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怎麽在這
第31章 你怎麽在這
常文遠在路上跟春妮簡單說了他的計劃。
常先生自從創辦難童學校之後, 苦于資金來歷不夠充裕,財政上時常捉襟見肘。而海城想捐的,能捐的, 他認識的門路已經跑了個遍,目前他只能做到這一步。如果資金問題無法得到長效解決, 學校的運行将會有大問題。
“大伯前些日子一直在計劃出海城去籌集善款,我可以從這上面想想辦法, 敦促他盡快成行,至少避過這段時間的風頭。”
這的确是個不賴的主意, 春妮鼓勵他說:“那我就等着小常先生的好消息了。”
春妮決定盡快看完常先生給的兩本書, 這樣她就有理由多跑幾次吳江大學,觀察小常先生的計劃順不順利。
這次常先生借給春妮的書依然是淺顯易懂, 故事性極強的雜書。一本是《華國歷史故事2》, 另一本則是一本叫《伊索寓言》的外國譯本。
春妮饅頭生意暫時做不了,她是忙慣的人,每天守着涼粉攤子,閑來無事當個故事翻看幾頁,不到兩天就翻完了兩本書。
最後一頁讀完, 春妮當天下午立刻提前收了攤子, 預備再去吳江大學一趟。
這一點距離,路途又熟,春妮向來舍不得多出錢坐車,仍然沿着舊路快步朝目的地出發。
估摸是因為連續兩次的死人事件,整個公共租界的倭人聚居區, 春妮竟沒有再找到一個說華國語, 穿華國衣的華國人。
入耳處都是叽哩呱啦的鳥語,和滿大街剃月代頭, 腰系白布帶的倭國男人,與挽發髻,走小碎步的倭國女人。
大街上很熱鬧,春妮卻感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孤獨。
國是那個國,人卻不是那群人。
正在這時,春妮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鑽進一處裏弄。
她叫了聲:“王阿進!”
Advertisement
王阿進擔着擔子,擔子裏是半筐爛熟桃兒和些許李子杏兒,驚喜道:“小顧姐,你也來賣——”他看到春妮手上的小包袱,改口道:“小顧姐是打這過?”
春妮“嗯”了一聲,問他:“其他人呢?怎麽就你一個在這?”
“他們啊……有些人不敢來了,”王阿進又給了她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還有些人應該是在倭國巡捕房那吧。”
“他們都被抓起來了?”
“那倒不是,是死在福興紗廠那個孩子的父母,今天帶着孩子的屍體堵在巡捕房門前要說法。有認識那家父母的人,跟他們一起去了。”
春妮差點以為自己聽錯:“這裏所有的攤販都去找倭國人要說法?他們是瘋了嗎?那些倭國人到處屠,殺人不眨眼,他們不要命啦?”
海城淪陷之前,這裏時常爆發游|行罷工等示威活動,等到海城淪陷後,類似的活動一下就消失不見了。因為雙城政府固然不是個東西,但不會随便舉槍殺人,這些倭國人可不講這個道理,他們随意設卡有時在街上都殺人,海城人對他們的殘暴深有體會。
她忽然想起楊大強,好像今天中午下學後就沒見他再回來,這裏頭該不會也有他的事吧?
王阿進聳聳肩:“可不是瘋了?”話沒說完,就見春妮轉身往巡捕房的方向走去。
王阿進急忙追上去:“小顧姐你去哪?你不會也要去摻合吧!”他後知後覺,發現不對立刻想往後溜。
卻聽春妮道:“我就去看看。”
王阿進“哦”了一聲,以為春妮是想去看熱鬧,跟上來小聲道:“那小顧姐你一會兒記得站遠一點,別被卷進去了。”
說得這一句,兩人轉出這條弄堂,眼前豁然一座石膏外牆的英式建築——巡捕房就在他們所立位置的斜對面。
而巡捕房外邊除了兩個端槍守門的巡警之外空無一人。
“人都去哪了?”王阿進納悶地摸摸後腦勺,臉色忽然一變:“該不會都被倭國人抓起來了吧?”
春妮心裏也有幾分懷疑,她罕有地有幾分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先走,再想辦法打聽消息,還是留在這裏再觀察一會兒?
這條裏弄兩邊都是長窄的牆壁,從對面一眼就能望透底。春妮看見,那兩個倭國巡警已經指着他們的方向開始交談,并走下了崗亭。
“糟了,那兩個倭國鬼子已經看到我們了,小顧姐,我們快走吧。”王阿進轉身就要跑。
春妮這時卻作了個相反的動作,她往前走幾步,竟迎了上去。
王阿進臉色大變,不等他再說話,巡捕房門口吵吵嚷嚷的,竟湧出一大堆人。
“陳阿大,老熊?他們怎麽跑到巡捕房裏去了?”
春妮盯着人群中間的那個年輕人沒出聲,這人穿着身攤販們穿的粗布短褂:常文遠,他怎麽在這?
他們兩個就站在路口,對面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們。
常文遠對她使個眼色,春妮轉身想對王阿進叮囑一聲,這貨已經挑着筐子迎上去:“阿大,你們怎麽會去了巡捕房裏邊?”
