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合一
第22章 三合一
只有一個小木馬, 對三百多個學生而言,當然是遠遠不夠的。
但是有了這個小木馬的示範作用,不用春妮催促, 方校長第二天跟韓老師主動又去了一次碼頭,搬來了更多的木板。
不知道方校長跟李二把頭怎麽講的價, 這回兩個男老師忙得滿頭大汗,來回搬大半天, 木板摞了三四摞,摞到半人高, 最後擦着汗攤在了椅子上。
這麽多木板, 憑春妮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全部将它們變成漂亮的小木馬。
不怕, 春妮随即點亮 “發動群衆”技能。請幾位老師跟學生們倡議, 叫他們有條件的,在家裏找點什麽錘子鑽子,砂輪砂紙等等只要有關木匠活的工具,都帶到學校來。臨時把體育課變成勞技課,讓這些學生們識過數的給她拉墨鬥卡标尺做記號, 力氣大的幫她鋸木頭刨木頭花, 認真細致的幫她打磨木刺轉角,幾節課下去,那堆木板就有模有樣了。
春妮又叫那些年紀最小的學生幫她拼木馬,誰拼得最快最好,誰可以最先玩木馬。學生們知道是給他們做玩具, 一個一個比着賽拼, 生怕落到最後,做得別提多開心了。
連夏生下課後都跑前跑後, 一會兒給姐姐端碗紅糖水,一會兒幫她把帕子浸到冰水裏給她揩汗,殷勤得簡直成了個小馬屁精。
有老師打趣她:“小顧老師,這回咱們都成了你雇工,你想好怎麽付咱們報酬嗎?”
春妮大氣得很:“胡老師,那木馬做完後我批準你先騎最大的。”
胡老師笑罵:“去你的,我又沒跟你說木馬的事。”
“那你說什麽?”春妮喝口親親小弟特地給她冰的紅糖水,給最後一只木馬上完了膠。
胡老師有些扭捏,先問她:“你這些板子都是剩下來的吧?還有其他用處嗎?”
“當然有啊,我都想好了,這些碎木頭我沒事搬到涼粉攤子那,做幾個七巧板,魯班鎖給孩子們玩,那幾塊整點的,能做幾個秋千板子,這個能做跷跷板……”春妮笑道:“胡老師,你要是再不開口,連木頭刨花水都沒有啦。”
胡老師就是第一天引她參觀學校的女老師,今年剛從女校畢業,長着一張顯小的圓臉,光看臉的話,比春妮看着還像個學生,大夥沒事就喜歡逗她。
胡老師呆呆的,這才知道自己被逗了,啐她道:“就你調皮。那你要是不忙,給我做個板凳,站着給學生批改作業太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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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板凳呢?我記得不是有嗎?”
“前幾天學校不是又收了些學生嗎?我們的板凳都叫校長搬到教室去給學生坐了。”
“敢情你們現在都站着辦公啊?”
“那可不,你說你做不做吧?”
春妮盯着剩下的木板估算了一下:“那這樣,你回去跟老師們說,要是他們能再找點材料過來,我給他們都做個板凳,這些木料先給你做。”
胡老師開心道:“我去叫他們都來給你看攤子!”
“等等,”春妮補充一句:“方校長就不用叫了,我不給他做。”
“為什麽?”胡老師想起前幾天的傳聞:“對了,聽說前兩天你跟方校長吵了一架,原來是真的啊。他怎麽得罪的你?不對,方校長這樣的好好先生也會得罪人嗎?”
春妮哼聲道:“你去問他,別問我,好心當作驢肝肺!”
“氣得不輕啊。”胡老師沒多勸,嘀咕着小跑去了老師辦公室。
沒一會兒,剩下的老師都到了:“小顧老師,我家裏沒木料,能幫忙想想別的辦法嗎?”
“你找小顧老師能有什麽辦法,不如我們周末去現砍幾棵樹呢。”
“你傻啦,城裏的景觀樹能随便砍嗎?不怕被巡捕房抓去蹲大牢?”
