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起

第10章 老宅

老宅

第二天早上鬧鐘響了好幾遍林語才醒，伸手去開床頭燈時只覺得渾身酸痛。

躺了好一會，等精神稍微恢複了點，他慢慢從床上爬起去廚房燒熱水喝，一大杯灌下去，喉嚨到五髒六腑都暖熱起來，酸痛乏力感也減輕了許多，量了量體溫，顯示正常，終于放下心來。

因為調的鬧鐘早，所以上班前的這段時間還算充裕，洗漱完後，他用低于40攝氏度的溫水沖好羊奶，将暖暖的特制貓糧泡軟，然後看着小家夥一口一口把小肚子吃到滾圓。

醫生說暖暖身小體弱，不能喂養過多，所以下午回來再喂一頓就可以了，也不耽誤工作。

小家夥特別乖，也特別聰明，貍花貓的一些技能好像是天生就會一樣，根本不需要教，渴了自己找水盆，便便自己會用貓砂，特別省心，不愧是經過上千年優勝劣汰留存下來的中華神貓。

不名貴又怎樣，反正他是怎麽看怎麽喜歡。

見暖暖吃完就開始打呼，林語笑着用手指揉了揉它的小腦袋，又從袋子裏找出個小玩具放進貓籠，這才起身離開衛生間，出門上班。

趕到機構時離上課時間只有幾分鐘了，林語頂着依舊寒氣十足的冷風快步走進大堂。

教室裏很熱鬧，林語一進去氣氛就安靜了許多，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孩子們對他消除了不少生疏感，前排一個性格開朗的女孩用手做喇叭沖他喊，“...小林老師今天好帥~~”

為什麽有人只是穿件黑色羽絨服，臉也都快被黑色口罩和黑框眼鏡遮完，還能這麽帥呢？

而且他還戴着很服帖的黑色手套哎，用酒精噴在手上然後交叉揉搓長指的畫面...簡直了。

林語頭還暈着，實在做不出嚴肅狀，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暗啞開口，“...有些感冒，今天可能說不了太多話，有問題我盡量寫在紙上跟你們溝通...”

幾個女孩瞪大雙眼，臉頰馬上就紅了：啊，這聲音...好好聽...

上周的練習冊一個個發下去，孩子們不敢再說笑，翻看着自己一塌糊塗的錯題各種懊惱，但随即又發現小林老師的批注好詳細，內容分析、正确思路、以及需要複習的重點難點全都寫在了旁邊。

要命，這樣的助教老師真是天使。

郭老師準時走進教室，一分鐘都不浪費的開始上課。

但蕭銳沒來。

林語望着身側空着的位置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拿電話，收斂心神，專注看回手中這周學生們需要做的鞏固升級試題。

一早上的課撐下來，眉間陣陣發脹，喉嚨也幹痛幹痛的，中午盛真去另一區的機構辦事，他自己到樓下新開的餐廳吃飯，胃口很差，色香味俱全的三杯雞套餐只動了兩筷子就再也吃不下，靠着沙發一直休息到下午課快開前才起身返回。

上樓後先去了趟衛生間，然後走進茶水間給已經喝空的保溫杯裝熱水。

喝了幾口溫熱姜水後，喉嚨幹痛得到緩解，但癢意上來，忍不住以手做拳抵在唇邊低咳了幾聲。

還沒咳完，後頸寒毛忽地豎起，他迅速向前跨出一步然後回頭。

“...林老師怎麽咳嗽了？是不是感冒了？”郭老師自自然然地收回拍向林語後背的手，神情關切，語氣如長輩般溫和，“...最近天氣變化大，要注意身體啊。”

林語幾不可查地松了口氣，定定神，打起精神戴上口罩，然後才應道，“...是，謝謝郭老師。”

郭老師點點頭，又叮囑了林語幾句，扭頭跟其它老師打招呼。

茶水間人來人往，老師們上課前都會來這邊接水泡茶做準備，以免講課講到喉嚨冒煙，兩臺開水機不太夠用，林語拿起保溫杯讓出位置。

剛回到教室門口，長廊那頭匆匆走出辦公室的負責人便朝他高聲喊，“小林老師，麻煩你過來一下~~~”

*****

“...一對一私教？”林語愕然看向負責人。

“對，指定找你。”負責人攤攤手。

“...那邊說，蕭銳本來今天要來上課的，但昨兒半夜突發高燒，燒到近四十度，今天實在來不了，又不想耽誤三月份的考試，所以想讓老師直接上門教學。”

口罩下林語張開的嘴頓時閉上，眼中驚愕轉成愧疚。

原來是因為發燒才沒來，他還以為蕭銳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對學習那麽不上心。

昨天的雨确實很大，氣溫又那麽低寒，他只是被淋了一點都這樣，蕭銳幾乎全身都淋濕了，肯定受寒更重......

