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梅仁藤
第2章 第 2 章 梅仁藤
我們在岸邊站了有快一個時辰,終于,從河轉角駛來一艘華麗的舫船。
正午的陽光照在漆紅的船身上,仿如一只貼河低飛的火鳳凰,輕巧,迅捷地在墨綠色的水面上劃出一道道淺淺的弧線。
那舫的周圍懸挂着昂貴的琉璃燈盞,即使是大白天也亮着光,一陣風來,彩蘇飄揚,鈴铛脆響,甚至還能聞到幾縷熏香。
我身邊的小孩們開始躁動起來,一張張小臉激動,眼神向往地盯着那船,仿佛它是從天庭開來要拯救他們脫離苦海的仙舫。
就連喬開恒也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
船終于停靠了,幾個衣着鮮亮的男人從船上施施然下來。
船體輕微晃蕩。
墨綠的水波中,漾起縷縷明漪複又歸于平靜。
我注意到打頭的是一個穿着青碧色絲綢錦袍的年輕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腰間懸着一塊做工極好的黃玉,上書東荒二字。
他模樣生得極好,飄逸柔順的長發,一雙明眸若花,膚如敷粉,唇似激丹,行走間步履如飛。
稍落後半步的是一個頭發披散,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略有幾分淩亂的清瘦男子。腰間也懸着黃玉,他年歲應該大些,眼角有幾絲看不太出來的細紋,但這依然不影響他的好看。
這人身着寬袖白袍,走路大開大合,乍眼瞧去,頗有一股魏晉名士般的灑脫勁兒。
兩人身後還跟着三四個青年,腰間都懸着翡翠色的綠玉,清一色的五官精致。
我想起那些虐文背面介紹東荒教的幾行字——美人多如繁星……只收男弟子……
如今看來,還真是這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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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好奇現在這具身體的模樣,系統會意,直接在腦海中展示給我看。
新殼子很瘦,是那種面黃肌瘦的瘦,頭發枯黃,臉頰凹陷,似乎把所有的營養都用在長骨頭上了。
不笑的時候很冷,給人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感覺。
但是一笑,就如冰雪消融,春暖花開。
我似乎有點理解系統一開始的不自信了,看面相,它估計以為我是個很不好惹的家夥。
妥了,以東荒教的高要求,我這副尊容肯定選不上。
東荒教那幾人過來的時候,幾個牙公一窩蜂地擁了上去。七嘴八舌地介紹起了自己手裏的小子,那副熱切勁兒,活像是洗腳店裏出來招客的業務員,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貼上去。
綠衣人輕輕一皺眉,後面跟着的幾個随從立刻會意,直接一人一個,把牙公強制性拉到邊上去了。
綠衣人這才走到了我們面前。
他背着手,最先站在喬開恒面前,問他叫什麽名字。
喬開恒挺直背脊,聲音很大地報了出來。
綠衣人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後。
第二個,直接越過我,連眼神都不帶分地走到我右邊那個七歲小臉長得很漂亮的小孩面前,低頭輕聲問他的名字。
小孩攥着衣角,害羞又激動地報了出來。
綠衣人再次點點頭。
轉了一圈,綠衣人身後總共新增了三個人。剩下的,要麽是額頭有道月牙小疤(劉海一遮根本看不見),要麽是說話結巴(緊張的),要麽是身上有汗味(太多天沒洗澡),總之都有些小缺點。
綠衣人吹毛求疵,一概沒要。
看着他們一班人馬轉身準備回到船上,我心裏樂呵地差點要笑出聲來。
去不了東荒教了。
除了我,剩下的所有人包括牙公都在唉聲嘆氣。
突然,那個穿白袍的男人轉身看了我一眼,幾秒後,他往回走來。
