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東風
第11章 第 11 章 東風
這日清晨,天色未明。
禦街上小販的籠屜尚未打開,匆匆行過的文武百官卻率先炸開了鍋。
原來是前日禦史曾毅上奏,會試前曾在天香樓見舉子羅旭向右軍都督府都督佥事王景之孫王元緯放下狂言,說是本次科舉他必能中得頭名。
這種舉子狂言本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
少年人意氣風發時,恐怕都曾嚷過‘老子天下第一’之類的話,旁人聽一聽也就笑過了。
但壞就壞在,說這話的人是羅旭。
羅旭的老子是內閣次輔,他一個上屆科舉連三甲都沒入的落榜舉子,敢撂下狠話說自己這次能得第一。
有心人聽了,自然免不了會懷疑——今科狀元人選是不是已經被羅旭的次輔老爹內定給他了?
曾毅就是這個有心人。他當禦史就為了一件事,彈劾人。
自他進都察院後,朝中文武百官就沒有沒被他彈劾過的。上至皇帝跟誰睡覺,下至常朝官早朝向皇帝行禮時有人磕錯了頭,他都要管上一管。
前世霍祁曾評價他,真是無事忙。
沈應倒是十分推崇曾毅,他有段時間還專門撿出曾毅的彈劾他的奏疏反複翻閱,說是有個人能十數年如一日地讨厭你,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深情?他偶爾看看曾毅的奏疏,甚至會錯覺自己還是當年剛當探花郎的年歲。
不必吃藥便可令人返老還童,曾禦史真乃神醫是也。
霍祁合理懷疑他是在故意氣自己。
霍祁原本想裝作不在意,但轉頭批閱奏疏就看到曾毅彈劾自己每日進牛肉太多,上行下效,百姓也跟着喜食牛肉,致使民間耕牛被宰殺的數量陡增,是國之大禍也。
他就吃個牛肉,怎麽就國之大禍了?
霍祁臉色沉了下來,坐在旁邊書案後批閱奏疏的沈應察覺到異樣,湊過頭來看了他桌上的那道奏疏一眼。
‘看來陛下要節制了。’
沈應咬着嘴唇憋笑,霍祁惱火地抓過朱筆批了句‘幹卿何事’,把那道奏疏扔到了一旁。
後來還是沈應耐心地拿過那道奏疏,用筆塗掉了霍祁的那句‘幹卿何事’,改寫‘王法禁殺牛,百姓為得肉食以違法,必事出有因,勞卿核查再奏’。
霍祁就在旁邊冷眼看着他塗改自己的批複。
連皇帝的禦筆朱批都敢擅篡改,可見沈應當了首輔以後有多猖狂。
霍祁想起此事尚覺惱火,但看到曾毅彈劾羅屏及其子羅旭科舉舞弊的這封奏疏,又覺得歡喜起來。
這不正是瞌睡遇上枕頭了?
他就欠這陣東風。
所有奏疏都是先經內閣才到他的手上,霍祁看着曾毅奏疏上那略有些顫抖的‘閱’字,心道不會那麽剛巧,這道奏疏就是羅屏批閱的吧?
不過是與不是,霍祁也難得知了。
他樂呵呵地拿起這道奏疏,向旁邊笑道:“你看……”
轉頭卻只看到一片虛無。
霍祁怔了片刻,半晌後低笑了一聲。他随手把那道奏疏扔到桌上,不再理會。
武柳從殿外走進來,向他禀報事情皆已辦妥。
霍祁興致缺缺地點了點頭,忽然問起:“沈應這幾日在做什麽?”