越想越覺得抱歉，一時間滿心都被愧疚二字占滿。

“...說是你講題還行，不啰嗦，就讓你去...”負責人的嘴沒停過，眉飛色舞，“...以前可是從來不請私教的，所以上頭千叮咛萬囑咐，千萬別出什麽漏子...”

“好。”林語不再猶豫，點點頭，“...什麽時候開始？”

“今天。”負責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一會兒會有人來接，我這邊已經通知小甘老師先代你的班了。”

十分鐘後，林語帶着語數英幾科老師給過來的複習資料下到大堂，一輛黑色車子已經等在門口，穿着制服的司機和保镖朝他躬身行禮，然後身高體壯的保镖拉開車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頂級豪車舒适度不用多說，座椅暖熱，柔軟到每一寸都能服帖人體背部線條，本就有些頭暈的林語靠着椅背差點睡過去，但想到自己的工作，立時又強行睜眼，扭頭去看窗外風景。

越看越訝異，這是在往郊區走？

坐在副駕的保镖回過頭答道，“...少爺昨晚不舒服，老宅這邊有醫生，就派車把他接回來了，市區公寓只有一個保姆，怕照顧不周到。”

林語捏捏眉心，默默地閉上嘴。

車子直駛市區西南向，沿路都是往上行，遠處一片已有綠意的山岳巒峰隐隐顯現。

那個地方林語去過，市區範圍內面積最大海拔最高的鳳凰山脈，植被覆蓋率達百分之九十以上，中間山體是整座城市的制高點，裏面有幾處溫度高達70多攝氏度的溫泉泉眼，開發成大型溫泉養生館後已經成為全市标志性的旅游項目，除此之外還有別墅區，古徑，公園，水庫等，極具游玩性，半山腰對外開放的免費觀景臺可以俯瞰城市全景，天氣好的時候游客和本地人都喜歡去那裏休閑登山或是徒步探險。

初到這裏時，林語看着旅游手冊去過一趟，但觀景臺冬天不開放，他孤零零一個人跑去泡溫泉也很奇怪，便只在山腳下的自然山體公園裏逛了逛，冷得要命，不到半小時就打道回府了。

沒想到蕭家的宅子是在這片山脈中，不過想想這裏的地勢景觀還有空氣質量，倒也正常。

車子沿着山腳景觀大道繞過公園後方，轉入一條開往山中的私家道，沿路無車，兩側大樹參天，枝柯勁秀，約十分鐘後林語依次看見三處不同風格的別墅群，華麗建築與優美環境構成和諧一體，對于這座大部分由平原構建的城市來說，這片被森林覆蓋的高地實在珍貴，估計全市的有錢人都住到這邊來了。

但蕭家的宅子還要再往上開，幾乎上到了半山腰。

鑲嵌在山林中的中式傳統建築與四周景色毫不違和，依山而建，層次分明，一眼望去估摸不出占地多大，外圍高牆至少三四米，私密性極高，車庫入口就在邊上，但車子并沒有進車庫，而是經過入口停在了大門外。

門口站着好幾個穿着中式制服的人，車子停下後立馬有人上前幫林語拉開車門，這陣仗大得有些讓人無語，但來都來了，林語只能面色平靜的下車。

高闊府門道盡豪門氣派，大宅數處門樓，橫向通透縱向通達，完全将中式建築的精髓展現出來，觀其門已知其貴，而林語下車的地方是府邸正大門。

跟着傭人走進迎賓閣，入眼便是一幅用現代工藝複刻的名畫“ 秋窗讀書圖”，再往裏，空間層次遞進，山石水木巧妙相隔又環環相扣，水系清澈見底，格調清雅，一派大家之儀。

越往後私密性越好，林語全程靜不作聲，目不斜視，肩平脊挺，儀态極佳，有些東西是從骨子裏流露出來的，接待女傭将他引進書閣時得了他一句含笑低謝，忍不住紅了面頰。

貧者一席，富者築樓，蕭家的書房不是普通意義的書房，小樓裏閱覽區，聽風角，書畫間，品茶室...各個功能廳應有盡有，處處筆墨書香古色古韻，鋪滿每個角落的花卉地毯潑墨寫意，柔軟舒适，人走其上無聲無息。

