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分裂的情景
第42章 分裂的情景
“要用藥的人在不在海城?”
常文遠萬沒想到, 春妮冷靜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的這句。
若不是問話的人是她,他一句“你懂不懂規矩”早就甩了出來。
幸好這時春妮已經說出了理由:“我不是有意窺探,但我的藥品需要低溫冷藏才能保證藥效。若是失去冷藏條件, 藥品就必須在三小時之內使用完畢,否則會變質。”
這個時候, 便攜式冷藏箱還沒有被發明出來,春妮的這個條件首先就限制在了運輸問題。
常文遠舒了口氣, 但春妮還有話沒說完:“給我藥的人要求過,為了保證配方和藥品不外洩, 我必須在場親自給病人注射。或是像常先生那樣, 醫生注射完畢後,我來回收藥瓶也可以。”
常文遠:“……”知道的以為這丫頭掌握的是幾支藥水, 不知道的, 還以為她拿的是稀世奇珍呢。
他絕對想不到,他在心裏随意槽的這句話會是真的,春妮手上的這些青黴素還真的是稀世奇珍。
以春妮怕麻煩的個性,如果不是藥品洩露更加麻煩,她問這麽* 多, 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沒有第二種辦法?”
春妮搖了搖頭。
現在糾結的人換成了常文遠。
春妮靜靜等待着他的決定。
其實常文遠已經是別無選擇, 如果正常渠道拿得到消炎藥,他當然不會來找春妮。在他心裏,這個女孩子再厲害,也只是個需要大人保護的小姑娘。有他們在,小孩子不該承擔太多。
“我能信你嗎?”他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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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春妮竟然還是搖頭:“你最好別相信我。你提前布置好, 我可以讓你把我的眼睛蒙起來, 也不需要看到治病的人。因為我沒興趣,也不想知道。你只要保證, 我完成我的事情後可以順利離開。”
這樣的安排也令常文遠舒了口氣,他點點頭:“很合理。等我半個鐘頭安排,馬上來找你。”
“你不用太着急,我也需要點時間取藥品。”
望着常文遠離去的背影,春妮忍不住嘆了口氣:編瞎話令人頭禿。因為這幾支藥,她都快成撒謊大王了。
“春妮,你跟小常先生剛剛在嘀咕什麽?”夏風萍走出小攤,舒活着自己的筋骨。
“沒什麽,”春妮道:“你一會兒上課前記得找個人幫我們看下攤子,我要出個門。”
“那還是叫大胖的二妹來吧,”夏風萍點着下巴,讓她朝攤子對面的大槐樹下看:“這孩子也算有心了,這些天沒事就過來守着,我們一忙不過來,就跑過來幫着收拾碗筷,沒事也不巴在這讓人為難,是個勤快孩子。”
那天夏生跟春妮說,想幫幫大胖。可大胖今天才七歲,他兩個妹妹更小。這一家婦孺,病的病小的小,即使去做工,都沒人肯招。
最後他想了個辦法,将春妮每天分給他做的報紙袋轉包出去,承諾他們每折十個,就有一分錢工錢,算是給了他們一點小小的幫助。至于那些工錢,則是從春妮偶爾給他的零用錢省出來的,後邊他供應不上,春妮也資助了一點。
這一點錢給了大胖母女幾個無比的動力,不到兩天,就将夏生帶過去的報紙全折成了紙袋,紙袋堆疊起來,足有半米高。
可春妮做的是飯食鋪子,一般人進店就吃,很少有人打包,對報紙袋的需求量本來就不大。即使沒有夏生,她自己趁空閑多折幾個,也足以應付所需。給大胖家分的這點活,純屬于姐弟兩個發善心,不是個長法。
倒是大胖嫁出去的大姐聽說後受到啓發,雖然被丈夫管着,不敢拿錢接濟娘家,也給家裏找了個糊紙盒的活。
這點活大胖媽一個人就能做,就是工錢太低。大胖媽從早到晚忙忙碌碌糊幾百個盒子,才只有幾毛錢的工錢,勉強糊口罷了。
後邊大胖二妹有時候幫着跑腿給春妮送紙袋,兩邊漸漸熟悉起來,只要春妮這邊忙着,她就幫着招呼客人,端碗端盤的可勤快。春妮如今吃喝有靠,對孩子也大方起來,有時候給她兩個饅頭,弄得小丫頭越發往這跑得勤便。
這孩子跟夏生一邊大,她媽把孩子送過來跟着上學時,那時候老師們有了經驗,再收學生就只肯收六歲以上的學齡童。她正好卡在六歲以下,在家裏跟着她媽饑一頓飽一頓,長得比夏生矮大半個頭。要不是特別懂事,手腳也伶俐,真的就像個三歲的孩子一樣。
這兩天夏風萍跟春妮商量,幹脆以後白天也讓她來幫着幹活,報酬就是管她三餐。
夏風萍在外邊一年多,早已不是先前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嬌嬌小姐。她們不是給不起更高的報酬,但孩子這麽小,在外人看來,春妮肯收她,就是做了好事。再給錢的話,那就是有便宜可以占的善心人家,會多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春妮讓夏風萍自行處置,裝模作樣地回了趟家,将青黴素和她上回特意從藥房買到的注射針管等用具取出來放好,走到路口等了一會兒,一輛黑色的福特在她腳邊停下,常文遠坐在司機位上。
“上車。”他說。
春妮坐上副駕駛,見對方忙着開車,特別自覺地翻出個黑袋子套在了頭上,然後她就聽到“噗”地一聲笑。
她扒下口袋,瞪他道:“有什麽好笑的?”我這麽懂規矩的人可不好找!