我心裏一咯噔,連忙收斂了嘴角,把頭埋下去。
視野裏闖進一雙寒鴉蜀錦皂靴,白色衣袍垂在鞋面上,袍角沾了幾點墨跡。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想到自己的長相,也沒什麽好遮掩的,于是把頭擡起來,對上那雙笑吟吟的黑眸,嘴皮子動了動:“陸……”我想說我叫陸鐵柱,後來一想牙公知道我的姓名,這麽一說倒顯得有點刻意,于是就停住了話頭。
“陸?”男人湊近了些,臉上的笑容擴大了好多,眼角的魚尾紋都深了幾許。
我被他笑得心裏發苦,可別這樣老哥,咱倆不是一路人。
我注意到腦海裏有一本新鮮的小書跳出來,名字叫《東荒教前傳——梅仁藤小記》。
得,看來這位也是一本虐文的主角。梅仁藤,沒人疼,從名字就能看出作者對他的惡意。
我看他的眼神不自覺多了幾分同情。
“咦?”他把腦袋往後收了收,臉上的笑容不變。
看來這家夥是準備逮住我不放了,我暗暗咬牙,大腦飛速運轉,想着有什麽脫身的辦法。
這時,綠衣人走了過來,他皺眉看着梅仁藤,“還不走?”從眼神能發現,他對男人有種隐晦的嫌棄,但是礙于什麽原因,沒有明顯地表現出來。
梅仁藤指了指我,笑得十分開懷:“把他也帶上。”
綠衣人順勢看向我,上下打量一番,十分勉強地點了點頭。
我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
“大人,小的叫陸飲沉~”我翹起蘭花指,扭捏地掐着還在變聲期的公鴨嗓,娘唧唧地嚎了一嗓子。
瞬間,周圍陷入了一種十分詭異的安靜之中。
我看到包括喬開恒在內的,幾個被選中的漂亮小孩一臉被驚傻了的表情,心裏悶笑不已。
幾十秒後,綠衣人擰着打成死結的眉毛,頭也不回地甩袖離去。
梅仁藤想要上前來抓我的手,被幾個随從阻止,四個人擡手抓腳地把他往船上帶。
等衆人站穩,船艄迅速升起一杆風錦,錦上用金線繡着一朵層層疊疊的不知名花,微風鼓動,碧波晃蕩,船體輕飏而去。
我把手放下來,一顆心徹底落回了肚子裏,正要轉身回馬車。
半空中突然傳來獵獵風響,我後領一緊,雙腳直接離地,騰飛到了空中,抓着我的人又借着柳樹一踏,生生帶着我沖向了離岸好幾米遠的舫船。
這一系列景物轉換,等我回過神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了船板上,而岸,離我有七八米遠了。
我咋舌,這就是輕功嗎!
再一想,瑪德,老子不會水!
逃回岸上是無望了。
我轉頭,無言地盯着剛把手松開的男人——老哥,你對我是有多大的執念?!
梅仁藤無辜地看着我笑個不停。
笑笑笑,我懷疑你上輩子就是一尊彌勒佛。
綠衣人這時候也走過來了,他看了梅仁藤一眼,沒什麽表情地吩咐道:“把他的眼睛蒙上,帶到裏頭去。”
有随從走過來。
然後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等我被一雙手推着走到一個地方坐下的時候,我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一個人的大腿。
那人立刻緊張地問道:“是誰?”
喬開恒的聲音。
看來被蒙住眼睛的不止我一個。
目前這個情況,只要不被特別對待,就還好,證明我沒玩脫。
*
在船上等待的時間有些無聊,我所幸把先前彈出來的那本《東荒教前傳——梅仁藤小記》翻開看了看。
原來梅仁藤是一家連鎖典當行的二少爺,本來應該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可他過得并不開心。
他的大哥文武雙全,從小就天資聰明深得二老喜愛,排行老三的小弟呢,又生得仙童似得玉雪可愛,嘴甜會哄人,還是老小,一家子都跟眼珠子似得寵着護着。
唯獨他,老二,老實愚笨平庸,對比他那兩個兄弟那是幹啥啥不行,除了會寫點老一輩看不上眼的野趣話本外,再無半點用處。
他的親戚們提到梅仁藤,想到的都是不務正業這個詞,從來不會像誇贊他的大哥小弟那樣誇贊他半句。
梅仁藤覺得自己每天活得可窩囊了。
于是他關起門來,越發投入于話本的創作中,把自己代入筆下的角色,期望能像他們一樣活得潇灑恣意。
