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跳梁小醜
第38章 第 38 章 跳梁小醜
兩人就這樣隔着屏風喝茶。
沈應偶爾說起兩人小時候的事, 謝摯也一一對答如流。
沈應都不免在心底感嘆了一句他有心。
既然是敘舊,兩人難免聊起這突如其來的重逢以及回鄉的原因。謝摯只淡淡說自己是回鄉處理一樁生意。
沈應知他是有意隐瞞,卻不好多問。
只能轉而說起自己回鄉奔喪的事。
正常人聽到這種事, 多半是要安慰兩句的, 這大概算是一種禮節。縱然沈應也不想聽那種假模假樣的話,但礙于禮節, 也只能洗幹淨耳朵恭候。
誰知謝摯對他自己回鄉的原因沒什麽話說, 對沈應回鄉奔喪一事又突然有話了。
只聽屏風內傳來嘲諷意味十足的一句。
“他不配你傷心。”
沈應喝茶的動作頓了頓。
他看了看手中剛剛沏滿的龍井。
熱氣撲上他的臉頰,銀芽尚在水中打轉。
沈應真想将連這熱水帶上這茶葉全數潑到屏風後面那人臉上。
跟你聊天, 真是給你臉了是吧。
未免自己真的錯手,沈應狂飲了兩口, 順便堵住了自己想要回以嘲諷的話頭。
謝摯卻不依不饒:“他雖是你的生身父親, 卻沒有盡過一天教養你的責任。你自小養在周家, 是周家老爺養你、教你、待你如子, 他才是你的父親。
那個只在族譜上占你父親名頭的人,對你來說與生人又有何異?如今他死了, 你會感覺到悲傷, 是因為你本性善良,但是沈應……”
謝摯的聲音真摯起來。
“他并不值得你難過。”
沈應鼻頭一酸。
他怔怔望着屏風後面那模糊的影子,忽而想起先帝離世那一日。
他那時就陪在霍祁身旁。
聽到太監喊先帝駕崩,兩人俱是一般迷茫。
先帝纏綿病榻已久,他們早就做好了他會随時離世的準備,但真到了那一日卻仍舊是好半晌也反應不過來。
寒風灌滿整個紫宸殿, 凍得他們遍體冰涼。好像是護着他們的一片天塌了下來。
從此他們就要自己面對風雨。
霍祁跪在龍床前沉默着,沈應亦沉默着。
他看着霍祁孤獨的背影,卻不知還能為他做些什麽。于是只能陪在霍祁身邊,默默陪他度過這場撼天動地的悲傷。
過了許久, 霍祁突然開口說。
‘我不當皇帝了,我們一起走吧。’
沈應愣住,心髒幾乎從喉嚨裏跳出去。
他張了張嘴巴想要說些什麽,可惜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何榮帶着跑進來的一大群人打斷。
禮儀官們湧過來圍住霍祁,一步一步教他葬禮的禮儀。何榮也帶着大臣站在旁邊,告訴他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沈應被擠到最外面。
他隔着人群看着應接不暇的霍祁,突然想對霍祁說:‘你哭一哭吧。’
而如今謝摯對他說:‘你不要哭。’
沈應低頭看着桌上燃着的香爐,輕聲說道:“我有些想見你。”
“……什麽?”謝摯似是沒聽清。
“我想看看你。”沈應擡眸,語氣輕松,“我們許久未曾見面了,我都快忘記你長什麽樣了。”
說着沈應直接站起身來,想往屏風後面走去。謝摯大約沒想到他會如此唐突,忙出聲叫住他。
“不、不可!”謝摯道,“我的臉不便見人。”
“有什麽不方便的?每回跟你見面,你都是把臉藏在面巾下。遮遮掩掩。你又不是大姑娘,我也不是你喜歡的大姑娘,看一看又能如何?”
沈應往前邁了一步,屏風後的謝摯也站了起來,沉聲喚了一聲‘沈應’。
兩人隔着一扇屏風對峙。
沈應問:“你不願意見我?”
“我非不願。”謝摯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只是……沈應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該明白這世間我最不願意的,就是讓你看到我臉上的傷疤。”
“……你在說什麽胡話。”
聽他抛出這話,沈應隐隐覺得不妙,正想出言制止。
謝摯卻直接問他:“你難道不知謝摯愛你?”
沈應愣住。
他就這樣随便開口,将別人的心意輕賤在腳下。
沈應已經怒上心頭,謝摯卻還不知收斂。
“這樣的醜陋,只是站在你面前,我便自慚形穢。若是再被你親眼得見,不如讓我立即去死。”
“你不該說這種話!”
