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生一世
第16章 第 16 章 一生一世
何榮俯首跪在書桌前口稱拜見萬歲。
若不算上前世,霍祁登基後,還是頭回見到自己這位舅舅如此恭敬。
可惜他現在怕的是內閣,不是霍祁。
霍祁随手在沈應的修竹旁畫了只山貓,眼前又浮現朱泰來那張高深莫測的臉孔。
這位老師,霍祁敬他重他,懼他畏他,卻更不滿他。
即便霍祁知道,再過兩年朱寧死在外放任上,朱泰來就會因難耐喪子之痛辭官歸隐,霍祁仍舊覺得不痛快。
他前世與內閣鬥了這麽多年,從最開始被壓得無力還手,到最後穩穩壓他們一頭,霍祁從來都是鬥志滿滿。
他不畏懼輸,他的身體裏流着霍家好戰的血液,敗象越大他越有鬥志。
他知道最後的結局只會是他贏。
但朱泰來的不戰而退,卻讓這場勝利變得不完美。
世人皆說朱首輔能舍下手中權柄,還政于霍祁,是個難得的忠臣。
好像霍祁最後能贏,全仰賴朱泰來的施舍。
霍祁不喜歡這種說法,他不喜歡不戰而勝,他要朱泰來徹底地臣服。
霍祁将筆尖杵在潔白的宣紙上,留下濃重的墨痕。
沈應似乎感受到他身上突然迸發出的鬥志,疑惑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霍祁迎着沈應的目光,向着他未來的首輔大人微微一笑。
朱首輔又如何?沈首輔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個個被他玩弄在掌心。
霍祁得意地把毛筆扔到桌上,讓何榮起身,心知肚明地問道。
“舅舅此來,不知是為何事?”
何榮站起身來,搓着手為難地看了沈應一眼。
霍祁知道何榮覺得沈應是外人,所以想讓沈應避開。
但對于此刻志得意滿的霍祁來說,眼前的沈應已經是他的囊中物,只有任他搓圓捏扁的份,根本沒有叫沈應避開的必要。
霍祁擺手道:“都不是外人,舅舅直接說吧。”
沈應聽到那句不是外人,向霍祁投來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霍祁向他揚了揚眉毛。
何榮內心焦躁,也無暇顧及自家這大外甥‘色令智昏’的表現。見霍祁不讓沈應走,何榮也不多言。他走近霍祁,舔着幹燥的嘴唇,壓低聲音向霍祁問道。
“陛下可知道今日貢院外死了個考生?”
何榮話一出口,霍祁當即心頭一跳。
他感覺到沈應向他投來的驚訝目光,卻強作淡定,向何榮點頭道。
“今日朕讓餘松去貢院傳旨,他回來後已經向朕禀報過此事。聽說那舉子是對會試成績不滿,一時不忿撞了牆,就在餘松到貢院前幾盞茶的時間……若他再等一等,等到餘松到貢院,宣了朕許他們再考一次的旨意,或許他就不會那麽沖動了。”
霍祁未提及那位舉子的名字,只感慨地說了一句:“可惜了。”
沈應卻插嘴問道:“何大人可知那舉子的姓名?”
霍祁心底一陣發虛,正猶豫着要不要出聲打斷何榮的回答,卻聽何榮不耐煩地回道。
“這我哪知道,那些舉子跟我又沒什麽相關。”
跟他有相關的舉子一個,現在正關在大牢裏等候審判。
霍祁瞬間松了口氣,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麽,但他就是不願意沈應從別處知曉梁彬撞死在貢院外的消息。
沈應的愛恨悲歡,都應是他賦予才對。
除了霍祁,沒人有資格讓沈應動情。
霍祁恢複輕松的神态:“好端端的舅舅突然提起這件事,怕是有什麽深意吧?”