“那我們坐船去郊縣砍總行了吧?”
這就是純粹的說氣話了,開戰以來,海城這條穿城而過的大江叫倭國人守得嚴嚴的。那些蠻橫的倭國人連外國人的帳都不買,何況是他們?為了幾根樹杈子,完全沒必要冒着被倭國軍人羞辱刁難的風險出城。
“校長。”幾位老師一籌莫展,齊齊看向不知什麽時候悄悄走到人堆外邊的方校長。
“咳咳。”方校長沖春妮笑:“大不了我跟韓老師再去趟碼頭問他們買,小顧老師,你估個數,做板凳還需要多少木料?”
當着這麽多人面,春妮不得不給校長點面子:“兩三塊。”
“那是兩塊還是三塊?”
“啪”,春妮一斧頭破開木條,不理他了。
這下幾個老師都瞧出了不對,互相使着眼色也不走遠,站在教室門下瞧熱鬧。
“咳,”方校長尴尬地說:“小顧老師,不帶這樣的,怎麽還使上脾氣了?”
春妮心說:我要是使這一次脾氣,你還一意孤行不聽勸,等夏天結束,拼着這個攤子不要,我也非得讓夏生轉學不可。
春妮咔咔徒手掰開箍在箱子上的鐵條,看得方校長一陣肉緊:“小,小顧老師,你要知道,現在倭國人把手伸向了我們的孩子,我們要是坐視不理,讓他們把孩子們禍害成為虎作伥的漢奸,那我們就是民族罪人了。”
春妮眉眼不擡:“裏邊的學生們,他們哪一個上得起倭國人的學校?哪一個沒受過倭國人的氣?要是天天對着碼頭上那些畜生還養得出奴才秧子,這種人有什麽可教的?”
方校長幹巴巴的:“……什麽孩子,好好教總不會有錯的。咱們讀書,首先一條得明理不是?我們總得叫這些孩子明白,為什麽咱們的國家會落到現在這一步吧。”
“校長,你知道我意思。我說過你們宣傳這些是錯的嗎?”春妮把話挑明:“我就認一條道理,這一片現在是倭國人的,咱們學校離他們就三百米遠,就用個木栅子圍起來。保不齊那些倭人憲兵什麽時候想到,到咱們這轉悠一圈,聽見你們在教室裏教‘倭國人侵略東三省,倭國人轟炸雙城,倭國人在華北燒殺搶三光’,你猜他們會怎麽着?”
學校一直沒有正經的教材,老師們都是随手取用材料教學,用的最多的就是報紙。
現在即使是《申報》也很少再這樣血淋淋報道抗戰戰場新聞,光看報紙,只怕會以為海城是世外桃源,戰争從未出現一樣。那些言辭激烈的報紙,春妮都不知道老師們是從哪找來的。
“最壞不就是死嗎?我們不怕死!”不知什麽時候,幾個老師又走了回來。
韓老師最激動:“國家淪落至此,倭人把持着我們的媒體,總得有人把這些事說出來。總得有人告訴——”
春妮被方校長氣過一回,都氣出經驗了:“那是我怕死嗎?我怕嗎?我要是怕死,我會冒着被倭國憲兵侮辱的風險,主動拉着校長去碼頭為學生找材料嗎?”
春妮這些天在學校的時間多起來,早發現教的內容不太對勁。她先前一直忍着不說,因為這個時候正常華國人都不可能反對抗倭,包括她在內。她不想給人扣上綏靖的帽子踢出局,待到為學校做些事再開口。只要确定大家的立場一致,剩下的分歧可以慢慢談。
這所學校是海城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免費學校,對像她和夏生這樣窮人家的孩子非常重要,她得想法子讓它活得久一點。
所有人齊刷刷去看校長:他們那天看校長跟小顧老師回來,兩個人臉上都沒什麽異樣,還以為什麽事都沒有呢!校長倒罷了,小顧老師遇到這樣的事面不改色,這份膽色的确是一般人及不上的。
春妮說:“我知道大夥都覺得窩囊,我也覺得!咱們不是不反抗,只是在這樣的局面下,沒有必要做無謂的犧牲。”
有兩個老師想說話,叫春妮一瞪:“不用強調,我知道你們什麽都不怕。那我問你們,你們是來學校教書的,還是來殉道的?教書先不說,要是你們是來殉道的,那想好你們殉了道之後,學生們的未來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們想好怎麽負責他們的人生了嗎?”