他寫的話本還算暢銷,在書肆裏算是有一本賣一本。
梅仁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總算是找到了點活着的意義。
日子本該這般平靜下去,奈何一人突然地闖入,打破了這份難得的美好。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梅仁藤跟往常一樣去書肆送新寫完的稿子。剛進店裏,他就看到一個身板筆直的少年站在書肆裏挑書,他手裏拿着在看的一本,正是梅仁藤寫的《多情劍客逍遙游》。
是店裏銷量最高的一本。
梅仁藤走過去找老板交稿被那少年看到了。
所以在梅仁藤準備離開店裏的時候,那少年悄悄跟了上來。
梅仁藤似有所覺地停住了腳,扭頭看去,那少年一雙飛将眉,星眸薄唇,生得很是清秀。
張嘴就是:“梅哥哥,別走那麽快~”
“你怎知我名字?”梅仁藤疑惑地看他。
少年死皮賴臉地沖過去抱着他的胳膊,“我跟書肆老板打聽的。”
梅仁藤無奈,只當是自己的一個書粉,好言軟語下打發走了他。
誰知翌日,那少年竟然又在書肆蹲守他。這次他知道了少年的名字,趙郵。
趙郵跟他談論他看過的許多書,全都是梅仁藤寫的,還講了些自己的看法。
梅仁藤聽得津津有味。這一來二去的,兩人就熟了。
趙郵嘴甜的很,梅哥哥梅哥哥叫得可勤快,比他自己的弟弟要可愛多了。他弟弟從來不叫他哥哥,因為看不起他這個二哥,只肯叫大哥哥哥。
梅仁藤很是喜歡他,把他當作親弟弟一樣疼愛,還以他為原形量身定制了一版少年劍客話本。
趙郵愛不釋手。
某一天,趙郵紅着臉找到梅仁藤,向他剖白心跡,說自己喜歡他好久了。
梅仁藤大受震撼,連忙阻止了趙郵的後話,沒讓他把話說完,就想走。
趙郵拉住他不讓走。
梅仁藤只好告訴他,他只把他當作弟弟,從來沒往那方面想過,還回憶了好幾個他們相處時的溫馨片段,意在告訴他,他們倆做兄弟就很好,能處一輩子都不散夥。
誰知道趙郵一改之前的柔情蜜意,直接語調很刺地說他戲真多,他當時都不覺得那些場面有多麽多麽美好。
梅仁藤有些尴尬,于是當日兩人不歡而散。
誰知道第二天,趙郵這個沒臉沒皮地又在書店門口蹲守梅仁藤。
梅仁藤畢竟比趙郵大十歲,也不跟他計較昨日的事,兩人又像往常一樣打着招呼,沒事人似的坐在一起讨論新書。
如此平靜地度過幾日,趙郵又開始作妖了,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喜歡他。
梅仁藤深受其擾,他骨子裏還是有些自卑的,能被一個好看的少年喜歡,其實有一半是沾沾自喜的,另一半是困擾,困擾在于兩人的年齡,梅仁藤接受不了一個比自己小這麽多的情人,思想古板的他覺得這有違倫常,是會被人說道的。
他雖然在長輩眼裏過得窩囊,可也不想被當作一個染指少年人的變态。
于是兩人就開始糾纏起來。
一開始是一個追,一個逃。趙郵表白不成被拒絕後,就會說垃圾話氣梅仁藤。梅仁藤一面傷心,一面躲趙郵。
後來糾纏次數多了,心緒被趙郵搞得起起伏伏周期性循環後,梅仁藤誤以為那是自己對趙郵動了感情,外加某天頓悟,覺得自己也是時候要沖破世俗的觀念,勇敢做自己了。
于是,當被動的他第一次找到趙郵,鼓勵他說些什麽的時候。
一向熱情的趙郵卻冷淡地說:別打擾了。
被架在高空中的心髒一下子狠狠摔下來,梅仁藤悲痛萬分,心灰意冷地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整日裏以淚洗面。
書也沒寫了,一門心思鑽研趙郵怎麽想的。
彼時的趙郵已經勾搭上了又一個年長的,這回是女人,他把女人帶到平常他蹲守梅仁藤的地方,還為女人抄下一首又一首的情詩,央求老板将墨寶懸挂在書肆牆上。
老板同意了。
于是梅仁藤好不容易振作起來,重新寫書的時候,看到了那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的詩句後,一下子又崩潰了,他以為這是趙郵給他遞的暗號,以為趙郵愛他至情至性,有苦難言,他卻整日裏郁郁寡歡不作為,還埋怨趙郵。
