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狠狠地
狠狠地
收拾好下樓,宋臨青跑到車邊才想到把車開走的話,其他人今天就沒法幹活了。
在村鎮上又打不到車,他正一籌莫展時,賓館老板娘探出頭來問:“小帥哥,天都沒亮呢,你一個人要去哪啊?”
宋臨青走到櫃臺邊,着急地說:“我現在有事要外出,但車我不能開走,阿姨你家有車嗎?”
“車是有,但是這山路你一個外地人開危險得很啊,我男人在家,你要去哪?我讓他送你去。”
“可能會很麻煩,不是一會兒就能結束,”宋臨青掃了桌上的二維碼,誠懇地問,“可能一天也可能兩天,您看我付多少錢給您合适?”
“反正他閑在家裏也戳我眼睛,不如讓他滾出去讓我清淨清淨。什麽錢不錢的,人總有急事……”
老板娘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微信到賬三千塊。
“诶你這是幹嘛啊!”老板娘驚得立馬站了起來,拿着手機就要把錢掃回去。
宋臨青裝起手機,說:“阿姨你讓叔叔快點吧,我真的很急。”
“诶好好好,”
老板娘想着等他回來了再退,轉身進屋把還在睡覺的男人叫起來。
男人一開始還怨念深重,一聽開兩天車得三千塊,立馬笑着迎了出來。
“去哪啊?”男人坐上駕駛位,轉頭樂呵呵看着宋臨青。
宋臨青照着紀山英給的定位開了導航,說:“照導航走。”
男人一口應下,開了一路,也唱了一路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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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航的定位在鎮上集市,離宋臨青十幾公裏,但山路不好走,彎彎繞繞開了一個多小時,宋臨青頭昏腦脹,下車後就扶着樹吐出些清液來,臉色也白得吓人。
他扶着樹緩了會兒勁,擡頭才看見埋着頭坐在一輛裝煤炭的黑乎乎的卡車邊的紀山英。“山花地離這十多公裏,”宋臨青慢慢走到他身邊,垂着眼看縮成一團的人,“你怎麽來的?”
聽到熟悉的聲音,紀山英不可置信地慢慢擡頭,宋臨青就站在他面前,穿了一身黑色的沖鋒衣,臉那麽潔白無瑕,整條街上的民族服飾都比宋臨青的顏色絢爛,但在這時,一切都只是宋臨青的陪襯,獨獨他最美。
“臉怎麽了?眼睛怎麽也紅成這樣?”
紀山英剛想要伸手抱宋臨青的手縮了回來,他低下頭,伸手擋着臉說:“沒事……我沒事。”
“沒事就快起來,哞哞被賣到哪裏去了?”
紀山英扶着卡車輪子站起來,腳下傳來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倒吸涼氣,宋臨青頓時明白了,他拉開紀山英的手,又彎腰去抓紀山英的腳看。
“別……”紀山英想要阻止,但一開口就帶了哭腔,他咬住了唇,努力把眼淚逼回眼眶。
鞋子已經壞掉了,紀山英的腳底血肉模糊,血和泥土混在起來,厚厚地結了一層黑漆漆的血痂。
“你是傻子嗎?”宋臨青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同情,聲音也抖了起來。
紀山英站不住,又坐了回去,他不敢看宋臨青,怕自己鼻青臉腫的模樣吓到宋臨青,他伸出手指,勾住了宋臨青的褲腳,輕輕捏着:“他們說我不學無術,不如早早結婚待在家裏種地,要把哞哞賣了湊彩禮錢,我不讓,跟他們吵,我爸抄起東西就打我……後來他打累了,就說不賣了,不稀罕賣,但到了夜裏,我聽見院子裏有人說話,我爬起來一看,哞哞已經被他們裝上了車,哞哞看着我,眼睛濕漉漉的,叫得很慘,似乎在求我……以前我家有只狗叫大黃,它比我年紀還大,二十多年了,爸媽看它老了,也為了幾十塊錢把陪我長大的大黃賣了,大黃太老了,太明白人了,也不叫,就坐在車上看着我們。我受不了……我那時候太小了,我追在車後跑,才跑上山坡就跑不動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追不上……跑這麽一點路,又他媽跑不動了……宋臨青,擁有自己喜歡想要愛護的東西,這麽難嗎?”
