
常文遠搖搖頭,扒下她的手,無奈道:“你可真機靈。”
不知道是不是讓剛剛的場面刺激的,春妮這會兒特別有傾訴欲。
“那當然了。我要是不機靈,能千裏迢迢從家鄉逃到海城?”說着,她竟然懊惱起來:“其實我如果真的機靈,先前你問我時,我就該一口回絕你。會用這種藥的,有幾個身上不是帶着麻煩?可誰叫我就是貪財,就是管不住想賺錢呢?要是哪一天我只用專心思考怎麽賺錢,不用有這麽多麻煩就好了。”
常文遠心道:你若真的貪財,那又為何要以伯父的名義将藥錢捐出來,給學校添置設備?
只是他有時雖會讓人頭疼,并不會真正使人為難。他看出春妮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拒絕跟這些事有更深的聯系,他順勢住了嘴,只是忍不住想:上回她用這些錢給學校買了東西,這回的一百塊錢,她又準備怎麽用?
不得不說,人有時候思維會在某一瞬間達到同步。
春妮這會兒也在想,她這一百塊錢該怎麽用。
她覺得自從生活安逸之後,她喜歡胡思亂想的毛病嚴重了好多。就像這會兒,她總忍不住回想剛剛看到的,那幾雙穿爛草鞋的腳。還在心裏換算,一百塊大洋能買幾雙草鞋。
她這是病了吧?不是說好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想這麽多幹什麽?這些人穿草鞋還是布鞋,關她什麽事啊!
春妮煩燥得叫停汽車,坐上後座,抽出黑布口袋,腦袋套進去往下一躺:“我睡會兒覺,到地方了你叫我。”
常文遠:“……”這更不像急着賺錢才有的态度了。
不過她這個樣子,讓常文遠內心忍不住揣測:若是她真的想打探什麽,不可能會是這個态度。看她困擾的這樣子,她上家這些奇怪的要求應該是真的。
什麽地下藥廠有條件冷藏藥物?
常文遠內心毫無頭緒,不由将目光再次投向身邊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發現她呼吸均勻,竟然真的睡着了。
…………
不知道是不是春妮的錯覺,她覺得這趟特殊的旅途,回程比來時用的時間長多了。長到她睡了醒醒了睡,中間幾次揭開黑布袋子往外看,看到的都是綠油油的稻田。而汽車從天亮開到天黑,她終于聽見常文遠說的那一聲“到了”。
春妮打開車門,擡頭看了看天:原來不止是天黑,是天陰了,快要下雨了啊。
“幾點了?”她回頭問他。
常文遠擡腕看表:“還有五分鐘到六點。”
“那不用回學校了。”來回路上用了七八個小時,算是出了個小差,春妮輕松地決定今天先逃個班,并指揮常文遠:“在路口把我放下來就好。”
路口有一家賣肉夾馍的鋪子生意特別好,但春妮一次都沒舍得吃過。今天賺了一百塊錢,她覺得她應該小小地犒勞一下自己。
肉夾馍一毛錢一個,春妮大方地買了八個,老板還送了她一小罐油潑辣子,一切都很美好。除了付錢的時候,春妮摸到那筒大洋想拆一個出來用,手卻像被燙過一樣縮了回去。
瘋了瘋了,她真的瘋了。光明正大賺的錢,卻像小偷一樣不敢用,這不是瘋了是什麽?
看着被打包好的肉夾馍,春妮還是肉疼地從平時用的零錢小包裏取出一塊大洋。
買完肉夾馍轉身回來,春妮發現,常文遠還沒走。
見他目光落在肉夾馍上,春妮警惕地捂住口袋:“你還有什麽事?”