梅仁藤覺得自己是時候再勇敢一次了。
可他卻不敢直接找趙郵,因為他覺得依趙郵那‘口是心非’的脾氣,肯定又要說垃圾話刺激他了。
他現在經不得刺激。
于是他找到趙郵的狐朋狗友,打聽少年的消息。
狐朋狗友一臉同情地看着他,說趙郵跟他們說,梅仁藤就是個自作多情的貝戋貨。
這句話像狠狠的一巴掌掴在了梅仁藤臉上,讓他心如刀絞,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
以往趙郵也說不中聽的話,但是從沒他在背後對朋友說得這麽狠過。
回去後,梅仁藤心髒一直疼痛不止,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覺,精神也出現了問題。
腦子裏時不時幻想着他們過往的美好回憶,一直傻笑不停,時不時又會咒罵趙郵,罵他負心薄幸,欺騙了他的感情。
總之在旁人看來,就是不怎麽正常。
這種不正常在經過一年的調養後,好了許多,至少梅仁藤不會無緣無故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了。
他繼續開始自己的創作生涯,只不過換了一間書肆合作。
在這間書肆,他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個劫難——褚沭,東荒教四大護法之一。
彼時東荒教才剛成立小半年,還沒在江湖上站穩腳跟,也急需銀錢。
梅仁藤的話本很暢銷,為書肆賺了不少銀錢,褚沭作為幕後老板,也聽聞了此人。
感興趣之下,召來見了一面。
那褚沭生得極好,周身淡定雅意的成熟氣質,是趙郵那跳脫的小孩沒得比的。梅仁藤一見之下就紅了臉* ,這次是他先動的情。
褚沭什麽人沒見過,自然看出了梅仁藤對他的想法。他微笑地伸手,邀請梅仁藤加入東荒教,還親自教他武功。
褚沭的溫柔和耐心,令梅仁藤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珍重,被呵護的滋味。
褚沭還給他謀了塊紅玉,讓他挂在腰間,備受教衆尊敬。
(東荒教用玉佩來嚴格區分教衆等級,白玉最低級,然後是綠→黃→橙→紅→藍→紫,宮主、教主不在玉佩等級之內)
兩人時不時享受的一番魚水之歡,更是讓他瘋狂地愛上了褚沭。
他以為自己對褚沭來說,應該是意義非凡的。
不然褚沭幹嘛對他這麽好?
可是,他還是猜錯了這個男人的性情,真相殘酷地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一位褚沭手下得力的藍玉使說他看上了梅仁藤,想求褚沭把人賞給他玩幾天。
褚沭眼也不眨地同意了,還親手喂梅仁藤喝下下了藥的酒,再由藍玉使把神志不清的男人抱走。
被狠狠折騰了幾天幾夜後,梅仁藤徹底瘋了。
他披散着頭發,光着腳瘋瘋癫癫地跑到褚沭殿前,把腰間的紅玉拽下來,甩在石階上,不顧碎片刮傷了他的臉頰,一頭狠狠撞倒在柱子上。
可惜沒死成,醒來後,梅仁藤發現床前坐着褚沭,男人溫柔地輕撫他臉上的傷,安慰他塗了藥過幾天就會好,不會留疤。
梅仁藤對着他一陣大笑,流着眼淚央求道:“給我塊黃玉就好,我只想有個寫書的僻靜處。”他知道褚沭不會放他走。
于是站起來,繞過褚沭,用腦袋一遍又一遍撞牆。
褚沭溫柔地制止他,同意了。
梅仁藤就這麽瘋瘋癫癫地在東荒教過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他一本書也沒寫出。
整日裏在東荒教的竹林中閑逛。
因為有強要過他的藍玉使明裏暗裏維護,他過得還算順遂,除了那個巴着他不放的藍玉使,也沒什麽人找他麻煩。
只不過,大家背地裏都管他叫‘癡人’。
*
以上,就是這本小記的全部內容。
雖然梅仁藤的遭遇的确很慘……
但是他莫名其妙把我拉下水的行為就有些不人道了!
于是,我心裏剛升起的那點子恻隐之心很快就煙消雲散。
同情虐文主角?
只怕會帶來不幸。
我還是多同情同情被拉到虐文戰場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