“能有什麽深意?”何榮提高聲音,看了一眼旁邊的沈應,又強行壓了下來小聲說道,“還不是羅旭那件事,我先說清楚這件事你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我也沒瞞你,但也就這一個了,其餘的事我是半點也沒摻和,我既不知道羅旭跟朱寧又做了什麽交易,更不知道現在外頭傳的那些其他考生是怎麽回事。”
說起這事,何榮真是有冤沒處喊,他滿臉頭痛地說道。
“現在事情鬧得這麽大,朱泰來那老東西為了救他兒子,肯定會讓查案的胡亂攀咬,到時候把所有的壞事都推到我頭上,我不是百口莫辯?他又是首輔,大權在握,我一個小小的工部尚書,能有什麽資本跟他抗衡?真到那時恐怕連自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他砍了。”
他長籲短嘆,唉聲連連。
求着霍祁看在他給沈應求過情的份上,到時候也一定要救他。
霍祁聽得好笑,他知何榮是想試探自己對此事的态度。
到現在,他的目的大多已經達成,倒也沒什麽必要看年近四十的國舅在自己面前唱大戲。
霍祁裝作不解地問道:“國舅與羅旭有什麽關系,還說朕一開始就知曉?朕卻不知,朕知曉什麽?”
何榮還當自己這外甥真是傻白甜,當即解釋道:“就是那件……”
話剛出口看到霍祁的眼神,何榮明白過來。
“就是……羅屏曾經想讓這小羅旭認我做幹兒子的事,”何榮改口,“誰知道這小子現在會幹出這種事,幸好當時我沒同意,不然咱們何家累世的清白名聲就被這小兔崽子給毀了。”
何榮痛心疾首。
老謀深算如霍祁也被自家舅舅這厚臉皮噎得不輕,心想何家有你在,還能剩下什麽清白名聲?
他側眸瞥到沈應無語撫眉心的動作,心知沈應也跟自己是一個想法。
霍祁勾唇笑了笑,轉眸對上何榮的視線,霍祁咳嗽了一聲。
“既然這幹親沒認上,舅舅也不用擔心被牽連了。雖然現在羅旭供出來的只有朱寧一個,但該得罪的人他已經都得罪完了,只要他不傻都該知道再把其他人牽扯進來,對他不會有任何好處。”
霍祁向何榮明示了自己的态度,眼見何榮松了一口大氣。
霍祁忽然壞心眼起,又道:“不過舅舅既然沒認上這門幹親,還是盡早找一找府上有沒有羅家來認幹親時送上的禮物?若是有,朕建議你還是別把這些留在府上,免得沾染了晦氣。”
“……那、那微臣該如何處理?”
何榮心頭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轉眼就聽霍祁說:“這朕就不知道了,或者舅舅可以送到宮中,朕來幫你處理。”
“……”
堂堂天子,居然這樣明目張膽地向臣子索要賄賂。
何榮都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沈應已經不忍直視地別過頭去,似乎覺得跟堂中的這兩人認識是件十分丢臉的事。
良久,何榮咽了咽口水,向霍祁點頭道。
“臣明白了。”
不就是要錢嗎?他何榮別的沒有,就是錢最多。不過區區兩萬兩,拿出去給他大外甥當零花,他何榮……還真的有點心疼。
他的錢,給他何家人花也就算了,可霍祁血脈中還有一半是霍家的血。
老霍家的人就憑什麽花他的錢?
何榮想想就生氣,不過暫時也只能咬牙忍下。
畢竟朱泰來不是好惹的,能多拉一個盟友是一個。
何榮合算着,他把錢都送給了霍祁,到時候朱泰來真的逮了他,他就把鍋都推到霍祁頭上,說是為皇帝收的錢。
朱泰來膽子再大,也不可能把皇帝一起關進牢裏吧。
何榮算盤打得精,但霍祁又豈會讓他用區區兩萬兩就從這個漩渦中逃脫。
“舅舅,朕還有一件事想要勞煩你幫忙。”
何榮警覺:“什麽事?”