“不難,只是過程困難些。”宋臨青彎下腰,不受控制地摸了摸紀山英的頭發,他對這些小輩總是有無盡的耐心,“跑這麽遠,已經很厲害了。以後也能跑更遠,跑出山花地,到更遠的地方去。先起來吧,我帶你去衛生所清洗傷口,然後再去問問集市上的攤販,我們會找到哞哞的。”
宋臨青身上的味道很奇妙,紀山英形容不來,但很讓人安心,他擦掉眼淚,偷偷看宋臨青一眼,頭發上似乎還殘留着宋臨青的溫度,他摸了摸,順手把帽子戴上,借力站了起來,怕壓到宋臨青,他腳下再痛,也不肯分力到宋臨青身上去。
衛生所不比大醫院規範,雙氧水用完了,直接酒精往紀山英腳上倒,紀山英疼得冷汗直冒,面色慘白,也不肯叫一聲。
他不想在宋臨青面前丢臉。
宋臨青看着紀山英腳邊的鞋子,思索了片刻後說:“你在這等我一下。”
“……好。”紀山英覺得自己快痛死過去了,卻還是對着宋臨青扯出了個笑臉。
宋臨青拍了拍他的肩膀,出門找了一家賣鞋子的店,看了好幾雙适合紀山英的鞋,通通買了帶走。
太便宜了。宋臨青想,不知道質量好不好。等回金北,他得去商場多買幾雙球鞋寄回來給紀山英。
看着宋臨青遞過來的東西,紀山英說什麽也不要。
本來宋臨青願意來陪他找牛,就已經讓他很高興了,現在宋臨青又給他買鞋,他說什麽都不要。
“沒鞋穿跑什麽步?”宋臨青說,“等你以後進國家隊了,成奧運冠軍了,再把這些錢還我就好了。”
紀山英撒起謊來:“我爸媽會……”
“他們不支持你跑步,怎麽會給你買鞋呢?行了,我不缺這些錢,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
紀山英勉為其難答應收下,一瘸一拐跟着宋臨青出門時,忍不住小聲問:“你家到底有多少錢啊?”
宋臨青說:“不知道。我只取了零頭放我卡上,但花了這麽多年,零頭的零頭也沒花完。”
紀山英沒有概念就沒感覺,他認真地對宋臨青說:“那的确是挺有錢的。但你給我買鞋子的錢,以後我都會還你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他看周圍的人又向宋臨青看過來,他比宋臨青還緊張,把宋臨青往自己身邊拉,低聲說,“這個話題以後別說了,財不外露,要小心提防。”
“我知道。”
他們說着便走到路上,離老遠他們就聽見一只小牛哞哞叫,紀山英猛地轉過身去,剛跟他擦肩而過的皮卡慢慢停下,他的哞哞也看見了他,叫得更歡了。
“叫叫叫!他媽的叫一路了!我讓你再叫,我打死你這畜牲!”牛販子拿着繩子下車,擡手就猛抽。
“操你媽的!”
紀山英像支離弦的箭似的,嗖地一下就沖上去給了男人牛販子一拳。
牛販子也不是善茬,拿起繩子就勒紀山英的脖子,紀山英像是沒感覺,紅着眼宛如地獄修羅,把人往死裏打。
“紀山英夠了!”
宋臨青被紀山英的狠樣吓到,他愣了幾秒才跑過去伸手拉紀山英,紀山英怕傷到宋臨青,拳頭握得死緊,喉嚨裏發出嗚嗚的氣音,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他死瞪着牛販子,說:“那是我的哞哞,把它還給我!”
“你他媽有病吧?這是你爸媽賣給我的,你是強盜嗎?拿了我的錢還打我,我要報警把你抓起來!”
牛販子說着就要打電話,紀山英從褲兜裏掏出他存了好幾年的壓歲錢,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零零散散也只湊夠了一千塊,他塞到男人手裏說:“這些夠了嗎?!我要把哞哞再買回來!”
牛販子捂着流血的腦袋,嗤笑了一聲說:“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啊?!這牛我六千塊買的,你拿一千塊什麽意思?!你還是去坐牢吧!”
“不不不,你先拿着這一千,等我跑步拿了市裏的冠軍就有一萬塊,我給你寫欠條,剩下的錢我到時候一分不少的拿給你好不好?”