春妮盯着方校長。
“其實我也覺得,咱們這樣的教學方式是有些冒進了。”沉默中,夏風萍小聲說。
“小顧老師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我班裏有幾個小學生說,大胖這兩天天天朝他媽洗的倭人衣裳裏放臭蟲,說他可英雄了。再這樣下去,大胖怎麽樣不好說,他媽肯定要丢工作的。”胡老師也提起了另一件事。
大胖這孩子春妮認識,他爸以前是碼頭的搬運工,出事故被砸死之後,她媽靠當洗衣婦養活他們姐弟幾個,這樣的家庭經不起任何變故。
“這麽說來,太小的學生不懂克制,的确不太适合同他們太早說起這些沉重的事。”有老師開始倒戈。
方校長最後說:“放學後開個會吧。”轉向春妮:“小顧老師,你也來。”
小顧老師想說,她來學校當體育老師,當木工都認了,怎麽還開上會了?這些人是不是忘了,她到現在都沒工錢拿?
但她最後只是耷拉下肩膀:“不能開太晚,我們夏生沒人接他回家。”
大概是被春妮那一席話給噴的,後邊半下午,老師們幹什麽事都有點沒勁。反倒是始作甬者春妮,她吐完憋了好幾天的話,那叫一個神清氣爽,連帶辦事效率都嗖嗖往上漲,釘釘砸砸的,很快刨出了好幾條凳子腿。
到晚上最後一個學生離開校園,連春妮在的全校共六個老師全都到齊後,方校長習慣性地清清嗓子。
“今天下午的事,不在場的老師們可能都知道了。首先,我要強調的是,咱們現在所在的公共租界西區離碼頭的直線距離的确是很短,但這是英國人的地盤。倭人憲兵不經過工部局批準,無法進入學校,插手學校教學。”
“那學生們的事情怎麽說?”夏風萍性急,一等方校長說完,就問了出來。
“是啊,胡老師不說,我還沒想起來,前些天我們班也有學生前些天|朝倭人小孩吐口水。校長,太小的學生無法克制自己,我認為目前這樣做,除了引起雙方更深的仇恨,帶來新的矛盾,沒有更多的積極意義。”
經過一下午的冷靜,其他的老師們終于也回複了理性:“校長,這些學生們是得好好約束,不然要惹禍的。萬一出了事,咱們現在保不住他們,只能是平白吃虧。”
“校長……”
“校長……”
最後,方校長在老師們的圍攻下不得不說,“老師們反應的事實也的确值得重視。這樣吧,我會盡快向上彙報,等待上級的決定。”
春妮暗自嘆氣,免費的是最貴的,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這些人不知道,依照倭人的野心,別說公共租界,就是大半個華國遲早都會落到倭人手裏。倭人的爪牙遍布海城,就算現在明面上奈何不了他們,暗地裏呢?倭國現在的氣焰這樣嚣張,英國人會保他們嗎?