經過那處環繞了齊房頂的大書架，且上面都擺滿書籍的高闊書廳時，林語終是忍不住緩了緩步子，往裏多看了兩眼。

這地方，簡直是每一個愛書者的夢中情樓。

轉過落地隔門，女傭将林語引到書房。

相對于別的房間來說，書房面積并不大，但采光十分明朗，圓窗使得外面花園對景窗前，窗下有軟榻茶座，另一側靠牆也有一整面書架牆，前面是簡潔的長方形條桌，蕭銳正坐在木桌裏側敲打鍵盤，手邊堆了很多資料。

室內溫度暖意融融，他只穿了剪裁合身的黑色襯衫和長褲，跟林語一樣也戴着口罩。

而在大書桌的這一側，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身形微躬，似在等着蕭銳吩咐，女傭帶着林語出現在門口時，全都擡頭朝這邊看來。

林語頓住腳，一時不知自己該不該進。

“小林老師...咳——咳咳——”看到林語，蕭銳立馬起身，随後身形一頓，伸手按住腦門咳嗽起來。

這副模樣林語哪裏還敢讓他親自來接，趕緊擺擺手示意他快坐下，又轉身向站在門口的女傭禮貌道了謝，這才抱着手中的資料袋往裏走。

蕭銳轉過書桌，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并引着他往軟榻那邊去，林語看着站在書桌旁邊的幾人有些躊躇，還沒開口，蕭銳便道，“...沒關系，公司的人，過來處理點事，待會兒拿到傳真就回去了。”

能進來大宅辦事，這些人眼力見自然不會差，雖然滿頭霧水，不知林語何方神聖，仍然反應極快的堆出笑容跟林語打招呼。

林語一一回禮，略覺尴尬，但此情此景也沒得猶豫，只能跟着蕭銳走到茶座邊坐下，

“...好些了嗎？”打量了蕭銳幾眼，覺得他眉間氣色好像不算太差，林語終于松了口氣。

“...還有點頭痛和咳嗽，不過已經好多了。”

蕭銳輕咳兩聲，垂下眼皮，壓低音量，竭力作出憔悴神态，“...昨晚就比較嚴重，燒了幾次大的。”

林語不知道還能說什麽，誠懇表達歉意，“...抱歉，都是昨天——”

“...跟你沒關系，是我自己沒注意。”蕭銳打斷他的抱歉，然後又悶咳幾聲，聽得林語心裏別提多內疚，只好道，“生病了應該多休息，明後天再開始補習也可以的。”

蕭銳眉眼明顯彎了一彎，搖搖頭，“...快考試了，不想耽誤，所以這段時間得麻煩林老師多給我講講題。”

對于林語這種性子的人來說，打同情牌一向最易奏效，當即應了他一聲：“好。”

這時門外傳來輕敲聲，林語扭頭，只見一年邁婦人帶着兩個女傭進來奉茶。

婦人花白頭發梳成發髻盤在腦後，面容處處刻着歲月痕跡，雙眼非常有神，整個人看上去很是慈祥富态，要不是穿着跟女傭一樣的中式制服，林語都會以為她是蕭銳的長輩之類的人物。

小推車直接推到軟榻旁，女傭端出幾碟小點心放在林語的右手邊，退下後老婦接過另一名女傭遞上的茶先奉給蕭銳，然後再将第二杯奉到林語面前，她面上盡是笑意，就這幾秒，已将林語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遍。

而老婦身後的女傭正是剛才引領林語進屋的那個，捧着托盤立在一旁，即便頭顱半低也忍不住偷瞥林語，秀美臉蛋上紅暈明顯。

蕭銳臉色頓時發沉，扯下口罩扔到一旁，伸手拿起茗杯放在鼻下一晃，随即放下，淡淡開口，“...火候沒到，拿回去重新泡。”

他擡起眼，目光掃過女傭，隐隐危險，然後轉向婦人，“...陳姨，還是你來吧，你泡的茶最香。”

除了林語外，屋子裏所有人都因為蕭銳的這句話愣住了。

“陳姨是這邊老宅的管家。”蕭銳轉過頭對着林語微笑，“...以後有什麽事直接跟她說就行。”

“......”