沈應氣憤地背過身去。
“為什麽?難道醜八怪就不配愛你。”
“你——”
沈應回頭瞪向屏風。
他剛想要說些什麽,卻被外頭傳來的敲門聲打斷。
屋內的氛圍一僵,兩人同時向門口望去。敲門聲還在持續,卻沒人發話讓外面的人進來。
響聲持續了好一段。
沈應終于冷哼一聲,別過頭去。謝摯假意咳嗽了一聲,提高聲音向敲門人說道。
“進來吧。”
傅忠推門而入,進門時他有些慌亂地瞟了假裝望着窗外的沈應幾眼,随後急步走到屏風面前。
“少爺,有一艘官船攔住了我們。”
官船?沈應吃驚回頭。謝摯在屏風後面似乎也有些吃驚:“誰的船?”
問出口後,謝摯才發覺自己問得有些可笑。官船能是誰的船?是朝廷的船,是皇帝的船。明明該用作官用的東西,卻在這裏不聲不響地攔住一個普通商船。
謝摯輕笑:“有意思。”
“走,我們去瞧瞧熱鬧。”
他向屋中的另外兩人說道。沈應看着他的影子離屏風越來越近,白衣白袍看得越發清晰,漸漸就要走出屏風。
沈應的心頭狂跳了幾下。
謝摯從屏風後面走出,沈應的視線随着上移。
——看見一張用白布将自己圍得嚴嚴實實的臉。
“……你不熱嗎?”
“秋天還好。”
謝摯鎮定自若,與剛才落在沈應耳中的慌亂形成鮮明對比。
都圍成這樣了,也不知道他剛才慌亂什麽。
沈應心中腹诽,難道他還能為了看一看謝摯的廬山真面目,生生去扒了謝摯的衣服?謝摯剛才分明就是在故意戲弄!
想通這個關竅,沈應真想掉頭就走。
但船頭的吵鬧聲已經隐隐傳入船艙,他心頭有些癢癢。
這氣可以晚點再生,熱鬧卻是不能不看。
抓心撓肝一陣後,沈應還是決定先把熱鬧瞧了再說。
他也跟着邁動步子,只是他不願意跟謝摯走在一起,便落後幾步行在了傅管事的身後。這樣一來,又把傅管事給吓了一跳。傅管事不敢在他面前走得飛快,于是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兩人在後面拖拉着。
謝摯回頭看了一眼,全身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露出些許笑意。
沈應當即停下腳步,轉身就走。
“诶——”謝摯忙去拉他,“我這會兒什麽都沒說,你怎麽也生氣。”
沈應睨了他一眼,要不是當着傅管事的面,恐怕一句‘我看見你就煩一句扔了過去’。
謝摯也知道自己不讨喜,笑呵呵地拉着他。
“攔在外面的是官船,我們這等商戶人家難以抗衡,恐怕還要沈少爺這樣的大官出面幫我們斡旋才行。否則兩方一旦沖撞起來……”
謝摯停頓片刻,語帶笑意地暗示:“要是雙方起了沖突,鬧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幾乎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威脅,把沈應給氣得夠嗆。
他現在真想立即回到過去,把剛才那個為謝摯傷心難過的自己掐死。
“滾遠點。”
沈應用力掙脫謝摯的手,擡步向船頭走去。謝摯笑着,将失落的手掌背回身後,慢吞吞地邁動步子跟在了沈應後面。
傅管事在後面看着他們一系列動作,真是……半點也猜不透這二人的心思。
他心中腹诽道,上位者的心思真難猜。
沈應和謝摯一前一後地來到船頭,果然見到一艘官船攔在河道上,擋住了謝家商船的去路。
官船最前頭站了一人,折扇在手、雍容閑雅,模樣細看之下竟與霍祁有三分相似。不僅相貌,沈應總覺得這人連穿着打扮都像極了霍祁,若是讓他與霍祁站在一起,恐怕旁人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對親生兄弟。
沈應吃了一驚,當即有些猜到這公子哥是誰。
而謝摯則在看到這公子哥第一眼起,便如同看到蒼蠅一樣,沉下了眸子。
商船最前頭,謝家二房庶子謝垣正恭敬地向這公子哥問道:“何少爺,不知我家商船有何處得罪,竟勞煩您調動官船來攔我們?”
