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唯一的女友
第36章 唯一的女友
烏雲從遙遠的天邊隐現, 如潑墨般,迅速浸染整個天空,大風驟起,帶來泥土濕潤鹹腥的氣息, 吹起室內垂墜的墨綠色窗簾。
星海市第一醫科大學。
一間女生宿舍內。
葉芝看了眼烏雲壓城的天空, 在呼嘯的風聲中, 快步上前, 将敞開的陽臺玻璃門阖上。
她轉過身, 在身後墨綠色窗簾的背景下, 一張書卷氣十足的面孔、皮膚格外白淨,濃淡相宜的眉毛下, 赫然是一雙因年輕而顯得異常明淨的眼睛。
......
二十三年前。
葉芝剛阖上陽臺玻璃門,便聽到身後傳來的動靜,她轉過身,茶色的眼瞳映出宿舍房門開啓的景象。
室友江昕面色微白地走進宿舍, 反手将門阖上,後背抵着房門,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江昕?”葉芝下意識叫了一聲,語氣遲疑,眉眼顯出明顯的關切,“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江昕身材高挑纖細, 皮膚白皙, 一頭垂至腰窩的黑色長直發, 走在公共場所,輕易便能吸引旁人的目光。
此刻, 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她定一定神, 擡起濃密的眼睫,對上墨綠色窗簾前葉芝的視線。
“葉芝。”
她聲音輕柔,緩緩站直身體,問道:“今天周末,你怎麽還在宿舍?”
“我準備考研,最近周末都很少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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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約會嗎?”江昕問,一張漂亮的臉上,神情依舊有些恍惚。
她們宿舍是四人間,上床下桌的設計,有獨立衛浴、陽臺,條件在星海市第一醫科大學算是不錯。
宿舍四人,另外兩名室友,都因為有事不在,宿舍內,只有葉芝和江昕兩人。
葉芝緊盯着江昕面色,慢慢說道:“趙金傑下午六點會來接我,我吃過晚飯後,會再回來。”
其實葉芝周六晚上不會在宿舍過夜。
趙金傑最近一段時間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麽事,工作突然變得繁忙起來,她又決定考研,周內兩個人都沒有閑心約會。
只有周末,他們才有空聚在一起,而且依趙金傑重.欲的性子,即便周六晚上她想回宿舍,也不會放她回來。
但今天不同。
葉芝看出江昕不對勁,打算和趙金傑吃過晚飯後,便回來陪她。
江昕聞言淡淡地“哦”了一聲,邁開步伐,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她像是終于緩過神來,不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只是臉色依舊有些泛白,眼底挂着一抹青黑,像是昨夜一整夜都沒有睡好。
“江昕。”葉芝走到她身前,徑直問道:“你現在...不應該和官玉濤在一起嗎?怎麽提前回來了。”
官玉濤是江昕男友,兩人網戀奔現後,幾乎每個周末都膩在一起,到現在已經有三年時間。
在葉芝的印象中,官玉濤是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性格溫和,相貌俊朗,并且和江昕年紀相當。
“他。”江昕表情有點呆,是太過傷心導致的消極乏力的神情。
葉芝眉頭微蹙,猶豫着問道:“你們......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半響,江昕才輕輕點頭,“......是有一件事。”
江昕和葉芝都不是感情太過外放的人,但互相之間很投緣,三年同宿下來,感情深厚已不必言語。
她對葉芝沒有隐瞞,在講述這件與自己有關的壞事時,表情和語氣甚至算得上平靜。
二十四世紀末最後一年。
距離那場波及全球的黃金隕石雨落幕,已有整整八十七年。
2312年8月12日,部分人類一夜之間突發進化,引發全球安全秩序劇烈動蕩,歷時整整一年,初代進化者引發的動蕩方才徹底平息。
2312年被後世稱為“進化者元年”。
那一年,全球格局發生巨大變化。
而整個二十四世紀,世界各地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聯系愈發緊密的同時,普通人類與進化者之間的壁壘也愈發堅固。
江昕和葉芝是“進化者元年”後的第四代普通人類。
她們的祖輩曾親身經歷那場震驚全球的黃金隕石雨,卻并未獲得任何基因上的進化,依舊是普普通通的人類一員。
同時,又在2312年-2313年人類歷史上最黑暗、也最具變數的時期,成功存活下來。
因此,才有了作為第四代後人的江昕和葉芝。
“昨天晚上,官玉濤告訴我他有一位S級未婚妻,婚期定在三年後......”