春妮這時也看到了淹在人群中間的楊大強,他神色平靜,正在跟旁邊人說話,看來是沒出什麽事。
雖然很想留下來聽聽事情的始末,但常文遠已經脫離隊伍。春妮感覺,常文遠這時應該不會喜歡她當衆叫破他的名字。見王阿進在跟攤販說話,她趁人不注意,閃身出了裏弄,向常文遠離開的方向跟過去。
只是春妮想不到兩人明明離的距離不遠,到她走過去時,常文遠已經不見了。
她茫然地在原地轉了幾個圈,難道常文遠在躲着她?一離開她視線就跑了?可自己又不是不認識他,找不到他——
春妮神色一僵:上次跟他走了一路,忘了問他聯系方式,她還真的是找不到他!若是想找到他,只能通過常先生,可她怎麽跟常先生說,自己要去尋一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這時,裏弄的另一頭一個身影閃出來,那人穿着身尋常學生穿的中山裝,戴一頂黑色有檐貝雷帽,正低着頭疾步而行。
春妮心中一動,小聲叫道:“小常先生?”
那人擡起頭來:“你怎麽在這?”
春妮還想問他呢,他怎麽在這。
她也不是笨人,對方的這種裝扮,一看就是有不方便說的事。她說道:“我不是聽說攤販們都到了巡捕房要說法嗎?怕有事發生,跟過來看看。他們怎麽交涉的?好像都挺平和啊。”
常文遠笑了笑:“維新政府新市長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關心關心民生大事。”
春妮琢磨一下:“你是說,新市長插手了這件事?”想起在人群中看到的,“走在最中間那個穿西裝的白胖子就是新市長?”
常文遠點頭:“是他。”
“那他怎麽插的手?事情解決了嗎?”
常文遠又笑了笑:“還能怎麽插手?市長親自領着苦主到巡捕房報了案,要求嚴懲人犯。”
春妮:“……”
“不過新市長家資頗豐,他這次承諾,願從私産中撥出五十塊錢給兩位苦主作喪葬補償。”
春妮恍然大悟:“難怪大夥都這麽平和。”又嘆道:“人都沒了,能有點錢財補償,也算略有安慰。”
常文遠冷笑:“不過是邀買人心的手段。”
春妮:“……”這才是她認識的那個小常先生嘛。
春妮忍不住試探:“這是我們小攤販之間的事,小常先生怎麽跟着一起去了?”還穿成那個樣子。
能讓常先生那樣緊張,她不信這位小常先生會平和地跟維新市長走在一起,這位可是海城市民私底下封贈的“海城第一大奸人”呢。
常文遠道:“這次新市長答應出這個頭,是我一位老師出面做的說客,我自然也要過來壯壯聲勢。”
春妮:“……”這不是說了跟沒說一樣嗎?剛剛看你們走在人群裏的樣子,新市長可不像是跟你認識。
春妮體貼地轉移了話題:“倭國巡捕不願意嚴懲兇手,只怕這一塊兒以後不好再做生意了。”
“那倒不至于。”常文遠卻道:“新市長已經跟巡捕房達成協議,巡捕房會留出幾個位置供我們華國人擺攤。從明天開始,報紙就要開始大作宣傳了。”
他見春妮神色怏然,訝道:“你怎麽不高興?”
春妮無精打彩道:“一般固定位置的攤販都要辦理牌照交攤位租金,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給劃到哪個犄角旮旯,攤位租金多少。我瞧巡捕房今天也就是聯合新市長作了場戲,真信他們會做好事,那才是傻了吧。”
常文遠挑挑眉毛:“你倒看得明白。”
“小常先生沒擺過攤,不知道他們玩的把戲。”春妮苦笑道:“我聽老人們說過,以前公共租界都用的固定攤位這個辦法。但租用攤位的小販們每個月要交的攤位費足有兩塊大洋,現在物價高,倭國人又貪心,這個價肯定打不住。再有了固定攤位,□□肯定也要來沾手,還要冒着巡警們打死人的風險。這麽一算,我還不如到英國人地盤上擺呢。”
常文遠默默聽着,到她說完話,問她:“你又是去我伯父那?他上次給你兩本那麽厚的書,你看得倒快,才兩天就讀完了?”
春妮也不瞞他:“我其實是想知道,你那邊的事安排得怎樣。不趕緊讀完書,我怎麽好上門打聽?”
常文遠失笑:“你可以直接來問我。我伯父那人,對讀書最看重。要不是上次出了那麽些事,天又實在晚,他定是要考你的。你囫囵吞棗能記住什麽?若答不出來,豈不是丢臉?”
這春妮可沒料到!
她現在聽見“考試”兩個字,心裏就發慌。自從方校長一心撲到教材印刷上後,除了剛開始那幾天他沒空督促自己之外,後頭硬是抽出時間,每天給她布置任務,到休息天還要單獨給她出題來考她!
考完之後批改,對的且不說,只要錯了,要麽是罰抄,要麽是罰背,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方校長的罰抄罰背大法祭出來,幾回之後,硬是把春妮給考得面色如土。
春妮強笑道:“小常先生,對不住,我想起來還有別的事,先走了啊。”
常文遠憋着笑,看她是真的慌了,才道:“你慌什麽?我又不考你。不是想知道我伯父的決定嗎?我告訴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