霍祁派了暗衛在暗中監視沈應,武柳是暗衛首領,所有暗衛的消息都是他在向霍祁禀報,是以霍祁想知道沈應的消息,直接問他便可。
“回陛下,沈大人這幾日多是在家中閉門不出,只偶爾會去德信門外尾羅巷探望梁彬、馮骥兩位舉子,然後去和樂樓中用一碗沈廚做的玉蟾羹,一碟蜜煎櫻桃,一盤……”
“這些就不必說了。”
霍祁不耐煩地揮手打斷武柳的報菜名,他捕捉到一個關鍵的名字。
“他去探望的舉子名叫馮骥?”霍祁擰眉向武柳發問。
“回禀陛下,正是。”
霍祁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馮骥是沈應當上首輔後的左膀右臂,為沈應當狗咬過不少人。
當年刑部羅織何榮的罪名,就是馮骥也在背後出力相助,刑部才能在短短三月內‘查明’何榮三十年為官生涯中犯下過的全部罪過。
原來此時馮骥與沈應就已經勾搭在一起。
霍祁垂眸冷笑一聲,向武柳說道:“你去,把馮骥給我帶來。”
既然馮骥愛當狗,就來霍祁的狗。
他要讓沈應親眼看,他倚重的馮骥是個怎麽卑鄙無恥的小人。
尾羅巷中沈應忽然遍體一寒。
他回眸向窗外望去,這也沒刮風啊?披着衣服、半坐在床上的梁彬問他怎麽了。
沈應探身放下支窗的木棍,将窗戶關上。
“你既生病就不該吹風。”
梁彬彎起蒼白的嘴唇:“不過是些許小病,勞大人費心了。”
“梁兄,你這句大人才真是聽得我心虛,你我之間還需講這些虛禮嗎?”
“馮兄說禮不可廢,尤其是考試期間,若是叫禦史抓到參我們一本,就算我們考得再好,也會被革除功名。”
“什麽?”
沈應吃驚。竟沒聽說過京城中有過這種規矩,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是騙你的。”
“我知道,”梁彬也笑起來,“我樂得被他騙。”
沈應看着好友含笑的眉眼,想起霍祁的謀算,只覺心頭壓有千斤重負不得緩解。
他不想再面對梁彬,只再聊了兩句便匆匆告辭。臨走前倒是梁彬叫住了他,請他幫忙一件事。只是舉手之勞,沈應自然無有不應的。
疾步離了尾羅巷,走出好長一段路,沈應才回頭去望。
看着數間民房中,梁彬和馮骥租住的小屋冒出的尖,沈應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
“十年寒窗苦讀,到頭來卻只能做別人手中用來厮殺的棋子,真的值得嗎?”
要他說,不如天地任逍遙。
沈應嘆息一聲,回身往家中走去。武柳派去捉馮骥的暗衛,與他擦身而過。
……
都察院消息跑得飛快。翌日早朝前,曾毅彈劾羅屏、羅旭科舉舞弊的消息已經在文武百官中間傳了個遍。
早朝時,不等霍祁發難,羅屏的政敵和黨羽已經在殿中争辯起來。
一方說曾毅無憑無據空口誣陷,一方說羅旭親口所言,當日天香樓中有數十人證可以一一核實。
兩方吵得不可開交,差點直接動起手來。
自沈應當首輔以後,霍祁大約是有幾百年沒見過這陣仗了,還略有興味地停下來觀賞了片刻。
他忽而有些明白,從前沈應為什麽愛看曾毅的彈劾奏疏,久不聞宣政殿有此吵鬧聲,乍然重聽,霍祁倒真像是回到了沒掌權時的少年時期。
——雖然他确實是回到了。
但之前終究心态不再少年,到此時霍祁才終于找到些少年時的感覺。
霍祁支着腦袋看着底下穩如泰山的朱泰來,總覺得好像只在這張臉上見過這一種表情。
真想看看老師驚慌失色的樣子。
霍祁笑起來。他出聲打斷群臣:“不如提羅旭來問問?”
群臣靜止,滿臉驚訝地向禦座上望去。
從來不在朝上發表意見的小皇帝,今日竟然說話了,怎叫他們不驚?
霍祁沒在意文武百官的失禮,繼續撐着腦袋說道:“先把羅旭提來,再去貢院問問他的名次出了沒有。總要看看他不是真的中頭名,再來讨論羅愛卿徇私舞弊之事是真是假。”
“衆卿說……是與不是?”
霍祁向衆人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