現在提醒,但願不晚吧。
“那我們就什麽都不做了嗎?”方校長宣布散會之前,有老師不甘心地問。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包括現在的方校長。
但方校長這個拖延症總算高效了一回,開完會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出了門。下午他帶回來一個消息:“都準備準備,明天上邊要來人視察。”
以前學校不是沒有來過人視察,但這次的視察明顯跟以前不一樣,包括春妮在內,他們都有些忐忑。
但轉念又一想,她以前就是個在學校門前,現在在學校路口賣涼粉的,真若是有什麽事,也輪不到她頂雷。
學校能保住就保,保不住,她也只能獨善其身,先管好自己跟夏生。
這麽一想,春妮心态頓時放平了不少。
第二天學生們上課沒多久,方校長說的,視察學校的人就來了。
這兩位先生沒像春妮以為的那樣,帶着許多随從驅車而來。
他們分別坐兩輛黃包車,一位穿西裝打領帶,另一位則是一身藍色咔叽布的中山裝,鼻梁上架一副圓框眼鏡,都是膚色白淨的中年人。
中山裝先生看見春妮的涼粉眼睛一亮,叫住西裝先生:“想不到這裏竟然還有涼粉賣,我還是多少年前在家鄉吃過。甫仁,來,我請你喝一碗吧。”
西裝先生擡腕看表:“也好,我還沒吃過沙北小吃,就沾常先生的光了。”
中山裝常先生一一看過小攤上的種類,訝道:“小姑娘,給我來兩碗。你這裏的品種很多嘛,這都是些什麽種類?能介紹介紹嗎?”
“沒問題,先生您現在手指的是西瓜味的,這種涼粉用西瓜汁榨制而成,旁邊這些果仁果脯,三分錢一份,加在涼粉裏可以增色調味。這是無糖的,可以加桂花糖汁,紅糖汁,焦糖汁,黑梅汁……”
常先生忽然換了種口音,他打斷春妮的話:“小姑娘,你是沙北省人?”
他的口音很熟悉,春妮訝道:“先生您也是?”
常先生微笑:“那你也是鐘縣人了?”
他們鐘縣人說官話後鼻音很重,還有特殊的連字,在這裏居然能碰到老鄉,春妮咧開嘴笑:“是啊,我是。您真是我老鄉?”
“還真遇上老鄉了。在海城的沙北人可不多,鐘縣人說不定還沒有十指之數。”常先生笑道:“小姑娘,你是怎麽到的海城?你爹娘呢?”
春妮将她的經歷再次簡單說了一遍。
說到水災之時,常先生的神情跟其他初聞此事的人都不太一樣,他臉上現出悲憤之色:“這都是雙城政府的孽債,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有報應的!”
這是這些天來,春妮見過的第一個直接給雙城政府定罪的人。
但經過朱先生的提醒,春妮已經不會再盲目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論斷。
她給兩位男士一人盛一碗涼粉,裝作不懂的樣子:“先生怎麽會這麽說?俺們老家發大水,跟雙城政府有什麽關系?”
常先生重重嘆了口氣,西裝先生則搖頭說:“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就別操心這些事了。來來來,把蜜餞給我加幾顆進去。”
這春妮就不服氣了,她冷下臉:“先生這是什麽話,我家鄉發生這麽大的事,我怎麽能不操心?”說罷懷疑道:“難道你們跟這件事有什麽關系?”
西裝先生尴尬道:“小姑娘脾氣還挺大,你就別亂猜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春妮沒作聲,常先生則打圓場道:“小姑娘,他沒別的意思。你現在已經離開家鄉,關心這些事除了徒增煩惱,又能怎樣呢?”
春妮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可假如你們說的事是真的,我是受害的人,至少得知道是誰把我害這麽慘。我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我忘不了。我和那些死在洪水裏的人,總得死個明白,您說呢?”
“然後呢?”西裝先生輕輕發問。
“然後,然後……”春妮狠狠咬着牙,想起水裏那些無邊無際的浮屍,眼底深處泛起血色:“然後我記着,我死死記着!若是叫我知道這是有人故意放水害人……”
她沒再說下去,兩位先生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西裝先生搖頭嘆息,常先生則點頭道:“好,那先生我就對你說句實話。前幾日我家裏來了個親戚投奔,他住的地方離水壩不遠,你應該知道那個地方,是鐘縣北郊的黃家村,就在沙河邊上。他同我講,事發前,他從地裏回來,曾見過政府軍有幾輛車載着兵和炮管開向水壩。”他沉默片刻:“我和他,我們的确都不是親眼所見。剛才的結論,也是我根據各方消息推斷而來,但八|九不離十。現在鐘縣村戶十不存一,活下來的恐怕都逃荒去了,想找到見證人,很難。”
“既然你們沒人親眼看到,那會不會也有可能是倭人轟炸的?”