常文遠失笑:“看你摳門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搶你的餅吃。上來吧,送你回去。”
春妮讪讪:她捂住肉夾馍只是下意識的舉動,因為他給的那一百塊錢,搞得她心裏充滿了莫名的負罪感,真的越來越不像她了。明明一手藥一手錢,多美好的事啊。
上樓的時候,春妮聽見金小姐家裏有些動靜,想想她請自己吃過好幾次餅幹,自己也該回個禮,從袋子裏取出一個肉夾馍敲了敲門。
“誰啊。”金小姐的聲音有些将醒未醒的味道。
“是我,三樓的顧春妮,金小姐。”
門開了,金小姐頭發蓬松,穿着一身睡衣,臉色蒼白:“進來吧。”
有點不對勁啊。
大世界秋季是每天下午六點正式營業,每天的這個時候,金小姐即使沒出門,也該穿得整整齊齊的,化個大濃妝準備去上班去了。
“我買了肉夾馍,送你吃一個。”春妮見她開了門,坐在床上兩眼無神地盯着天花板,只好自己從她房間的櫃子裏翻出個茶盤,把肉夾馍給她擱上,順嘴問道:“金小姐,你不上班去嗎?”
金小姐哈地冷笑一聲:“上班?上什麽班哪?告訴你啊,以後姐姐我就輕松了,不用上班啦。”
“您這是出什麽事了?”
金小姐臉上還帶着睡出來的印子,瞟她一眼:“你不是都猜出來了?我叫大世界辭了,我失業了。”
春妮:“……”你別這麽看着我,我真的不會安慰人。
但金小姐這自暴自棄的樣子,若是她一點不管,怕是要出事。
她半天憋出一句話:“那你再去新找個工作?”
“新找個工作?”金小姐嘲諷地說:“什麽工作每天只用做十個小時,一個月就有兩百塊大洋進帳?公司非但不問你抽成,還有成群結隊的客人上趕着捧你奉承你,想着門地給你送禮物,生怕你給他們臉色看?”
春妮:“……”
她站了起來。
“對不住,我嘴巴壞,不是有意呲你,”金小姐忙拉住她,沮喪地道:“我本來是想說,我做過舞小姐,再去找旁的工作,有誰會用我?”
這才是最本質的問題。
春妮勉強說:“海城的跳舞場子這麽多,大世界去不了,總有別處能去。你多找兩家,別那麽灰心。”
“我以前在大世界做過頭牌呢,這才多長時間,不就是兩晚上沒人生意嗎?他們就這麽對我。”她越說越傷心,趴在枕頭上嗚嗚哭起來:“去別處?百樂門的場子倒是比大世界好,可大世界都不留我,我去百樂門,不是自己找氣受?大世界以下的小場子,我拉不下這個臉!”
她嗚嗚哭了好半日,将春妮遞來的熱水一口飲盡,不知想到了什麽,突地坐起來,發狠道:“我就不信了,我金阿娣這輩子翻不了身!你等着吧,我總要,總要——”她卡在“總要”上,瞪半天眼,自己先洩了氣:“都人老珠黃了,還指望個什麽。你說的是,我明兒個去其他場子碰碰運氣。好歹我也做過兩天大世界頭牌,這個名號還能搬一陣子。”
她哭完說完,見春妮還坐在原地陪着她,自己倒是曉得臊了,拿帕子慢慢擦着眼淚,小聲道:“你別嫌我煩。你不曉得,做我們這一行的,只能往上走。若是走了下坡路,淪落得就快了。我現在就是後悔,沒在前兩年放開點找個人上岸,像現在這樣,無親無靠的,叫人看笑話。往後啊,若是姐姐我哪一日去了堂子裏,妹妹千萬別瞧不上我。”
春妮,包括金小姐自己都知道,別看她平時嘴巴厲害,在于太太面前表現得底氣很足,但其實她離淪落風塵只有一步之遙。
春妮是知道的,女人最悲慘能淪落到什麽地步。
金小姐的哭訴久違地使她想起了上輩子,她心軟了軟:“不至于這樣,想想辦法,說不定大世界還能留呢。”
“什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