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殉情
殉情
從入冬到快要春末,南春的風都大得誇張。
一陣狂風過,過了盛花期的紅山茶最後幾朵立在枝頭的花也凋落了。
滾在紀山英腳邊。
他似乎聲嘶力竭叫着什麽,山谷的飓風卷走了他的聲音,片刻後風止,他幾乎叫破聲帶的聲音掉進深不見底的山谷炸開——
“宋臨青……!”
家裏的車被爸媽開走了,他丢掉行李,朝鎮上狂奔。半路上遇見開車回家的爸媽,爸媽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問他怎麽了,他腦袋裏除了宋臨青虛弱的聲音,再聽不到其他。
他粗魯地把爸媽轟下車,一腳油門就往鳳鳴市開。鳳鳴市離山花地一百二十公裏,山路難走,正常速度得要五六個小時,紀山英開得飛快,拐彎處好幾次都差點甩下懸崖,可他哪裏還顧得了那麽多,宋臨青每次話裏帶死字,都會讓他抖三抖。
兩個半小時後,他下了高速,進入了正陰雨綿綿的鳳鳴市。他導航去了當地的林業站,裏面的工作人員也還沒有下班,因為去搜救宋臨青他們的人還沒回來,都在焦急地等消息。
他下了車,遠光燈照進林業站,他不管門口保安的勸阻,身姿矯健地翻過電動伸縮門,往燈火通明的大堂去。
“宋臨青在哪?宋臨青在哪?!告訴我!”
裏面的工作人員也憂心忡忡了很久,一直沒等到消息,現在看紀山英來勢洶洶,也沖得很:“我們要是知道他在哪還要你要問?!你是誰啊?!怎麽跑進來的?給我滾出去!”
“老子是問他去了哪座山調查!”
紀山英攥緊了拳頭,細碎的雨滴串在他眉眼上,顯得越發陰鸷,“快點告訴我,再他媽磨磨蹭蹭,老子把你們這些老東西都打死!”
他媽的他們倒是好好的站在這裏,就讓他的宋臨青去深山老林冒險,他是真的想把面前的每一個人都揍一遍。
大約是紀山英實在是太像不良青年了,他們也不敢再跟這個看起來随時會制造命案的流氓糾纏,有人說道:“在天霞山。你去有什麽用,你比搜救隊還厲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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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山英沒空跟他們廢話,問到地址就飛速離開,又開了十多公裏,在天霞山山腳下看見了救援隊的車。
他倉促地跳下車,拿上手電筒,往懷裏揣了唯一的一瓶水,快速消失在夜幕裏。
山路濕滑,紀山英跑不起來,越着急摔得越厲害,手腕上傳來塑料袋嚓嚓的響聲,他拉起袖子一看,他手腕上還系着一袋棠梨花,但颠簸一路,已經掉了大半。
他紮緊塑料袋,塞進懷裏揣着,嘴裏叼着手電筒,扶着凹凸不平的石頭往灌木叢裏跳。
三葉懸鈎子的倒鈎鈎破了他的耳朵,刺骨的疼很快被溫熱的血液掩去,他走一段叫一次宋臨青的名字,張着耳朵仔細聽聲音,可山裏除了一些鳥類怪異的叫聲,就只有霏霏雨水的聲音。
他分不清自己臉上究竟是雨水還是眼淚,嘴巴苦得厲害,心也一陣陣泛酸水,這山路他走着都害怕,宋臨青為了調查不斷深入腹地,究竟走了多久,林業調查究竟有多艱難。
找了将近一個小時,他仍然沒有聽到宋臨青的回話。他越發惶惶不安,一些可怕的念頭不可抑制地往外冒,他崩潰大叫,拳頭砸在尖利的石頭上,刺穿血肉的痛楚讓他瞬間清醒,他咬緊牙關,繼續往裏面深入。扒着石頭走過峭壁,腳落到實處還沒站穩,腐爛的泥土頓時四下崩裂,紀山英拼命想抓保命的樹,但抓了一手堆積了好幾年的松針,最後滾到一塊巨石邊停下,嘴裏的手電筒掉進一旁的坑洞,他撐起手臂,急急喘了幾口氣,動了動手腳,他皮糙肉厚,除了一些破皮擦傷,好像沒什麽事。
他慢慢爬着靠進坑洞,探頭去看手電筒在什麽地方,只一眼,他冷透的身體迅速回溫,冷白的燈光照着宋臨青被掉落的紫血杜鵑花瓣點綴的蒼白臉龐,洞外黑天瞎地,裏面卻透亮無比。
“宋臨青、宋臨青!”
紀山英哆嗦着叫了幾聲,但宋臨青沒有反應。
他急忙一躍跳進了坑洞,驚慌失措地把宋臨青摟進懷裏,失而複得的喜悅讓他心髒狂跳,幾乎要迅速迸濺,點燃他身上每一處冰冷的皮膚。
“宋臨青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宋臨青,宋臨青你睜開眼看看我,我來了,我來了……”
得不到宋臨青的任何回應,紀山英很快又迅速枯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宋臨青的臉,用自己的溫度去給冰涼的人取暖,聲音越來越抖,“你學什麽專業不好,你學這破專業……長那麽金貴,做什麽成天往山裏跑。你身體好就算了,這麽差勁,做什麽調查,你他媽配做這種工作嗎?”