這次水患報紙上曾做過數種猜測,這也是目前民間報紙上主流看法之一。
常先生指了指天:“小姑娘,戰機上天是有轟鳴聲的,其聲數裏不絕。如果真的是轟炸,戰機的轟鳴聲是最好的預警,村民們一定會奔走相告先躲起來。那天來大水前,真的什麽預兆都沒有。你明白了嗎?”
常先生說得這樣詳細,不是當地人,或者不是真的去當地走訪過,是不可能說得出這些細節的。
事發當天,春妮也曾經過常先生親戚住的黃家村,如果事情就發生在黃家村在的水壩,她也不可能聽不見倭軍的飛機聲。
這個結果春妮早在那座泡水的臨時醫院裏猜到過,現在常先生再說一遍,不過是對她的猜測加以印證。
她很快平靜下來。
這樣的表現讓兩位先生有些納罕。西裝先生問她:“對了,小姑娘,你還沒說你叫什麽。”
“我叫顧春妮。先生們怎麽稱呼?”
西裝先生說:“我姓張,顧姑娘叫我張先生就行。”
中山裝常先生則沖她豎起大拇指:“我姓常。古有關雲長千裏走單騎,今有小春妮攜弟逃水難。你這個小姑娘了不得啊。對了,你怎麽沒去學校裏讀書?”
春妮說:“我讀過兩年蒙學,學校裏教的我都會。”
“哦,那你該去高小參加招生考試嘛。”
春妮笑笑,問兩位先生:“這還有些花生芝麻碎,兩位先生喜歡的話可以往裏加一點。”
接下來兩位先生又問了她其他的問題,譬如她怎麽在學校外頭擺起了攤子,一天收入幾何,辛不辛苦,麻煩不麻煩。再如這附近環境如何,那些混混有沒有找她麻煩,附近的倭國人作不作亂等等等等。
春妮都一一答了。
她原本對這兩位先生的身份就有所猜測,見他們後邊的問題都在倭軍,老師,學生平時的言行間打轉,心裏就更加有了數。這兩位先生必然就是他們等了一上午的貴客,他們這是想在視察之前來一次暗訪啊。
她極為配合地有問必答,重點講述了附近倭國人跟尋常人之間發生沖突後,倭人巡警們時常會越界執法。而英國人大多數時候不止不會管,有時候撞上了還只會和稀泥。
現在春妮的涼粉攤子也做出了名氣,兩位先生問話的時候,攤子上零散來了三四個顧客。有人聽見談話的內容,附和說:“那些倭國土蠻子霸道得很,先生們注意些,咱們惹不起總躲得起。”
倭國人喜歡穿着大袍袖的本族服裝,腰間還系着奇怪的白色布帶,跟海城這座時髦新潮的國際大都市格格不入,時常被各國人士嘲笑,還被寫成段子放在雜志裏。以至于他們面對這些本土人時,總是又自卑又自傲。待到海城被倭國人占領,他們同本地居民的沖突愈演愈烈,大夥對他們都是又恨又瞧不起。
但是,倭人的野心和侵略性有目共睹,這個問題他們不能不提早防備。
提問到最後,兩位先生最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站起來,西裝張先生說:“時間不早了,今天先到這吧。”
常先生則語重心長道:“你還是得讀書啊,小春妮,你是個聰明孩子,不讀書可惜了。”
常先生沒有一開口就鄙薄她現在做的營生,也沒有輕視女孩子,這令春妮對他的好感大生,多了幾分耐心。
看張先生也贊同地點頭,春妮無奈道:“兩位先生,我得先管好我這張吃飯的嘴呀。最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買什麽都看漲,明明從早做到晚,生意也不差,卻趕不上東西漲價的速度,簡直搞不懂,辛苦好些天,連個洋鐵皮的桶子都買不起。我要是哪天不做事,搞不好就上街要飯去了。”
她和夏風萍的涼粉生意好,兩人琢磨着要擴大生意規模,什麽都準備得差不多,沒想到卡在了洋鐵皮桶上。
倭國人實行進出口管制之後,包括洋鐵皮在內,所有進口物資漲價漲得厲害,現在市面上洋鐵皮做的物件被炒到一個相當誇張的價錢。兩人沒有辦法,只能去木匠鋪子裏訂做了兩只笨重的大木桶将就用。
這個問題,兩位先生也頭疼,常先生怒道:“都是倭人把持關口,不讓貨物進出,不然市面上商品怎麽會貴到這樣離譜?”