以後？

林語沒有接話，只禮貌地跟陳姨點了點頭。

他不過是機構派來的一個小小助教，今天是例外，以後真要一對一給蕭銳補課，肯定也是在市區，又怎麽會有事麻煩到這種豪門大管家？

“...是，我這就去。”反應過來的陳姨立馬彎下腰将茶幾上的兩杯茶撤回給女傭，再擡頭，看林語的眼神都變了。

大書桌那邊的幾人面上神情也頓時鄭重起來。

這位陳姨在蕭家工作了大半輩子，原是蕭銳祖母從娘家帶來的人，跟着老太太進了蕭家，把大宅裏的各種細碎事情管理得穩穩妥妥，本來已經是回家休養，蕭銳出事後老宅大換血，蕭老爺子又把她叫回來繼續打理這宅子，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她也确實泡得一手好茶，但多年來除了幾個正牌主子，其他人是一概不伺候的，蕭銳父親後娶的那位，直到今天都沒得過一杯她親手泡出的茶，蕭銳輕飄飄的一個眼神，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瞬間就讓所有人明白了林語的重要性。

陳姨深深低下頭，帶着兩個女傭退出書房，書桌那邊的傳真機也有了動靜，蕭銳接過其中一人遞上的傳真唰唰兩下簽上名，然後扔回，示意他們可以離開。

再次送上來的茶果然清香四溢，鮮嫩茶葉被沸水悶泡半分鐘即出湯，湯色多一分濃郁，少一分寡淡，蕭銳接過陳姨端上的小杯，親手遞給林語，“先喝口茶，一會兒我們正式開始補習。”

“好，多謝。”林語低頭淺淺啜飲一口。

這一路過來咽部隐隐作痛，現在一口清茶入喉，濃淡适中，回味甘醇，只覺咽痛都緩解了不少，加之身側窗外可見庭院裏遒勁挺拔的松枝，合着周圍隐帶水紋的淺色壁紙，頗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意美感，這樣的好景加好茶，讓林語忍不輕籲了口氣。

屋裏暖氣十足，已脫掉外套的他面頰依舊微微發紅，鼻子呼吸還不太通暢，道謝時聲音帶着點鼻音，聽起來莫名多了種懶懶味道，微垂眼簾喝茶的姿态更是優雅安靜，空氣都仿佛跟着平緩放松下來。

蕭銳定定望着林語，面上顯不出任何異樣，眼睛裏卻閃過灼熱，突然開口問他，“...你覺得這宅子怎麽樣？還喜歡嗎？”

林語詫異了一下，想了想，以為蕭銳是問自己一路參觀下來的感觸，便放下茶杯真心贊道，“...雅致藝景，境界卓然，一派大家風範。”

蕭銳哈哈笑起來，“大家風範，老爺子要是聽到你這句誇贊，肯定樂死了。”

他接過陳姨遞上的茶盅給林語的杯子裏添茶，“...老宅以前可不是這樣，祖父說，還沒改造之前，這裏除了地大，哪哪兒都土，因我曾祖父那會兒喜奢，恨不得處處鋪金鑲鑽，黃蠟石都是數以噸計的往園子裏搬，到了祖父手裏，也找了幾個設計師來弄，搞成了中西合并，但還是覺得差了些味道，直到我母親嫁進來，自己做了設計圖，讓人從外到裏從上到下全部重新布局造園，花了三年時間，才建成今天的這個蕭宅，祖父看到全貌的時候喜歡極了...”

“...這宅子裏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每一本書，都是我母親親手挑選出來的...”蕭銳微笑着跟林語聊起老宅往事。

他的語氣并不沉重，眉眼間也神情自若，但林語知道他祖父祖母以及母親都已過世，心下不由一陣恻然，而自己與他非親非故亦非友，說什麽都是不妥，只能捧着小杯慢慢啜飲，默默傾聽。

“...我父親再婚後便搬去了市區別墅，祖父說這園子只能是懂它愛它的人住，所以把它留給了我...”

蕭銳舔舔嘴唇，舉杯喝了口茶後才望着林語笑道，“...若是你覺得還不錯，以後就常來，當自己家那樣，後園有含氡的蘇打溫泉池，常泡對身體極好，你一定會喜歡的。”

這話出口，林語這邊還沒什麽，覺得不過是蕭家大少爺的随口客氣，笑笑也就罷了，但在蕭銳眼神示意下已經退到書房門口的陳姨卻突然踉跄一下，扶着女傭的手臂才穩住了身子。

躬身拉關上隔門時，她實在是沒忍住，擡眼望了望茶座那處的林語，目中盡是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