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過來摸摸我
過來摸摸我
鍋裏的菜已經吃完了,沒什麽能給他吃的了。
宋臨青問:“你想吃什麽?我重新點一桌菜給你吃。”
“要米飯。”
小孩講的很慢,宋臨青勉強聽懂。他看了一眼牆上的菜單,點了一份青椒肉絲炒飯送給他吃。
“別看了,我們回賓館去吧。”老師說。
宋臨青嗯了一聲,把目光從狼吞虎咽的小孩身上收回來,跟着老師們往回走。
“窮山惡水出刁民,我奉勸你啊,還是獨善其身比較好。”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小杜對宋臨青有了改觀,這人是真不愛跟人打交道,但有什麽問題去問他,他也不計前嫌地回答,看那小孩精得很,很容易就找出他們這一桌人最容易出手幫忙的人,不簡單。
“你管他做什麽。”小柳哼了一聲說,“人家有錢,用得着你鹹吃蘿蔔淡操心。”
宋臨青沒回話。
他很難分辨真可憐還是假可憐,所以已經被騙過很多次,諸如街上的一些沒錢治小孩,夫妻兩個好手好腳跪地乞讨騙錢的,沒車票回家的高中生等等,還有之前在山村調查,見那夫妻二人都是殘疾人,他給了他們很多錢,那對夫妻見錢眼開,最後竟然堵着門不讓他走,要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他們……
這樣的例子,簡直數不勝數,不勝枚舉。
可他似乎從不後悔施以援手,他小時候跟着爸媽出去旅游,爸媽也這樣被騙很多次,那時候他也才十三四歲,正是青春年少,他覺得善就是善,惡就是惡,非黑即白,看那些人倒打一耙,他也覺得不該幫,可爸媽說,出于同情心去幫助他人,重點不在幫助他人,而是自身的同情心。保持悲憫,才能做一個不違背善良本心的人。每次幫忙都害怕被反咬一口,慢慢的就失去共情的能力。比起事後後悔沒做,不如跟随本心。之後福報也好,孽緣也好,萬般皆是命。
青春叛逆期,他也曾反其道而行。中考後的暑假,他在路邊見到一個長得兇神惡煞,卻有些形容枯槁的中年人,他問路邊的人要回家的路費,說他兒子出車禍了,工地沒發工資,也不肯提前借給他。
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沒人停下來聽他說話。宋臨青生了同情心,卻又想起爸媽被騙很多次的經歷,他第一次選擇視而不見,狠心地讓司機開車離開,剛開出兩百米,宋臨青後悔了,可車不能逆行,他跳下車,沿着人行道瘋狂往回跑,但就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那個大叔就收到了兒子的病危通知,讓他三十分鐘趕到,沒人理他,他舉着手機外放跟醫生的通話錄音,可還是沒人願意為他停留,他已經走在去醫院的路上了啊,可還離着一百公裏,他走了一天一夜,也借不到一分去醫院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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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臨青緊趕慢趕,已經到了跟前,手也已經掏出了身上的錢,那大叔嘴裏大喊着我的兒啊,是爸沒用沒出息,就在他眼前,跳橋自殺了。
這是宋臨青第一次選擇漠視,也是最後一次。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是要錢而已,他給得起。他不想再在這些真真假假中猶豫,然後看着有人被逼到絕境,悲慘離開這世界。
最後反噬的只會是他自己那顆憐憫衆生的脆弱心髒。
洗漱完睡下,紀山英發來消息,問他什麽時候回金北。
兩個星期前紀山英問他去哪了,怎麽又不在家,先是微信消息轟炸,後來又打電話,宋臨青想起那晚紀山英跟他說的話,在第二十次手機來電時接了電話,那頭的紀山英有些錯愕,怒音慢慢變得驚喜,問他去哪了。
他回了句出來調查了就挂了電話,紀山英給他發了個好,還帶個親親的表情。
怕了紀山英的消息轟炸,他回:“三天後。”
“三天後我剛好休假,你要吃我做的大餐還是出去吃?在家吃吧,□□好久不見你,肯定很想你。想吃魚還是牛肉豬蹄羊肉海鮮?”
“随便。”
東黔這邊的口味跟山花地差不多,宋臨青并沒有很想吃什麽大餐,出差晚上都吃得好,天天下館子。
他在家是姜阿姨做飯,姜阿姨是宋臨青在淩晨四點去大橋下的勞務市場選中的,她是個聾啞人,有些自卑不敢上前推銷自己,就遠遠舉着牌子,不會寫字,就畫了做飯的簡筆畫,宋臨青下了車,也不多問,拉着姜阿姨坐上車就走了。姜阿姨做的是地道的金北菜,手藝一級棒,宋臨青很愛吃。
雖然紀山英很煩人,但他的手藝跟姜阿姨比也只高不低,以前宋臨青以為在山村這種重男輕女思想重災區,這種獨苗肯定要好好呵護,做飯什麽的肯定都歸女人幹,紀山英竟然是個例外,很出乎意料。
“你真好啊宋臨青。”
紀山英回了這麽一句話,一連串發了好幾個心心表情包。
還是沒逃脫消息轟炸。宋臨青木着臉給手機靜了音,蓋好被子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們收了東西往山裏去,今早最後一塊樣地,之後兩天弄一下數據就可以回去了。
剛下樓,昨天那小孩就迎了上來。老板說這小孩昨晚就來了,在樓梯底下睡了一覺,好像就在等他們。
“我、我叫狗兒。”狗兒用普通話跟宋臨青講話。
“嘿,還沒看出來,這小子還會講普通話呢。”
狗兒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我跟着電視學過,聽着你們說話,也學了點。哥哥,你叫什麽?”