張先生先一步進了學校,隔着巷子叫:“常先生你來看看。”
兩位先生進去後,春妮也走到學校門口,探頭朝裏看了會兒,見他們徑直往那一排還散發着木頭香氣的器材走去,方校長領着幾個老師們走出來,她再又坐了回去。
她原以為接下來不會有自己什麽事,又賣了兩碗涼粉之後,胡老師出來叫她:“小顧老師,方校長叫你進去。”
“怎麽還有我的事呢?”春妮擦擦手站起來。
“上面視察的校董來了,他們要見你,”胡老師推她:“我來看着這裏,你快進去吧。”
“做這些木馬的該不會是小春妮你* 吧?”看見春妮,兩位先生大為驚訝。
春妮也明白了,她被方校長叫進來的原因。
方校長訝道:“兩位先生認識小顧老師?”
張先生笑道:“何止認識,常先生剛剛還同我說,今天這個小朋友很有聰明呢。”
常先生點着她笑:“難怪剛剛在我們面前說了學校跟校長這麽些好話,小春妮,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春妮沒料到還有自己的出場機會,想到剛才的那頓尬吹,也有些尴尬:“我說的都是真的,兩位先生不也聽那些顧客們說話了嗎?那些顧客總不會全是我尋來的托吧?”
在這樣輕松的氛圍下,張先生忽然問:“小春妮,你做這些木馬,一天能做多少?”
“一個。”春妮不假思索。
“一個?”張先生笑呵呵的:“小春妮,你沒說實話啊。那這麽些木馬,一二三……三十八個木馬,你說你做了多少天?”
春妮理所當然道:“三天。”說完自己也笑了:“我可沒騙你們,我除了最先做的那個,其他的木馬都不是我一個人做的。”
“哦?”常先生看了眼方校長:“你們學校還有其他會做木工的老師?”
“那倒不是。我們是全校師生一齊動手,還用了三天呢。”春妮将她那兩天對學生的安排簡單說了說,道:“我也就是給他們木板上畫了畫線,把他們每個人該做的事,做到哪一步都說清楚,剩下的都是他們做的。”
常先生跟張先生笑:“我看人沒錯吧,小春妮不簡單哪,不要人教,天然就會拿摩溫的做派。”
張先生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小春妮,我能請你幫個忙嗎?”
來了來了,就知道好話不是平白聽的。
“您先說是什麽忙。”
“我是想再請你給其他學校做幾只木馬,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我方便啊。”春妮出人意料的爽快。
張先生大喜:“那你明天能開始嗎?”
“能啊,只要張先生把料備足,我随時可以開始。”
張先生就去看方校長。
方校長馬上道:“我這就去碼頭上聯系,張先生預備做多少只?”
“先做一百只吧,其他學校場地不大,做多了也排不開。”
這時,春妮插嘴道:“那一只工錢是多少?”
方校長忙道:“小顧老師,學校經費緊張,你,你幫幫忙。”
“我幫忙啊。”春妮說,“我都願意放下攤子做木馬了,還不算幫忙?不能叫我做白工吧?”
方校長想說,你的攤子有我們看着,耽誤不了你做木工。
春妮根本沒給他張嘴的機會,面向張先生:“您要我一個一個親手給您做,一百個我要做一百天,這一百天裏我吃什麽喝什麽?”