懷裏的人不見回溫,也不見睜眼。紀山英哽咽着,手往下去摟宋臨青的腰,想把人抱得更緊,誰料手一摸,紅豔豔的血立馬糊了他一手,他瞳孔皺縮,手指的顫動迅速蔓延全身,他慢慢撩起宋臨青的衣服,只見那瑩瑩細腰上紮了四五塊碎片,血已經凝固了,黏在碎片。紀山英顫着手脫下內裏的背心,小心翼翼拔掉碎片,血又滲了出來,他快速把衣服纏到宋臨青腰間去,這麽簡單的動作,卻叫他冷汗淋漓。
可宋臨青還是沒動靜,紀山英看着自己滿手的血,貼下去聽不到宋臨青的心跳,他再度崩潰,撕心裂肺地叫:“宋臨青你醒醒,你醒醒啊!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因為你害怕我想要跟我劃清界線和被宋淩頂替省隊名額,覺得人生無望就強迫想要讀書的小花跟我結婚,是我自私,是我愚蠢,我一直都想跟你道歉,對不起宋臨青……我不是喜歡小花,別人說她好看,她性格好,還跟沒朋友的我玩,我就以為自己喜歡她,以為她喜歡我,我不知道……”
紀山英的眼淚滴進宋臨青眼睛裏,仿佛是從宋臨青眼睛流出的淚,不斷往外滑。他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蝕骨的痛意,脖頸被墜彎,只能靠宋臨青的頸窩托着,“可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為什麽一見我就要用那麽一雙令我恐懼的無情冰冷的眼睛咒罵我,為什麽要用摸我的手去扶起岑林花,為什麽帶岑林花走不帶我走,為什麽不問我為什麽,就一言斷定我就是壞家夥……沒人教我啊宋臨青,我學習不好的,哪裏會知道你知道的……”
被過度擠壓胸腔,宋臨青的睫毛不由地動了幾下,溫熱眼淚從他睫毛根部生出,一顆又一顆,滾落進濕透的發絲裏。
“你心疼岑林花和狗兒,卻從來不問我怎麽站到你面前……”
紀山英抽泣聲越來越大,“宋淩擠掉我的省隊名額,帶着他的夥伴毆打去讨公道的我,派人開車碾碎了我的腳骨,每一場比賽都讓人圍我,讓我在最後一步摔在終點線外,最後還要跟我飙車,想讓我出車禍死在山上,我沒摔死,站到了亞運會上;好不容易進了國家隊,我曾經崇拜的偶像範思蒙跟魏谌因為我不尊敬長輩,不管他們誰拿第一由他們分配的規則,他們私下覺得無聊了就開始來找我麻煩,還故意設局讓我被網暴,除了胡帆,我在隊裏就是萬人嫌萬人欺,誰都不喜歡我,大家都讨厭我貪得無厭,寡恩薄義,我都知道……”
他滿臉淚痕,微微偏頭,閉着被眼淚模糊的眼睛,吻在宋臨青臉頰上,“他們都不值得我真心相待,我只有一顆真心,顧不了那麽多人。我一直捧着我的真心,走了很遠、很長的路,只是為了捧到你面前,放到你手裏。宋臨青,你摸摸我的心吧……”
他拉着宋臨青冰涼微顫的手,放到胸口去,心髒跳得铿锵有力,幾乎在感受到宋臨青的瞬間,跳得越發厲害,像要跳進宋臨青手裏。
宋臨青沒睜眼,透過心跳的頻率,他看見了一顆血淋淋,被千刀萬剮的心髒在黑暗裏跳動,毫無雜質,就是心最純粹的顏色。
“宋臨青。”
紀山英叫了一聲,吻落到宋臨青唇上,深情表白,“我愛你。我愛的一直都是你,只有你一個。小花只是我用來拴住你的繩索,我不喜歡她,一眼都不想見她,就像不想見狗兒一樣,他們只會分去你的目光,讓你本就不願意看我的眼睛越發冰冷。我是太愛你了,才恨你對我的絕情。現在我不恨了,宋臨青,我不會帶着恨意殉情,恨太不好了,苦着我,也讓你流淚,我用愛,要用愛……宋臨青我愛你,我願意跟你一起死。”
紀山英撿起地上的杜鵑花,插在宋臨青耳邊,又往自己耳邊塞了一朵,他用衣袖擦去宋臨青額頭上的血跡,擡手擦去自己的眼淚,久久地,專注地看着宋臨青,要把宋臨青拓印進眼睛,融進血脈,再刻進骨頭裏,他低聲喃喃:“宋臨青,你不知道吧,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今年的生日願望是……二十歲的紀山英,願意為愛人宋臨青殉情,只求老天爺不要讓野獸啃咬宋臨青的身體,可以把我咬爛嚼碎,但請留下一塊我的骨頭,不要将我完全帶離宋臨青的身邊,我真的……很愛宋臨青,請留下一塊,讓我看着他吧。”
宋臨青似乎是再忍不住從胃裏往上鑽的酸水,他嘔出一灘黑紅的血,睜開水光朦胧的眼看着紀山英,欲語淚先流。
“紀……紀山英。”
他看着愣神的紀山英,臉貼到紀山英炙熱的胸膛上,擡手去摸紀山英哭得可憐兮兮的臉,“生日快樂,但你的願望作廢。在這裏什麽都沒有,生日禮物……就給你個吻吧。紀山英,自己來拿吧。”
紀山英還沒能回神,只是看着宋臨青流淚。宋臨青嘆了口氣,伸手壓低紀山英的脖頸,修長的手指插進紀山英的發絲裏,拂落了紀山英耳邊的杜鵑花,他不知道是夢還是現實,可是現在,的确該吻一吻找到主人的忠心小狗。
蜻蜓點水般的吻轉瞬即逝,紀山英恍若夢中,看着人比花嬌的宋臨青水盈盈地看着他,他收緊手臂,狠狠吻了下去。
臨死前的美夢,比宋臨青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