“還冠軍呢,這地方窮山惡水的,養得出冠軍來嗎?”
牛販子說着,又要打110。
宋臨青說:“等等。”
“還說普通話呢。”牛販子呸了一口,用普通話回,“你又想說什麽?”
“這牛你多少錢才肯賣?”
“我剛從另一個鎮過來,那邊給我八千塊,我嫌少,不肯賣。至少這個數。”牛販子比劃了下。
多一千,九千塊。
“你他媽不如去銀行搶錢!”
“行。”宋臨青攔住紀山英,拿出手機掃了男人胸前挂着的二維碼,說,“加上你的醫藥費,給你轉一萬二,行嗎?”
“你小子挺講道理啊!那我不報警了,這牛我就賣給你了!”
牛販子一下子就面容和善起來,聽到錢到賬,他也不管自己腦袋上血窟窿,打開車把哞哞拖下來遞到宋臨青手裏,生怕宋臨青反悔,坐上車就溜了。
小水牛貼到宋臨青身上去,仰着頭用一雙又大又無辜的大眼睛望着宋臨青,哞哞叫個不停,耳朵也扇個不停,好像在說謝謝。
“好了。”宋臨青伸手摸了摸哞哞的腦袋,把繩子遞到紀山英手裏去,“去找你的主人吧。”
“哞哞……”
哞哞叫了一聲,像是回應,使勁在紀山英懷裏蹭,紀山英彎腰抱住了小水牛的脖頸,無聲的眼淚洇入水牛皮膚裏,他這次追上了,沒有失去他的哞哞。
邊上賣菜的大伯大嬸們很是不理解,在一邊竊竊私語:“一個畜牲,只是耕地種地的,以後指不定還要上餐桌,花這麽多錢買了供着,有意義嗎?”
“就是說。聽說城裏那些人還花幾千幾萬買貓狗養着,又是喂貓糧又是喂肉的,比人吃的還好呢。”
“啧啧啧……真是不懂現在這些年輕人怎麽想的,有這錢不想着孝敬父母,淨拿去吃喝玩樂,養些廢物了。”
宋臨青零零散散聽懂了一些,他嘆了口氣,帶着紀山英往前走,這個世界哪都一樣,總把情緒放到最後一位,仿佛人是沒有情感,只是為了活着而活着的機器人,太可悲了。
紀山英認真給宋臨青寫了張欠條,簽了字還用碳素筆塗了手指,摁了一個黑色的手印,疊好放到宋臨青衣服口袋裏去。
“我都會還你的,等我以後有錢了,我也給你買很多東西,金的銀的好看的,只要你喜歡。不要你還,我全都送你。”
宋臨青輕輕笑了下,說:“好啊。”
到要分開的時候,紀山英戀戀不舍跟宋臨青說:“再五六公裏就是我家了,你去我家玩一會兒吧。”
宋臨青不知道是坐車太累還是這幾天疲勞過度,頭暈得更厲害了,似乎還發起了燒,他嗯嗯應着,又擺手。
紀山英察覺到不對勁,讓拉小牛的皮卡等一會兒,他走到宋臨青坐的車邊,趴在窗邊問:“宋臨青你怎麽了?你的臉怎麽這麽白?”
宋臨青迷糊地睜眼看着紀山英,剛要張口說話,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宋臨青!”
又熱又冷又疼。
宋臨青渾身都不舒服,似乎哪都疼。他忍不住低吟出聲:“好冷……”
“已經給你蓋了很多床被子了,也給你吃了藥了,怎麽還叫冷?宋臨青,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聲音仿佛隔着幾個宇宙,宋臨青聽得不真切。一只手撫上他的額頭,滾燙的體溫仿佛能消除疼痛,他立馬伸手抱住了那只手,往自己懷裏塞:“好舒服……”
紀山英一動不敢動,宋臨青抱得太快,他的手塞進了宋臨青衣服裏,在他手掌之下,是宋臨青細膩又光滑,粉豔豔的,在顫動的皮膚。
是山茶花花瓣的感覺。
一模一樣。
他血氣翻湧,心跳得奇快,腦袋裏不停重複——要握緊,抱緊,再揉碎,狠狠地、狠狠地。