方校長又說:“不用一百天這麽長,就照你之前的法子,發動學生們做,要不了幾天。”
“那更不能做白工了。咱們學生的家境您是知道的,一點工錢說不定能吃一碗飽飯,從某些方面來看,比上學還實惠。要是這點錢都不給,那不是白占人便宜嗎?不付工錢,誰會認真給你做事?有勞有得,這不是你們這些學問家在報紙上倡議的嗎?”春妮不客氣地說。
在末世,等價交換是第一黃金定律。別人付出了勞動,他就得有報酬。這是春妮認準的,最樸素的道理。
學生們三天能做三十八只木馬,那是因為他們自己受惠。現在上邊兩嘴一張要人做白工,就算學生們願意,也不能這麽欺負人啊。就連春妮自己願意白做木工,也是因為校長願意給她免費的雜物房呢。
最後,張先生去看常先生:“你那裏能拿出多少錢?”
常先生苦笑:“我那裏的錢昨天全付了城西的房租,你忘了?”
本來以為體育器材的問題能夠靠學生們解決,但春妮說的也是實情。尤其張先生曾經在德國留學,那些發達國家請人做什麽都要錢,現在春妮跟他談錢,他除了窘迫,也覺得這樣才是正常。
兩位先生在一邊商量半天,同春妮道:“我們得過一陣子才有錢給你們,這錢先欠着怎麽樣?”
如果木馬還按她先前那樣的做法,她也就是個上膠水的。這活很輕松,占不了半天時間。春妮表示同意。
最後幾人商量,木馬的料子由方校長和他們想辦法,工錢是一只五毛錢,先送貨後付款。
春妮完全沒有意見,這兩位先生一看就是有頭有臉的人,不會賴掉他們那點錢。
所有的事情商量完畢,常先生想起來問:“我聽方校長叫你小顧老師,這是為什麽?”
“方校長看上我的拳術,讓我教學生們打拳。”春妮打了個勾拳,表示自己有真功夫在身。
常先生問:“哦?這事方校長你怎麽沒說?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好像沒看見發俸單上有姓顧的老師啊。”
張先生則驚奇地說:“小春妮,你還會打拳?你還會些什麽?”
“方校長怎麽會想到請一個小姑娘當體育□□的?”
春妮沒想到,兩位先生聽說她會打拳,比剛才聽說她會做木馬還新奇,拉着她問了半天,差點連底褲都要被他們扒掉。
最後常先生邊笑邊說:“方校長一分錢不花就請了位高手看門,還給學生們教授絕學。搞半天,校長你才是最厲害的啊,剛剛該讓你跟小顧老師議價的。小春妮,你這回怎麽沒找校長談工錢呢?”
春妮猶豫了一下,說:“校長讓我用雜物間放東西。”這麽一說,她的确是有點虧啊。
但不知道怎麽回事,春妮并不是很想跟方校長計較這筆得失。
這都不像她了。
兩位先生相視着哈哈笑起來。
常先生說:“罷了罷了,你不叫學生吃虧,我也不好叫你吃虧。這樣吧,方校長把小顧老師的課時統計出來,下個月給她按正式□□發薪水。”
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
春妮高興極了:“真的?我也能領薪水?”
“那還有假?”張先生笑說:“常先生可是我們學校的財神爺,我說給你發薪你可以不信,常先生要給你發薪,那就是十足的真了。”
張先生和常先生離開後,方校長送完兩位先生回來,對她嘆了半天的氣:“小顧老師,做幾個木馬又不費事,五十塊錢夠付多少個□□的薪水,夠買多少條桌椅板凳,真沒必要問兩位先生張口。”
春妮就知道他心裏擰着,不樂道:“不費事就要幹白工?我們老家地主都不用這個理由使喚人呢。”
方校長脾氣好,春妮一向跟他有什麽說什麽。除了上回春妮說他的教學內容有問題,他急眼一回,這回……這回是第二回。
方校長怒道:“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把兩位先生跟地主老財比,地主老財操心你讀不讀書?地主老財免費給你建學校,叫你上學?”