江昕轉動電腦椅,面向葉芝,輕輕擡了擡下颌,示意葉芝坐下聽她說。
葉芝拖過一把椅子坐下,随後,從室友江昕口中,第一次聽說當前社會上一種極為普遍的思潮——新人類至上主義。
2312年,進化者元年,世界格局出現巨大變化,全球財富、權利大洗牌,新的階級與利益體在短時間內迅速形成。
在進化者元年前,普通人可以通過獲取財富、權利,打破階級壁壘,實現階層躍升。
在此之後,實現階層跨越,最關鍵的一步,則是突破基因“封鎖”。
基因取代財富和權利,成為階級最堅固的壁壘。
“進化者和普通人類結合,生下的孩子有一半的幾率也會是普通人。那些低級進化者,便是作為祖輩的初代進化者的基因不斷被普通人類基因稀釋,繁衍幾代後,後人除去身體素質有所增強外,與普通人類并無更多的區別。”
“反觀進化者互相之間結合生下的後代,因為血統純淨,後代在百分百遺傳父母單方或雙方異能的基礎上,還有一定幾率,激發體內更多種類與更高等級的異能。”
江昕像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眼神清澈無垢,聲音平緩輕和:“新人類即指進化者,現在社會上普遍認為進化者的基因要遠遠優越于普通人類。”
“而在某些州,“新人類至上主義”甚至不再單純是一種社會思潮,而是有明确具體的法律條文進行支持與維護的一種社會現實。”
“比如......三年前,盡管引發全球輿論強烈憤慨,諾安弗州仍在經過幾次試探後,頒布了禁止進化者與普通人類通婚的法律......”
星海市上空,烏雲密布,潮濕壓抑的空氣被驟起的狂風割碎,一瞬間,大雨驟降,雨滴乘着強悍的風勢,擊打在陽臺玻璃門上,發出噼噼啪啪的清脆聲響。
宿舍內,葉芝聽的認真,江昕見了,不免有些好奇問道:
“你和趙金傑,以前有聊過這方面的事嗎?”
“你是指進化者和普通人類通婚,還是我和他......”
“都一樣。”江昕輕輕眨眼,說,“我知道他是進化者,你們是很典型的代表。”
“沒有。“葉芝如實回答,“我覺得我離結婚還很遠,沒有想過這方面的事,趙金傑也沒和我聊過。”
江昕聞言,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托腮望着葉芝,随着纖長的眼睫輕輕眨動,眼睛裏慢慢染上幾分清淡柔和的笑意。
“葉芝,”她低聲道,“如果我是你,我會在和他确定戀愛關系時,就詢問他有關于這方面的看法,但你比較遲鈍——”
“江昕,我不是遲鈍。”葉芝打斷她的話。
兩人眼睛直視對方。
少頃,江昕低嘆了一聲,放下托腮的手,坐正身體說:“我知道。”
葉芝成長于星海市福利院。
在普通人困擾于自身與進化者之間巨大的基因鴻溝,對財富、權利、力量心生向往、求而不得時,葉芝想的卻是如何填飽肚子,哪條街上的垃圾桶裏有更多的紙皮、空瓶,賣廢品攢下的錢是給自己買書?給福利院的弟弟妹妹們買糖?還是等到冬天,交給院長以争取更多的供暖時間?
她需要思考的事有很多,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不包括對進化者、基因遺傳、階級制度、財富與權利的思考。
這些,都距離她太遙遠了。
進化者優越的基因,導致階級固化愈發嚴重。
而階級的進一步固化,必定會導致全球範圍內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
葉芝無疑于出生自社會的最底層。
“葉芝。”江昕的聲音像飄在天上,看向葉芝的眼神卻悲傷凝重到、似在一瞬之間陷入最黑暗的深淵,“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如果我早知道官玉濤是進化者,我會在答應他的追求前,就詢問他有關于這方面的看法。”
“但我不知道。戀愛三年,我甚至直到上個月,才知道他是進化者,但至今仍不清楚他的具體等級。我現在甚至懷疑他連名字都是假的。”
葉芝不由得蹙眉,“連名字都是假的嗎?”