霍祁笑得和善:“你曾經在禮部任職,想來跟現任禮部尚書郭敏學該有幾份交情,朕想請你去問問他,先帝去年冬至前駕崩,至今不過八月,若按孝道朕作為兒子該為父親守孝三年,這三年期間不該談婚論嫁,如今內閣強逼朕娶妻,是否有意陷朕于不孝之疚。”
沈應聞言吃驚擡頭,望向霍祁的目光中藏着許多難言的深意。
何榮也沒想到霍祁是想讓自己做這件事,他張了張嘴唇又合上。
實際上按禮法兒子是該為父親守孝三年,當老霍家皇帝誰管過這些,遠的武宗和成宗不說,這兩人本來也不是親生父子,就拿近的霍祁的爺爺仁宗和父親英宗來說,老霍家難得一對親生父子,那還不是老父親仁宗年初死,先帝年底就納了新妃。
說起來就是陛下一言一行茲事體大,豈能以尋常孝道拘束。
實際上就是皇帝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要不要守孝?端看龍椅上這位皇帝想不想罷了。
要何榮說,霍祁想守孝就守着,跟他關系也不大。他左右也沒女兒要嫁給霍祁,霍延這一脈斷子絕孫何榮更是樂見其成,但做這事就相當于要跟內閣杠上。
何榮只想在當官期間撈撈錢、享享樂而已。
跟內閣鬥?這事太費神,可饒了他吧。
“陛下……”何榮為難。
霍祁也不勉強:“既然國舅不願意就算了,只是……朕實在擔心那羅旭在牢中會不會忍受不住酷刑,招出一些別的什麽。萬一……其實這事背後另有主使,是別人幫助羅旭作弊,那朱寧也是那幕後主使逼羅旭胡亂攀咬的,豈不是讓朱寧平白受了冤枉還受了那般的苦,怕是首輔大人要心疼死。”
霍祁也長籲短嘆起來。
一句話。不幫忙,何榮現在就得跟內閣對上。幫了忙,霍祁還許他想辦法把自己摘出去。
這下,何榮明白自己是已經被徹底拉下水了。他咬着牙同意去找禮部尚書活動活動。
霍祁露出滿意的微笑:“如此,朕便先行謝過舅舅。”
“好說好說。”
何榮強撐笑臉向霍祁告辭。霍祁也不多留他,只在何榮走時提醒了一句,讓他記得回去找找羅旭的禮物。
何榮忍了半天,才沒一口啐到他臉上。
走到門口時,何榮還在不斷地心裏提醒自己,大外甥已經是皇帝,萬萬不可放肆萬萬不可放肆。
誰知還沒走出門口,就聽霍祁又在他背後高聲喊道。
“舅舅水閣裏挂的那幅《瑞鶴圖》我瞧着很是喜歡,舅舅若是不介意,可以一起送進宮來,讓朕品鑒品鑒。”
何榮一個踉跄差點沒絆倒在門檻上。
待國舅走後,沈應才幽幽嘆息一聲。
“你這是何必。”
霍祁假裝沒聽見,拿起桌上的《山貓吃了修竹還落下好大一塊墨痕圖》問沈應。
“好看嗎?我讓人裱起來,挂在你的寝殿裏。”
沈應看了那慘不忍睹的畫一眼,對霍祁這異于常人的審美再度表示無語。
“挂你寝殿裏去吧。”
沈應白了霍祁一眼,随手幫霍祁歸整好他剛才扔到桌上的毛筆,忽然開口問道。
“陛下可知道那位死去的舉子的姓名?”
沈應眼中流露出惋惜的神情,是在為那舉子惋惜。
他卻還不知道死去的那位舉子正是他的好友梁彬。
若是他知道,這惋惜是否會變作悲痛?
霍祁心懷惡意地想将梁彬的名字脫口而出,那兩個字幾乎已經到了他的喉嚨口。
但是看到站在他面前可以算得上引頸受戮的沈應,霍祁心頭又浮現了幾絲不忍。
眼前的沈應引起太多他舊時的情感。
他甚至已經忘記沈應撫琴時的模樣。
但是今日在書藝局中,看到那缥缈若仙人的探花郎,霍祁又記起了。
那從雲頭落到霍祁面前的,鮮活生動的、好似從來沒有在霍祁的生活中存在過的沈應。
此時就站在霍祁眼前。
霍祁喉頭動了動,他回答沈應:“我亦不知。今因我之禍害那考生怨憤而死,這是我犯下的罪過。”
聽到他的話,沈應的眸光有些氤氲。他走到霍祁身邊,擡手握住了霍祁的手掌。
“這并非你一人的罪過,亦是我的罪過。”
沈應的眼神堅定,似在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霍祁,我會陪你一起扛下它。”
霍祁差點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