“宋臨青。”
宋臨青看他身上的衣服黏在身上,他伸手去摸,是濕的。
“昨天去河裏洗了澡,也洗了衣服,用那種樹幹上長了刺的樹的果揉出沫沫,洗的。你們幹淨,我也要幹淨。”
“是皂莢。”宋臨青摸了摸狗兒的頭發,扭頭對老師們說,“老師你們先去,我帶他去買一身衣服,我很快就來。”
老師善解人意道:“去吧去吧,今早也沒什麽事了,你不來也可以,本來帶你來也是讓你幫忙分擔鑒定壓力,你先處理這個小孩的事吧。”
等他們走遠,宋臨青帶着狗兒去了就近的服裝店買了衣服,從裏到外又多買了兩三套,本來還想着買冬裝,店裏冬裝沒進貨,只能這樣了。
那他冬天該怎麽辦呢?宋臨青發愁。
“我是黑人。”狗兒突然說。
“什麽?”宋臨青一臉茫然。
狗兒從來沒見過對他這麽溫柔的人,他一對上宋臨青的視線就笑:“就是我沒有戶口,沒有出生證明,沒有身份證。”
“……”
宋臨青問,“你頭上的疤怎麽來的?”
“爸爸砍的。”狗兒雲淡風輕道,“他和媽媽做那種事,要我看,我不看要跑,他就用斧子砍我。我躲得快,只砍了我的眉毛和眼皮。流了好多血,蒼蠅也來喝我的血。”
“……”
一句比一句石破天驚,宋臨青很難再問下去。
“哥哥,我不想待在這裏了,你帶我離開東黔好不好?”狗兒突然抱着宋臨青跪下了,眼淚說掉就掉,“我沒錢,沒身份證,坐車都坐不了,我要去大城市賺錢,賺很多錢,我不會纏着你,你只要把我帶出東黔就好了,我死也要死在外面,我不想再待在這裏了……我給你磕頭,求求你了。”
狗兒方言夾着普通話的,宋臨青聽得一知半解,他伸手去拉狗兒,說:“你這麽小,出去外面也沒人敢用你的。”
“我在這裏也一樣啊。”狗兒腦門都磕破了,“沒人用我就當乞丐,繼續撿瓶子賣,我不想在這裏,我害怕……”
爸媽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着去死的畫面猶在眼前,他很害怕,極其害怕。
“好了。”
宋臨青嘆了一口無聲的氣,拿出紙巾摁在狗兒腦門上,說,“我帶你走,你想自己賺錢養自己沒問題,但要在成年之後,沒成年前,我會給你請一個家庭老師教你知識,能學一點是一點吧。”
狗兒仰着頭看着宋臨青,逆着光,宋臨青那麽高大,長得像他在廟裏見過的玉觀音,高高端坐,慈眉善目。他就那麽仰着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沒回宋臨青的話,而是說:“哥哥,你好美啊。”
這莫名其妙讓人噎住的做派,也挺像某人的。宋臨青尴尬地笑了笑,摟着狗兒帶他去吃飯。
三天後,宋臨青帶着狗兒回了金北。
雖然狗兒還小,但宋臨青還是不肯讓他跟自己住,而是在金北重點中學旁租了一套房給他住,與此同時安排了家庭教師、生活教師和專門做飯的家政阿姨,他帶狗兒過去的時候,這些人都已經在房間裏等着了。
“宋先生你……”
“宋臨青!”
裏面的人好字還沒說完,就被人粗魯的打斷。她們擡起頭來,門外來了個身量高大,長得冷冽英俊的少年,氣氛已然劍拔弩張,讓人屏息不敢說話。
紀山英剛跟胡帆來這附近吃飯,吃一半他看見宋臨青跟一個瘦小的男孩從出租車上下來,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确認了好幾遍後,他摔了筷子就穿過川流不息的車流,跟着人到了這。
“他是誰?”
紀山英指着縮在宋臨青身後卻毫不畏懼他,瞪着眼睛看他的黑瘦男孩,牙齒咬得咯吱響,“我問你他是誰?!”
“不關你的事。”
宋臨青鎮定地說着,趁機把人往門裏推進去,迅速拉上門關了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紀山英扶着欄杆,有些站不住,他的心劇痛無比,兩年前的舊雨沉在他身體裏,此刻尋着苗頭往外爬,雨水已然變質,養出了咬他肉,啃他心的蛆蟲,“他身世可憐,你可憐他,帶他離開了東黔,你要給他房子住,給他錢用……宋臨青,我呢?你看着我,告訴我!”
他連揪宋臨青衣領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痛苦得直抖,走都走不到宋臨青面前,他們之間隔着一臂遠的長河,霎那間,紀山英的眼淚迅速填滿這條幹涸的河,“你對他們都好,怎麽對我這麽殘忍?明明是我第一個遇到你,明明是我……宋臨青,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了……你最好現在過來摸摸我,把我哄好,然後祈禱我不發瘋,否則的話,我就砸爛這扇門,摔死那個髒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