春妮一時失言,心裏也懊悔。聽方校長訓她半天不歇氣,脾氣漸漸又上來了:“那我是為了我自己?那五十塊錢有多少錢是我的?我辛苦一場有我賣半天涼粉的利多嗎?我就知道,人做了事就得有報酬!”
“報酬報酬!你張口就知道報酬,那我問你,你知道兩位先生操勞一場,學校接受近五千名難童入學,他們的報酬是多少嗎?”
方校長臉都氣紅了:“來,我告訴你,張先生是負兩千塊,常先生是負一千塊!人家把自己每個月的薪水捐出來給學校當經費用,要是事事都論報酬,兩位先生你要付人家多少錢?”
春妮傻了:“那,那學校不是雙城政府出資支持的?”她一直覺得,這麽大規模的學校不可能有人單獨辦得下來,背後肯定有大勢力的授意。他們想跟倭國人打擂臺,才便宜了他們這些窮人,不可能有天上掉餡餅這樣的好事。
“雙城政府倒是想得博這美名!他們也配!”方校長冷笑一聲,接着道:“我明白跟你說,這幾所學校都是兩位先生牽頭,拉下臉皮找善心人士通過各種渠道,一點點在商行,在街頭在學校募集來的經費,這些錢來得多不容易啊,你是個懂得世情的孩子……哎!這些善心人士抱着先生們将錢投入窮人教育的希望捐獻來的,這五十塊錢,能多做多少事,多收多少個難童入學?結果……”
“那……那,我那份不要了?”春妮小小聲。算下來沒多少,她要不要關系不大。
方校長瞪眼看她,都被她氣笑了:“人家常先生可不是出而反爾的人,你不想要,人家也不會往回收。”
他語重心長:“小顧老師,我現在跟你說這些,也不是說你收錢是錯的。做了事付錢是天經地義,我知道你也很缺錢,可誰不缺錢呢?方老師我現在住在學校,連妻兒都沒辦法接過來團聚。我不缺錢嗎?韓老師為了來我們學校教書,放棄了去洋行工作,他不缺錢嗎?還有夏老師……春妮,咱們這個世界,不是遇到什麽都要談錢的。總有比錢寶貴的東西,你得承認吧?”
“什麽東西?”春妮腦子被方校長說暈了,這些道理,以前從來沒人跟她講過。她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是很明白。
“我問你,倘若有一天,我看上夏生,想買他當我兒子,我出多少錢你肯賣?”
“夏生不賣!”春妮立刻說。
在老家的時候,堂叔就打過弟弟的主意,想說服她把弟弟賣給縣裏一戶人家,讓她給罵回去了。餓急眼了,她什麽都可以賣,但夏生,她媽,她奶奶,那是不一樣的,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東西。
可她還是失去了媽媽和奶奶,她絕不能再失去夏生。
方校長就笑了:“你看,你也有比錢寶貴的東西,不是嗎?”
“那常先生肯拿錢出來建學校,是因為學校在他心裏比錢更重要?”春妮舉一反三:“為什麽?”
方校長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這個答案,我早就告訴你了。”
“因為他想讓孩子們都有學上?”方校長曾講過這所學校建立的初衷,她聽夏生提過一嘴。他們末世還全民義務教育呢,這件事在她眼裏,沒有那麽稀奇。基地肯免費教他們,是為了讓他們能更好應對末世,讓他們在出征時少死一點。人很寶貴,這是上下都知道的事實。
“他為什麽會這麽想?”方校長反問道。
“因為只有識字的人多了,咱們國家有文化的人多了,才能學到國外的技術,強大自己,讓別人不敢侵犯我們。”春妮不假思索,這些天她時常看報,這都是報紙上有過的觀點。
方校長對這樣套路的答案不滿意,“有句話我忘了說,別看常先生只掏出了一千塊錢,可那是他全部的積蓄。據說因為他連當月的薪水都捐了出去,家裏不得不靠借貸過日子。”
這太匪夷所思了!在他們末世,這樣不留後路的做法會被人笑話死的!
常先生并不像那樣莽撞不周全的人。
“校長,我再好好想想吧。我不是很懂這些。”她茫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