公子哥折扇在掌心敲着,輕聲笑道:“謝垣你少來跟我裝傻。我托你家幫忙運貨,你家商船上有人手腳不幹淨,偷偷留了我的東西,看在你父與我父是故交的份上,我不想與你多計較。你把東西還我,我便放你們離去。”
聽到公子哥姓何,沈應也确定下來。
這人多半就是霍祁的表兄,三年前因與霍祁起争執,被何榮趕回金陵的何缙。
他與何缙雖同是京城和金陵的風流人物。但沈應久居金陵,何缙又常年在京城居住。後來何缙被何榮趕回了金陵,恰巧又趕上沈應上京赴考。
回回都是錯過,從前何榮與沈應關系還不錯時,還同沈應感嘆過可惜他們兩個真沒緣分。
要是何缙也在京城,見了沈應,必定也會很喜歡的。
此時見到連行動間的做派都像極了霍祁的何缙,再想起這句話來,沈應不禁覺得有些惡心。
沈應知道霍祁與何缙的關系并不好。
從前,他還疑惑過何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霸王脾氣,才能讓霍祁這種笑面人都破功。
現在看到何缙的穿着打扮,沈應登時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誰會喜歡第二個自己?
沈應掃了謝摯一眼,嘴裏嘀咕道:“真夠麻煩的。”
卻不知說的是誰。
謝摯聽到,輕輕笑了幾聲。他湊到沈應耳邊說道:“你要是嫌他們麻煩,我立即讓人打發了他。”
這樣地輕飄飄,不知又要傷幾條人命,才能做到他嘴裏的‘打發’。
“你少添亂。”
沈應壓低聲音,急急回道。
生怕謝摯借機殺了何缙,轉頭還甩鍋到自己頭上,說是因他嫌何榮麻煩才動的手。沈應都離京了,可不願意繼續被人當作過橋的筏子。
那邊謝垣與何缙還在糾纏。
謝垣根本就不知道何缙在說什麽,只覺得何缙是在栽贓自家。
“何少爺我敬你家是皇親,但商船大小事務都是由我負責,我從不知道我家接過你的貨,我的船上也不可能有手腳不幹淨的人,你若随意誣陷,我照樣拿你去見官。”
謝垣隐隐有些怒氣,說話也不客氣起來。
只是說出的話,讓沈應都無奈撓起眉心來。
沈應心道,這謝垣也是傻,也不看看何缙的樣子,像是會怕見官的人嗎?
旁邊的謝摯也輕輕笑了一聲,側首向沈應說道。
“這小弟可夠傻的。人家都坐着官船來截你了,還能怕你拿他去見官?”
沈應提醒他:“他是你弟弟。”
謝摯從善如流:“我這弟弟可真夠傻的。”
沈應:“……”
果然那邊的何缙完全不買賬。
“拿我去見官?”何缙輕笑,“你就是拿我去見皇帝,又能奈我何?”
在場衆人聽到這大逆不道的話,都吓得不敢出聲。
謝垣被氣得倒仰,幸而被人及時扶住。
站在船艙口的謝摯聞言啧了一聲,沈應偏頭向他望來。
謝摯笑道:“他有太後寵愛,皇帝确實奈何不了他。”
他的渾身都包在白布裏,只留下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眸,但是沈應卻看到白布下緊緊裹着的煩躁。
是被困在籠中的猛虎,在為自己不能盡情施展而煩躁。
沈應不由伸手,隔着白布撫了撫謝摯的臉。他的動作輕柔,像是真的擔心謝摯臉上有什麽不曾被人窺見的傷疤。
“你不要小瞧他,”沈應為自己的舊情人正名,“皇帝要比你想象得還要厲害得多。小小一個何缙,對他來說不過是跳梁小醜罷了。”
謝摯看着沈應,忽然覺得四周好安靜,連小醜何缙的吵鬧聲也灌不進他的耳朵。
其餘人都消失了,天地間只剩下他和沈應,還有一艘船。
他想起少年時跟沈應一起出海遨游的癡念。
也是像這樣,他們兩個人,一艘船,随波逐流漂到哪算哪,遇到喜歡的地方可以留下來住一陣,住厭了便繼續漂泊。
他不當皇帝,沈應也不當首輔。
就他們兩個人在船上,再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分開他們。
連老天爺也不行。
“跳梁小醜?”謝摯嘲諷地笑起來。
他和沈應不也是嗎?争鬥半生,好不容易做了贏家,轉頭居然又要他重新來過。
他和沈應也不過就是老天爺手中的跳梁小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