“誰知道呢* 。”江昕沉沉嘆了一聲,說:“既然他有一名s級進化者未婚妻,說明他的等級也不會太低。像他們這樣的人,有幾個身份證,每個身份證對應不同的名字很正常。”
葉芝張了張口。江昕像是知道她想說什麽,一撩眼皮,悶悶道:“名字可能是假的,但身份證一定是真的。”
她沉默幾秒,再開口時,話裏便帶上了明顯自我譏嘲:
“一張身份證對應一個家。全球範圍內,他想擁有多少家庭就有多少家庭,想結幾次婚,就結幾次婚。”
葉芝一瞬間眉頭皺的更緊了。
她站起身,問:“他想要在外和你組建家庭?私下的那種?”
“不。”
江昕擡頭看向好友,一雙漂亮的杏眼帶着柔軟的濕意,“他說我永遠都是他的女朋友,唯一的那種。”
葉芝眼中迅速升起一抹憂慮。
江昕像一只被熱水燙熟的大蝦,蜷縮起身子,低頭盯着地上的陰影,一字字說道:
“他說他的未婚妻不會允許他在外面有其他的孩子,而他同樣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過他向我許諾,他心裏只會有我一個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他會給我很多,除了孩子和......名分。”
最後兩個字,江昕的話音多少有點扭曲。
她說罷,深深垂下頭,葉芝看不見她的臉,但知道她在哭。
葉芝氣恨的咬緊牙關,半響,忍不住氣怒道:“他怎麽敢這麽說,他以為——”
“他知道我會答應。”
江昕的聲音從下方傳來,突如其來,又無比清晰。
她緩緩擡頭,清麗的臉孔面色微白,以往眼中靈動俏皮的神色不知在何時消失殆盡。
“葉芝,感情是會變化的。”
她一字一句緩聲說道:“雖然是官玉濤主動追求的我,最初确定戀愛關系時,我也沒有多喜歡他,但三年時間,已經足夠我深深愛上這個男人。”
“我默認了他的行為、他的理念,願意做他唯一的女友,未來的情婦。盡管...在他心裏,我甚至連擁有他孩子的資格都沒有。他說後代被普通人類的基因稀釋,會對他造成困擾。”
和好友目光對視片刻,她臉上拉出一個苦澀的笑:“網戀真的害死人。”
“和......這沒有關系。”葉芝語氣遲緩:“是官玉濤——”
“不,是我自己的原因。”江昕面無表情,直白道,“我這種就是典型的戀愛腦。”
“昨天晚上,他在和我上床後,接通了他未婚妻的視頻聊天。他暫時對他的未婚妻隐瞞了我的存在。而在和我聊開、确認我的底線後,他開始不再顧忌,或者說,他在有計劃地讓我習慣這種事。而我沒有拒絕。”
“我就靠坐在床頭,靜靜地聽着他們聊天。偶爾,甚至會想要從手機屏幕上看一眼他的未婚妻長什麽樣。我希望他更愛我,而不是他的未婚妻。我甚至對她感到嫉妒,嫉妒她的家世,嫉妒她優越的基因......”
話音落下,四周只餘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的急促聲響。
江昕擡手覆上自己的左胸,靜靜感受心髒的跳動。
葉芝就站在她身前,陰影落在她身上。她們互相都沒有言語。
良久,江昕擡起蝶翼般的纖長眼睫,盯着葉芝,小聲說道:“這裏有點痛。”
葉芝嘴唇翕動,但最終......卻什麽都沒說。
江昕放下手,平靜道:“其實我對生物醫學不感興趣。”
話題轉換的突然,葉芝眉心微動,而江昕則在短暫的沉默後,繼續慢慢說道:
“我真正喜歡的是美術,曾經想過報考純藝類專業。但自從進化者出現後,二十四世紀便被稱為生物學的世紀。生物類專業成了熱門專業,我拗不過父親,填報志願的時候,還是填報了生物類的專業。高中甚至為此複讀了一年。”
“我一直以來都很被動,無論是感情上,還是學業上。我知道......”
她的聲音再度染上濕意,停頓了一下,方才繼續說道:“我知道官玉濤在傷害我。我也知道,我這麽做是不對的。但我暫時沒有辦法從這段感情中抽身。”
“不過只是暫時。”她擡起頭對上葉芝的眼睛,眼神濕潤明亮,語氣肯定,“我知道我生病了。是心病,心太痛,人就會變得軟弱、盲目、卑微。”
“不過我會想辦法醫治好自己的。等什麽時候這裏不再痛了,就是我對他說分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