常文遠笑得方向盤差點把不住:“大白天的你這副打扮,讓路邊人看見了,還不以為你被我綁架了?取下來吧。”
春妮老臉紅了紅:老長時間沒做過這麽刺激的事,一上來緊張過了頭。
她咳嗽一聲:“還得多久才到?”
“這說不準,倭國人這兩天到處設卡,看他們什麽時候檢查完吧。”
“還要出租界?那今天晚上我能回來嗎?”倭國人無法在租界駐兵,便在租界外到華界的這部分地區設置了卡哨。但倭國軍力有限,且調動頻繁,這些卡哨不是每天都有,而是看情況和需要設立。
“我盡量吧。”他這麽說。
春妮不問了,猜測今天要救治的人極有可能在城外。
為了不讓自己想得太多,她将視線投向車外。
車子此時已經經過一個崗哨,出了租界。
路邊有很多人倒卧,這些人無一例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春妮想起自己剛到海城那會兒,街上也有一些乞丐,但一段日子不見,乞丐們多了一倍都不止。
一名小乞丐躺在街邊的陰影裏,一個行人走過來,往他碗裏投入兩個硬幣。小乞丐熟練地沖着行人綻開笑容,蘆柴棒一樣的雙手拱起來,沖行人連連作揖。
兩分鐘前,他們的車剛剛駛過海城最繁華的吳中街。那裏人人衣飾華麗整潔,孩子臉頰紅潤飽滿,挂着無憂無慮的笑。僅僅是一街之隔……
這樣分裂的情景是春妮從未見過的,她在來到海城的這一路上,見識過生平見過的最富麗興盛的盛世之景,也在水災中經歷過什麽叫人命鄙賤不如一把野草。
學校裏的學生們時常說,自己逃到海城來,還有了書讀,是多麽幸運。更不幸的孩子們,一塊饅頭就可以把自己賣給魔鬼。正因如此,學裏環境這樣差,他們沒有一個抱怨,因為他們見過更可怕的境地。
這跟春妮的上輩子完全不同。
上輩子,基地的某些人也有特權,可即使是基地最高長官,他的兒女想進入權力的核心,也必須先到最危險的地方去歷練,積累功勳。沒有足夠的功勳,就算依靠不正常的手段上位,分分鐘會被更有能力的人掀翻推倒。
華國最大的基地因此而分裂,最終被其他基地吞噬。那位争權厲害,本事稀松的二代,他權力的手柄還沒有攥熱,就死無葬身之地。
在末世那樣的極端環境,捧一個豬腦子上位,坑掉的說不定就是自己的命。
所以,在春妮的人生中,只有這一世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人的出身比自己的本事重要。就像王地主,他那個蠢兒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還是頓頓有白米飯吃。而隔壁的江婆婆孫子,每天天不亮就幹活,卻從來都吃不飽飯。
哪怕有一身的本事,若是出身不好,或是運道差了一點,想要翻身,也會難如登天。
就像學校的大廚趙廚子,他在家鄉有三家店。逃到海城之後,因為他沒有正經身份,正規餐館不肯請他。要不是學校給了他一口飯吃,只怕他這會兒還在碼頭上扛包,當朝不保夕的力夫。
“別看了,這樣的事每天都會有。”一只手伸過來,捂住春妮的眼睛。
這樣的世道,真是讓人不爽。
常文遠說:“睡一覺吧,睡一覺,很快就到了。”
春妮吐出一口氣,在搖搖晃晃的汽車中順從地閉上眼睛。
當然,此行的終點未知,要見的人未知,要發生什麽事未知,春妮不可能真的睡得着。
她只是閉着眼睛,在心裏數着又經過了幾個崗哨,轉了幾個彎,估算又過去了多長時間,直到聽見常文遠一聲“到了”。
春妮睜開眼睛,發現車子開到了一條河邊。
河兩旁枯樹隐隐,荒草萋萋,再看頭頂上盤旋的老鴉,不是她熟知的任何一個地方。
春妮難得開了個玩笑:“要不是知道你有事相求,我還以為你帶我到這,是來殺人越貨的。”
常文遠步下河堤,從淺灘邊的蒿草深處拽出一條小舟,笑道:“別了,小顧姐大名震爍整個江浦碼頭。我們兩個人真有那一天,誰殺誰都說不定。上船吧。”
春妮挑挑眉,站上船板,心裏對要救治的人真的有了些好奇。
她深知規矩,什麽都沒問。因為出了那樣的烏龍,常文遠不開口,她也懶得再多此一舉給自己頭上套黑口袋,只是安靜地靠在船邊賞賞河景,偶爾看一眼常文遠。
想不到他明明是富家少爺的做派,撐起船來也有模有樣。
船行到半路,船槳微點,速度漸漸慢下來。常文遠望着深深的蘆葦蕩,終于說了一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